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荷包递与琼枝,嗔怪地道:“你怎么也学起老祖宗来?生活里乱点鸳鸯谱,我要真对他有意思,当年要死要活也能嫁出去!这个荷包你替我收在寝间上了锁的炕柜里,悄悄地,不要叫旁人知道。再有,让豆蔻打听打听佛拉娜醒了没有,若是醒了,我想瞧瞧她去。把夏天存起来糖卤的黄梅子取一罐子出来,你再备两样礼吧。”
琼枝也就是随口一说,此时听了她的吩咐一一应着,也没问荷包是哪来的,自去收好了。等备了礼物回来,见娜仁还盘腿坐在那里发呆,她便真觉着疑惑了,“您今儿是怎么了,总发呆。”
“没什么,我就是想到,唐别卿他大儿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娜仁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时光催人老啊——”
然后话说到一半就被琼枝打断了,但见琼枝翻了个白眼,道:“您就别在这感慨了,您今年还没到二十呢!预备给马佳小主的礼,除了您说的黄梅糖卤子外,还有六匹质地柔软的天香绢、二斤东阿、六两燕窝——咱们宫里的燕窝一向不多,这还是夏日里有人送的,您也不吃,就压了箱底了,送人正好。”
娜仁听了也不由笑了,又嗔她:“你这张嘴啊,平时不显,私底下刁钻得厉害。人还以为你是个多圆滑的人呢,其实也是个促狭鬼。”
“今年葡萄果子结得不好,竹笑说是埋根埋得不对,这几天就开始带着麦穗她们张罗上忙活起来了,又从花房叫了人帮忙,发誓明年要有个好收获。”琼枝随口转移话题。
娜仁便被她勾走了注意力,嘀咕道:“今年的葡萄长得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施肥不地道的缘故。”
“此话怎讲?”琼枝很摸不着头脑,等娜仁神神秘秘地吐出一句“农家肥”,琼枝脸都绿了,低声道:“皇宫大内,搞那东西像什么样子!”
娜仁叹道:“你也太上纲上线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说来琼枝今日你好不对劲。”
琼枝一怔,“是吗?”然后摇摇头,叹道:“是想起了些旧事吧。”
娜仁脑子里的那根弦总算搭上,然后一个激灵,拉着她道:“是我不好……要不你歇两天?让福宽跟着我,没问题的。”
琼枝轻笑着道:“有什么大不了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正好奴才也想去看看马佳小主,您快起来换身衣裳吧,这会子外头可没有多暖和了。”
娜仁见她兀自开始忙碌吩咐预备出行事宜,心中隐隐有些愧疚:琼枝处处为她着想,她却忘了琼枝的伤心事。
乌嬷嬷适时进来,向娜仁笑道:“主儿,后头花园里的茉莉天凉了,要搬进暖房里,竹笑分不开身,请我来问您的意思,还是放在去年那地方吗?”
“就放去年那地方。”娜仁见了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招手叫她凑近附耳过来,说了两句。
乌嬷嬷目光温暖地看看她,又看看琼枝,笑道:“您的意思,老奴知道了。不过主儿,老奴可得说公道话,琼枝才没有您想的那么脆弱,您总当她玻璃人儿似的,可不像样子。人家如今是出入风光说一不二的永寿宫大姑姑,老奴都得听她指挥呢。”
琼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嬷嬷您也陪着主儿闹。”
“主儿是担心你。”乌嬷嬷拍拍琼枝的手,道:“马佳小主生产虽然艰难,好在母子均安。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这么个道理,受苦受难的产下一个小娃娃,便是半条命没了,也是甘愿的。”
娜仁撇撇嘴,刚要反驳,却又无处下口。
琼枝眼眶微微有些湿润,用袖子一抹,又笑了,“嬷嬷您才说主儿,自己也犯了这毛病。我早放下了,不过也是挂心马佳小主的身子罢了。如今礼物都备齐了,主儿您起身更衣吧。”
钟粹宫里还是安安静静地,佛拉娜刚醒,用了太医开的药,见娜仁进来转头看过去,虚弱地笑着,“你来了。”
马佳夫人就在她床沿坐着,见娜仁过来,忙要起身请安。
“夫人不比多礼。”娜仁含笑叫人扶住马佳夫人,走到佛拉娜床旁坐下,笑问:“觉着怎么样?太医是怎么说的?皇上来过没有?”
