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贵妃自然分得清事有缓急轻重,自认为这事做得漂亮,也不算寸功未立,便很干脆地将银子交付给这边,没有拖泥带水,只是带着笑打趣了一句:“我怎么觉着像是给你打下手呢?”
“不用怀疑,你的差事很重要!”娜仁珍重地一拱手:“娘娘威武!”
佟贵妃前段日子吃了她不少铁拳冷脸,今日见她如此,颇有些受宠若惊,见她行举,又觉哭笑不得,摇摇头,只道:“若还有什么事,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娜仁将手边的账册一合,再度郑重谢过。
待佟贵妃去了,福宽方道:“这事您也做得,怎么非要推给佟贵妃,法子又不是她想出来的,却白捞了一份功劳。”
“让我和那群女人打交道算好处?还是算了吧,我怕我气头上来掀桌子。”娜仁慢条斯理地打开另一本账册,瞥了两眼,拧拧眉,“京郊前交上来的帐不对,叫赵总管过来一趟。”
琼枝应诺退去。
见娜仁自开始忙碌,福宽抓了两把香饵扔进香炉里,这香气不像是寻常香料的馨香,凌冽清新,能叫人精神振奋,其中又有些中草药的味道,不过并不难问。
她又为娜仁换了新茶,提醒道:“皇上要过来用晚膳,小厨房已经预备下了,再过一时,也到了晚膳时分了。”
娜仁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又道:“不必着急,皇上未必准点过来,膳食先不要端上来,温着吧”。
这些日子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连轴转的忙,便是身上没什么差事的娘娘、太妃们,也在太后的带领下日夜诵经祈福,太后近来身上不大好,日日施针用药,却也撑起来主持这一局。
康熙果然来得迟了,一进来便急匆匆地道:“钦天监官员回话多耽误了一会,阿姐饿了吧?皎皎呢?”
“约了皎娴探望皎定去了,才刚打发人回来说在翊坤宫用膳,不回来吃了。”娜仁头也没抬地道:“再等我一会,这一页的账要清了。”
康熙在炕上坐定,宫人封了冰凉凉的梅子汤来,他痛饮了大半碗,方长舒了口气,娜仁随口和他道:“于命妇、贵眷间募集银两的事成了,佟贵妃今儿把小账送了过来,你瞧瞧。那些个夫人为了卖个好,还是出了大力的。前朝与南地如何?”
康熙翻了翻那本账,一笑:“不错,佟贵妃这件事做得还算干脆。南地进行得还算顺利,其勒莫格交游广阔,在那边很吃得开,那些盐商也还卖他的面子。前收到的信,或许再过一旬左右便可以回来了。朝中官员反应平平,多半是从夫人们头上出的,一家不拿两份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娜仁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是真怕一场时疫把内帑掏空了。佟贵妃的手腕确实不错,这回的事做得很漂亮,你回头可要赏赏她,免得叫人做一回白工。”
康熙笑眼看她:“若论知人善用,阿姐当属第一人。”
“我若真知人善用,这会就叫皎皎上了。”娜仁长叹一声,道:“不过是被逼急了罢了,我都忙成这样了,佟贵妃反而捞着清闲日子过,我可不容她。”
康熙默默一瞬,又道:“若论手段,佟贵妃是有的,不过心性……还少磨练。”
娜仁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轻哼道:“你不给人机会叫人家怎么磨练?便是仁孝皇后,当年初入宫中,不也是磕磕绊绊的?人都是历练出来的,叫我说,把御膳房甩出去,佟贵妃心里有了底,再忙都是乐意了的。”
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康熙心中一叹,没再多说这些,捧着梅子汤贴着那微凉的碗壁发了会呆,娜仁手边的事了了,一扬手命道:“传膳吧。”
“唉。”琼枝笑盈盈地答应着,一边亲自上来将炕桌上的账册等物归拢好收去,一边命人将膳食捧进来,又笑道:“茉莉说今儿个天热,预备了解暑的荷叶百合绿豆碧粳粥,蒸了八宝米饭,泡椒的藕片、凤爪两样;辣油调的猪肝、素蔬两样;梅汁菱角、泡绿花菜两样;椒油的银耳、芽菜两样;热的有瘦肉莲藕汤一道、肉沫豆腐一品。”
康熙听着,不由笑道:“从前只知道有个星璇是报菜名的,不成想她去了几年,琼枝你也报起菜名来了。”
琼枝轻笑着,一边帮着传递膳食,摆放碗筷。
娜仁只叫盛了一碗粥,就着小菜喝了两口,便问:“前头疫情现在如何了?”
康熙面带苦色,“无论是太医院的太医们,还是外头招来的名医,都没个行之有效的方子,治得四平八稳的,好的还不如染病的快。”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娜仁拧拧眉,复又舒展开来,安慰道:“京中的太医与外地的名医都是久经历练的,磋商磋商,没准哪日方子就出来了。”
康熙长舒了口气,叹道:“但愿吧。”
彼时的二人,都没想到那方子最后竟是从后宫里出来的。
乌雅氏献上了一份药方,只说是家中偶然得的,康熙叫太医看了,虽不是十分准的,但在那基础上调了几味药,用在患者身上很见效验,也算是有五六分了。
献上那方子的功劳自然是在乌雅家,佟贵妃咬紧牙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康熙御旨晋封乌雅氏为德嫔,又赐她娘家官爵,贤嫔暗地里感慨她家时运到了,乌雅氏揣着孩子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乌雅氏这一胎怀上的初期便很艰难,如今更是三天两头病一场,不知怎的,传出风声来说是居所的风水格局不合乌雅氏,康熙便召了钦天监的人来看,那人说的模棱两可的,康熙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问他宫中何处旺乌雅氏的命局。
最后不知怎的,竟得出一个永和宫的结果。
康熙面色沉沉地,盯着那新上任的钦天监副使看了半晌,直叫他毛骨悚然,额上不自觉地沁出冷汗,方缓缓道:“……也罢,你退下吧。”
晚间,娜仁又迎来了新的八卦好料。
康熙将这事与她说了,满脸疑惑地道:“阿姐你说她们什么苦大仇深的?永和宫是什么好地界吗?朕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呢?不都抢什么翊坤、承乾、景仁、永寿,没听说还有永和宫的啊!那和抢景阳宫有什么区别?”
