“阿姐,不要急,能见与不能见到,都是命吧。”他一口气叹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两声,娜仁火气上来一半,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往出发,强压下去,一面扶着他为他顺气,一面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偏不信命!”
“知道阿姐不信,阿姐也无需信。”康熙轻声道,眸光似是微动,目光坚定,神态威严。
“叫他们进来吧。”
第181章
殿内一片死寂,原本低声啜泣的嫔妃也在感受到不同往常的气氛后默默吞下了哭声。
娜仁坐在炕边,紧紧握住康熙的一手,一如当年握住太皇太后的手一般用力。
康熙笑着,为她拭去眼泪,然后向梁九功招了招手,命道:“宣诏。”
几位皇子心登时提了起来,顾不得场合规矩,齐齐抬头看向康熙。
然后却见梁九功弯腰,对康熙道了声:“奴才冒犯了。”然后从康熙脚底上了炕,自康熙卧榻之内上锁的炕柜中捧出一只锦盒。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几位年长有子的嫔妃更是,小心翼翼地,殿内连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都不闻。
然而梁九功展开锦盒内那一轴明黄的圣旨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后,念诵的内容却不是众人所暗暗期待的“咨尔皇x子”,而是“咨而慧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
众人又是一惊,娜仁猛地抬头看向康熙,却见他冲着自己温和地轻笑。
梁九功应也是有些着急,吐字清晰却不失速度,很快便念诵到“宜立为皇后”。
再到之后赞颂之言,娜仁竟已听不太清了。
她只是用力地睁着眼,紧紧地盯着康熙,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也不舍得眨一下。
康熙缓缓笑了,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阿姐一生,富贵也好尊荣也罢,自有朕为你送来,那劳什子的命,无甚可信的。”
娜仁年少时,曾有高僧断言她命短福薄,怕担不住富贵、得不了长寿。
康熙这话,倒是颇有些少年意气的意思在里头。
娜仁眼睛酸涩得紧,她紧紧咬住下唇,没发出一丝哭声来。
康熙笑着安抚她,又招手,唤四阿哥上前。
四阿哥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面色倒是平静,眼眶湿润膝行至炕前,低低唤:“汗阿玛。”
“你登基之后,两宫太后,当以母后皇太后位尊。”康熙闭眼缓了缓神,睁开第一句便是此言,然后微顿半晌,不顾这句话在殿内炸起多少水花,继续叮嘱许多。
那些国务朝政之事,娜仁听不进去,她就怔怔地坐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德妃牙齿紧紧咬着唇,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康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尊卑,她的侍女连拉了她的衣袖几次,也未曾将她唤回神。
“皎皎啊——”康熙总算叮嘱完了四阿哥,又唤了皎皎近前,喃喃道:“你家小丫头,是真不叫人省心啊。”
四阿哥目光微动,皎皎伏在炕边,哽咽着道:“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在外浪荡多年,于您晚年,陪伴之日甚是不足……”
听她此言,康熙瞥了她一眼,似是轻嗤着笑了一声。
皎皎紧紧抿着唇,康熙又无奈地轻叹,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啊,朕一向拿你没办法。往后和安隽云好好的,要记得时常入宫,好陪伴你额娘。南苑行宫……或者你那书院都好,你额娘若是在宫里住腻了,要记得带她出去散散心。”
说着,康熙又看向四阿哥,叮嘱:“朕去后,宫中凡有子开府嫔妃皆可出宫由子嗣奉养,也不要拘束了你慧娘娘。”
四阿哥闻言,心中了然。
自他知事以来,慧娘娘便时常到南苑去小住,这几年大姐姐的书院建成,慧娘娘也轻装简行带人去小住过。
汗阿玛这般叮嘱,无非是告诉自己,即便他驾崩之后,也不要把慧娘娘困在宫中。
四阿哥答应得干脆,康熙便又笑了。
他今日精神极好,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又盯着窗外发了半日的呆。
皎皎迟疑一下,还是道:“从那边快马过来,约莫一二个时辰便能到了。”
这话说得没前没后的,康熙却听懂,摇头轻笑,“罢了,见与不见,也没有什么的。”
他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抓,没等收回手,便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的面色便迅速灰败下来。
娜仁心一惊,忙喊:“太医!”
“阿姐……”康熙握住她的手,倚着暗囊顺了半晌的气,有气无力地道:“任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便莫要为难他们了。”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凑近娜仁,附在她耳边,用力道:“阿姐往后,定要、事事遂意……平安终老啊!”