佛拉娜一一回道:“还好,只是身子上有些痛,太医说是正常的,要在月子里好生养着。也给开了药方子,吃着苦得很。皇上——”
“皇上一早下了早朝来过一次,只是那会子您还昏睡着,才没碰面。”雀枝奉茶与娜仁,笑道。
佛拉娜闻言抿嘴儿一笑,隐隐有些甜蜜的意思在里头。
娜仁看她的样子,想到唐别卿告诉她的那些,心中轻叹一声,口中却道:“我给你带了一罐子糖卤的黄梅子,想喝时用它点茶,便是你往日爱喝的黄梅汤。那东西有滋味,我也问了太医,月子里少喝些无妨,还能开开胃。不过也得过几日,等伤口养得好些再喝。你喝着,若是不够,我那里还有。”
宫女已将礼物接下,马佳夫人笑眯眯道:“慧妃娘娘可真是用心了。”
娜仁微微一笑,正说着话,又有人通传皇后娘娘到了。
佛拉娜忙挣扎着要起身下地,皇后快步进来,见她的动作,紧赶慢赶把她按住了,“你可快躺着吧,昨儿可把我吓坏了。坐月子的人,还什么礼不礼的,你好好养着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她见佛拉娜面色惨白的样子,长吁短叹,心有余悸,“都说女人产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地方进上的补品,进了坤宁宫我也没有用到的地方,正好给你送来,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吧。小阿哥在阿哥所里,有乳母与保姆照顾,自然一切安好,你不要担心,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宫里的规矩佛拉娜多少知道,若说公主还能留在母亲身边抚育,皇子却是要送到阿哥所去的,为全母子之情,还能常常叫人抱来相见,拘束颇多。
她一醒来就想见孩子,却被马佳夫人劝住了,只道孩子还小,不好奔波折腾,她又需要静养,小孩子过来了不好。
如此,她才把心中的想念压下。此时听皇后这样说,不免叹道:“我生死关头走一遭把他生了下来,如今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皇后笑意分毫未减,只笑道:“听你说的,日后还有的见面的机会呢,你是做母亲的,想见孩子还不容易?不过这个月份天儿已冷了,孩子从阿哥所折腾过来,受了风寒可怎么好呢?你就安心静养,等出了月子,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或者等孩子大点,也可以从阿哥所抱来,在身边住两日。规矩外总是有情理的。”
佛拉娜喜出望外,连连谢恩。
皇后又道:“皇上啊,熬到半夜,直到小阿哥落了地才走,今儿一早下了早朝,不说回清宁宫迷瞪一会,先救来了钟粹宫看你。可见你们不愧是青梅竹马的,皇上心里,你还是头一份儿的。”
她本是为了宽慰宽慰佛拉娜,也是挂心着那个小皇子却不能表露出来,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佛拉娜却不由自主地拿眼去瞄娜仁。
娜仁听了皇后的话,心里轻哼一声: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了不起吗?姐当年也是有过的!虽然现在我正和他的祖宗同辈论交,但当年,我们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百年以后,那小子翻老唐家家谱的时候,会不会看到一句‘康熙七年秋,帝慧妃赐祖唐任东御制启蒙书籍两部’。
如此想着,娜仁不由牵了牵嘴角。
皇后见她微有些出神却又笑了的模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佛拉娜也松了口气,却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问:“想什么美事儿呢?”
“一位……故人。”娜仁笑吟吟地倚着雕花的落地罩看着她,道:“脸色还是不好,气血虚弱是要慢慢补的,依我说,不如做个双月子,六十天养下来,什么都好了。”
佛拉娜叹道:“我可躺不住那么多天。”
皇后却道:“是可以仔细想想,难产又伤身,你如今是面白如纸,好吓人的模样。……眼见这天儿冷了,殿里点起炭盆子来,若是不行,便提前把火炕与地龙都烧起来也可行,我与内务府知会一声罢了。”
“哪那么娇气。”佛拉娜却不愿过多破例,只笑道:“还没冷到那个时候,如今点起炭盆来都怕火气太重,等出了月子才是冷的时候呢。说来我孕中缝制的那些小衣裳,也不知给小阿哥带去了没有。”
她说着,一双水眸盈盈望向雀枝,雀枝明显浑身一僵。
皇后与娜仁心中明了,这一天只怕钟粹宫里是又忙又乱,谁能想到给小阿哥带衣裳呢?襁褓自然是宫中早已预备好在阿哥所的。
佛拉娜见雀枝的模样,眉心微蹙:“怎么这个也忘了……”
“你还说,你倒是不管不顾地睡过去了,不知我们都要忙的人仰马翻了。”马佳夫人点点她的额头,道:“光是照顾你一个,煎药煲汤擦洗身子便足够忙碌的了,雀枝事又多,哪里想得到给小阿哥带衣裳?不过阿哥所定然也准备了,你且放心。如今既然想起来了,那等会让就打发人送到阿哥所去吧。”
雀枝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佛拉娜也不敢与马佳夫人抬杠,只能答应着。
她身子还虚,精神头不是太好,说着说着话便有些困倦了。
皇后见状,道:“你好好养着,我与慧妃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那就恕妾身不能起身相送了。”佛拉娜道。
马佳夫人忙过来送她们,皇后推辞两句,马佳夫人却道:“礼不可失。”
她送二人出了殿门,皇后道:“麻烦夫人暂留宫中照顾佛拉娜。小皇子的事儿……”
“依皇上的吩咐,臣妇叮嘱钟粹宫上下,不许有人说与她。”马佳夫人面上略显疲惫,人过中年连日操劳,倦容便格外明显,鬓边也微微有些斑白,此时轻叹着道:“还是先让福晋小主养好身子是要紧的。”
“不错,皇上与本宫也都是这样想的。”皇后安慰她道:“总算母子两个都好好的,太医不说了么,日后好生将养着便是了。”
马佳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来,点点头,又向二人欠身,“多谢皇后娘娘宽慰。请恕臣妇不能远送。臣妇恭送皇后娘娘、慧妃娘娘。”
“夫人快回去吧,这里的风凉。”娜仁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落后皇后约莫二三步的样子,出了钟粹宫。
皇后回头看她,笑问道:“慧妃可要去坤宁宫坐坐?”