然后最后冲她一笑,便闭上眼,出了一半的气就这样被咽下了。
“玄烨!”娜仁眼疾手快地拥住他,压抑着的悲伤情绪再也按不住,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宣泄而出。
梁九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哭道:“万岁爷……驾崩了——”
殿内登时爆发出阵阵的哭声,皎皎牙齿紧紧咬着唇,没发出一丝哭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她深深叩首,心中酸涩难忍、百感交加。
汗阿玛,女儿不孝。
但这一回,女儿无论如何都不能顺您的意。
您要用血缘与孝道将柔维与大清套牢,一步步将煦国侵吞为大清附属,女儿却不能让您如意。
一国君主,何等荣耀尊位。身为国主的父母,本应引以为傲,又怎会成为不孝的错误污点。
她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直到最后,四阿哥,或者说是已经应被称为新帝的胤禛与留恒一起,走到她身边。
“姐姐,皇伯父不会怪你的。”留恒低声劝道。
新帝亦道:“大姐,你这样汗阿玛在天之灵,见到只会愈难安息。”
皎皎抬起头,面上是已干涸的泪痕。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寝间内的炕床,宫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为康熙装裹完毕。一朝帝王、海内至尊,一口气咽下,生机无存,也只能躺在那里,由人摆弄。
皎皎抹了把又有些湿润的眼睛,起身庄重地再度行了大礼,强忍泣音:“女儿,恭送阿玛。”
然后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龙驭宾天后的准备内务府和礼部早就暗暗预备下了,毕竟一朝帝王,死后的操办不能仓促。
圣驾还是要移回紫禁城停灵,众宗亲大臣、内外命妇哭灵也依照惯例进行。
有康熙遗旨在,娜仁这个皇后位子连一天都没坐稳,便迅速升职的皇太后理所当然是带领内外命妇哭灵第一人。
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只来到康熙灵前致哀一次,还是被宫人搀扶着来的,勉强坚持看了一眼,回去之后便又一病不起。
这些年,她送走了太皇太后,如今又送走了康熙,对她而言打击甚重,缠绵病榻至今已一月余。
新帝尚未登基,他王府妻妾们如今只在阿哥所从前院落中辟了屋室来居住,但先帝的嫔妃们也要做好迁居宁寿宫的准备。
娜仁如今还住在永寿宫里,对于日后的居所定在何处,她还是犹豫不决。
既想要到宁寿宫去,能与如今的太皇太后做个伴,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她也可以就近照料。
又想要住回到慈宁宫去,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老祖宗不在了,她能够守在那里,便仿佛也守住了那十来年的少年时光。
最终还是如今的太皇太后拍板敲定,叫她到慈宁宫去住。
彼时太皇太后正倚在床头喝药,听了娜仁的犹豫,轻笑一声,“你几时做事这样磨磨唧唧犹豫不决了?便去慈宁宫吧,同在紫禁城中,能有多远呢?你想我了随时来瞧我便是了。和我做什么伴?先帝嫔妃本来就多,宁寿宫能把她们挤下就不错了,你便不要来掺和一脚了。”
此言不虚。
就康熙后宫那些妃子,想要在宁寿宫住下,只有嫔妃以上,才能捞到独立一殿居住,余者低位嫔妃,怕是只能二人居一殿,挤一挤了。
何况……
太皇太后呷了口参蜜茶,又道:“何况不是还有皇帝的生母,乌雅氏这个圣母皇太后呢吗?她住到宁寿宫来也好,有我辖制着她,不怕她闹什么幺蛾子。我这边后殿还空着,也算配得上圣母皇太后尊贵的身份。”
乌雅氏……娜仁眸光微暗,一时没有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近日先帝灵前举哀,她倒是不甘心屈于娜仁之下,几次三番想要挤在娜仁前头,不过娜仁也不是吃素的,乌雅氏还没在她手头讨到好处。
这边搓败,那边她也没给新帝好脸色。
因康熙驾崩,从前的十四阿哥也被召回京中,端看如今,新帝只怕是不准备重用这个兄弟。
乌雅氏对此自然不满,和新帝闹也闹过,可惜新帝不吃她这一套,如今母子两个还卡在那里,没有人准备退一步给对方递个台阶。
因此,前朝后宫人心浮动议论纷纷,与新帝不和的一党打算以此来大做说法,一直以来与乌雅氏不和的宜太妃搞事之心也蠢蠢欲动。
冬月里,深冬雪寒,众人又聚在康熙灵前举哀哭灵,宜妃乘四人抬软轿姗姗来迟,娜仁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尚未言语。
新帝福晋也未曾给到身后眼神,只跟随在娜仁身边,举止端庄,行为恭顺。
然见宜妃满面倨傲之色,娜仁便知道,今日只怕是要有一番风波。
她倒是不怕,但若在康熙的灵前闹开,岂不是扰了康熙的清静?