“折腾了一日,倦了,想回去歇歇。改日吧,妾身定然免不了叨扰娘娘。”娜仁笑容款款,皇后见状,也没多劝,只点点头,又问了两句石太福晋的身子,娜仁如实说了,皇后又问:“李格格还是时常去给太福晋请安吗?”
娜仁道:“多亏了她常在太福晋跟前侍奉汤药,才叫太福晋不至于晚年孤单。”
“……倒是她的孝心。”皇后笑了笑,又对娜仁道:“那本宫便先走一步了。”
她缓步上了轿辇,娜仁看着明黄软毡顶的暖轿慢悠悠地远去了,方卸了脸上的笑,叹了口气,低声嘟囔道:“真没意思。”
或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往昔吧,又或许是见了唐别卿,听他说了那么多事,又知道他家小姑娘满月的消息,她今天总想起现代时候的事儿,又因为皇后的一句话,想起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其实现在想想,当年她要是没钻进深山老林里做村官,或许婚纱都披上了,自然也没有穿越什么事儿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就是一瞬间的,娜仁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她在这里伤春悲秋做什么?什么人老了!姐今年十八明年十六!
“呼——”长舒了口气,娜仁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看向琼枝款款温柔地笑着道:“走吧,咱们也回去。”
琼枝轻咳两声,像是把自己呛着了的样子。
第41章
从钟粹宫归来天已不早了,星璇下了一窝丝的细面,浇了羊骨高汤与娜仁奉上,另有奶饽饽、脂油糕等两样软和点心并两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萝卜汤,不算预备得十分精细,却很合娜仁的口味。
娜仁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却见星璇拉起琼枝的袖子,对她道:“琼枝姐姐奴才可管您借走了,随着您折腾了一天,只怕琼枝姐姐也饿了,我那里还有好汤,热乎乎地喝下去,也歇一歇。”
琼枝放心不下娜仁这边,刚要摇头,娜仁却道:“就去吧,福宽也去吧,我这里又不是没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们也不干撤桌子的差事,下去吃一口吧。这会子也没什么事儿了,都去歇一歇。”
她都开口了,琼枝自然不好拒绝,福宽站出来笑盈盈地道:“奴才可是沾了琼枝姐姐的光了。”
“去吧去吧!”娜仁摆摆手,故作不耐。
琼枝一时失笑,也知道她的心,只觉心中热乎乎的,便笑着点点头,拉着福宽与星璇去了。
她们退下了,殿里也没几个人了,娜仁招招手示意乌嬷嬷在炕上坐下,她只将手上整理着的丝线团好收在炕柜里,自在脚踏上坐了,微微仰头看着娜仁,笑道:“知道您担心琼枝,等晚上,我去劝慰劝慰她。其实这孩子没有您想得那么脆弱,她额吉的事儿……虽说放不下,也不会让她一辈子耿耿于怀。她是个看得开的人。”
“原生家庭的伤痛是会带着一辈子的……”娜仁黯然道:“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带去钟粹宫。”
乌嬷嬷也习惯了她时不时言语怪异,多少会意,便笑着道:“您也不知道马佳小主会难产啊……况且老奴虽不懂您说的那些,却知道琼枝未必有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都是她照顾您,您忽然拿她当玻璃人似的,反而让人觉着好笑了。”
“再刚硬坚强的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顾的。”娜仁拾起筷子拌了拌面条,轻叹一声,只对乌嬷嬷道:“您睡前去看看她吧。”便闷头吃面,不再言语。
这几日天虽冷了,但因琼枝的事,娜仁也没留人,她却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汤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问:“您真不用奴才留下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