娜仁凝视着棺椁,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为先帝举哀,内外命妇之中,因太皇太后抱病,现以先帝册立之皇后、如今尚未受封的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为尊,圣母皇太后仅此母后皇太后半步,新帝福晋又次于二人。
此时宜妃施施然上前,竟隐隐有要越过乌雅氏,在乌雅氏之前站定的意思。
“宜太妃——”娜仁一颗颗捻着腕上的南红玛瑙珠,声音低沉,隐有怒意,“不要扰了先帝的清静。”
她说话的话音咬得极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宜妃的身上,叫她心尖发颤。
娜仁又开口道:“既然宜太妃身体不适,那便回去静养吧。想必先帝在天之灵,也不会计较这等小节。”
宜妃面上的倨傲之色迅速褪去——康熙驾崩时在畅春园,她彼时因抱病在宫中静养,并未到畅春园去,因此对四阿哥承继帝位,心中多有不服。
她大儿子于皇位倒是没有多少野心,但二儿子却跟了八阿哥,与八阿哥算做一党,这些年也算与新帝结下仇怨,她心知自己日后只怕不会好过,不如此时痛痛快快地嚣张一场。
与其等着与她半生不对付的乌雅氏踩到她头上,不如她先来作威作福一番。
若是乌雅氏心有不忿与她在先帝灵前开撕,她还有把握与乌雅氏斗上几个来回,新帝也不可能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便先对先帝嫔妃不敬。
然而此时是娜仁开口。
这几十年下来,她对娜仁的怕是刻在骨子里的,也确实在娜仁手上吃了不少亏。此时娜仁甫一开口,又是这样冷淡的语气,她腿肚子便都开始打颤。
半日没听到宜妃的回复,娜仁眉心微蹙,抬手唤:“老五媳妇,扶着你额娘下去。”
恒亲王福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宜妃退了两步,压下心中下意识升起的惶然,咬着牙低声道:“娘娘,您就让我送万岁爷一程吧。”
先帝已然驾崩,称呼他为万岁爷是不大合时宜。但先帝这群嫔妃跟了他一辈子,万岁爷都叫惯了,新帝心知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扭过来的,而先帝在宫中的威望,也不是他一时半日便能够取代的。
故而此时听宜妃此言,新帝神情并未有波动。
娜仁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这是在内外命妇、宗亲大臣面前,给他做脸。
新帝心中隐隐松了口气,暗含感激,低声劝道:“宜娘娘好歹服侍了皇考大半辈子……”
言下之意便是叫宜妃留下了。
“那就听皇帝的。”娜仁从善如流,宜妃纵然仍是心有不甘,有她镇压,也不敢再闹出来。
独独乌雅氏,见娜仁与新帝配合默契、宜妃对娜仁畏惧尊敬、新帝福晋又万分恭顺的样子,将手中锦帕攥得紧紧的,心中愈发不满,只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还没握住的时候便离她远去,她却无可奈何。
进了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娜仁近来身体不大如意,在宫中养了几日病,歪在炕上看着琼枝吩咐人收拾箱笼。
新帝已经命人修整慈宁宫与宁寿宫宫殿群中太皇太后所居之外另一座宫殿的主殿,预备转年迎请两宫太后迁宫居住。
娜仁在永寿宫居住多年,许多东西是理都理不过来,琼枝打一个月前就开始带人收拾,如今也不过将将将大多数东西清点装箱完毕罢了。
豆蔻倾身为娜仁掖了掖软毡,轻声道:“皇上发落了宜太妃宫里的大太监,恪靖公主身边的人也遭到了牵连。”
“宜妃行事嚣张,早晚的事。”娜仁道:“乌雅氏呢?”
豆蔻:“皇上昨日携主子娘娘到永和宫与圣母皇太后共进晚膳,席间言语多有不快,拂袖而去。圣母皇太后呵斥了主子娘娘一番,主子娘娘从永和宫出来的时候……形容狼狈。”
主子娘娘是指原本的四福晋,新帝尚未正经册立皇后,他的嫡福晋便是主子娘娘。
娜仁闭了闭眼,道:“再等等。”
豆蔻没问等什么,只是低眉顺眼地往暖炉里添了两块碳,默不作声。
转年,八爷党向新帝开炮,攻讦新帝得位不正,篡改先帝遗照。
这本是没影的事,当日康熙交托江山是在众人眼睁睁看着的情况下,遗照又是满蒙汉三种语言书就,怎么都不可能改得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恶心新帝,给新帝在民间添些小麻烦的手段,本也不算什么,偏生此时宫中也开始闹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