“……至少景阳宫还被个皇后住过?”娜仁还真认真想了一回,才迟疑着道。
康熙摇摇头,深沉地道:“消息都传出去了,朕也不好不应着,毕竟才立下大功。不过宜嫔……她怀着龙胎不必说,后殿的小郭络罗氏毕竟是公主的生母,永和宫养着小公主,无缘由换宫,也不好说。钦天监那人口风咬得死,说乌雅氏命格奇特,只永和宫风水能保她顺遂,既然如此——朕就遂了他们的心也罢。宜嫔出身胜过乌雅氏,便迁去翊坤宫住,更为尊贵。”
“那副使——”娜仁试探着问,脸上写满好奇。康熙笑了笑,口吻平常:“当年太医院有个姓张的,他如何了,这副使就是如何。”
姓张的。
又是太医院。
娜仁仔细想了一会,才对上号——可不就是当年给佟贵妃做假脉案的那个?
后来听说是回家种地了。
娜仁不由给康熙竖了个大拇指,也不怕康熙不能理会其中意义,只夸道:“皇上大气啊!”
康熙莫名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从字面上又挑不出错处来,只能呷了口参茶,目光幽幽地看了娜仁一眼。
娜仁对这类目光分毫不惧,笑眯眯地回望,倒叫康熙好生好笑。
后来康熙果如他所说的那般,将宜嫔迁去了翊坤宫,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地迁了宫,宜嫔里子面子都有了,对德嫔翘了她的住所也就没有从前那般恨得牙痒痒了——康熙御旨赐她去翊坤宫住,便算是给了德嫔一个没脸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说来也简单得很,不过自此以后德嫔与宜嫔愈发针尖对麦芒起来,便不是娜仁所关心的了。
冬月将近,阿娆的产期也将近,娜仁恨不得搬去纯亲王府住去,心里是万般的不放心,待这小娃娃出生,她也是做姑奶奶的人了。
真算起来,其实康熙有了孩子,她便该做姑奶奶了,不过如今皎皎还唤她额娘呢,这里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宫里早有太医被安排去纯亲王府等待阿娆临盆,因隆禧去了,只留下她一个,太皇太后对那边的事也上心两分,内务府总管在时随便问了一嘴,内务府便上赶着挑了稳婆送去。
又有娜仁这个主理宫务的人关心,纯亲王府即便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阿娆生产的事也很快预备完备了。
如此,在众人期盼与隐隐的惧怕中,阿娆的产期一日日近了。
期盼——盼能见到隆禧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惧怕——……只怕到时阿娆松了口气,便随着隆禧去了。
第76章
这日晚间,娜仁核对过最后一本账册,对着赵易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一部分的账册可以清了,归档吧。如今京师的疫情已经遏制住,京郊也已好转,倒也可以松一口气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本宫定给你们上上下下封一份大红封!”
赵总管眉开眼笑,却并不显得谄媚市侩,只透着温驯谦和,道:“那就提起谢过娘娘的赏了。”
说着,他毕恭毕敬上前接过账册,转手交给身后的小太监。娜仁又叫人赐茶与他,二人刚说两句宫内腊月预备的闲话,便听外头传:“大公主回来了!”
“皎皎回来啦?”娜仁霎那间眉眼都生动了,笑吟吟地回身推开窗,冲外道:“还知道回来?你小婶婶怎样?”
皎皎见她开窗便是一惊,忙催促她:“额娘快把窗子关上,外头好冷的风,我进去与您细说。”
琼枝凑上来关窗,又忙着斟了杯热茶与娜仁,眉目间少见地蕴含着几分愠怒,“简直胡闹!快喝口热茶暖暖,今儿外头好大的风,眼看快到腊月里了,可仔细着吧!”
没一会,皎皎蹬蹬蹬也进来了,一改往日的优雅大方,面带急色,甫一进屋,未等她身后的贴身宫女朝雾先替她解了大氅,便先嗔怪道:“额娘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这样冷的天,这样大的风,暖阁里开了窗,好容易积攒的那点子热气就都跑了!”
娜仁最招架不住她与琼枝两个,此时只能低伏做小连连认错。
好在还有外人在,娜仁勉强保留住两份颜面,打发赵易微去了。
这位赵总管笑呵呵地向娜仁躬身一礼,姿态谦卑地退下了,临出正殿前,目光似是不着痕迹地在皎皎胸前一瞥,皎皎下意识拧眉转头去看,他眸中透出些惊讶来,笑容却更加和煦,冲着皎皎微微致意,方躬身退下了。
娜仁没注意到她们的眉眼官司,端着茶碗呷了两口茶,见皎皎压襟的却是一块简单的黑绳穿着的玉牌,玉质倒是极难得的,润泽生辉,剔透明洁,阳光打在上头,仿佛光泽流转,分明洁白,细看玉心又有丝缕如新芽般的嫩绿鹅黄,上头的纹样也并不常见,似乎是萱草、万年青、竹子、君子兰并一样娜仁也辨认不出的草木花卉结合而成的团纹,很是稀奇。
“我记得,你早上走时压襟用的是一只挂翡翠珠坠的赤金流云百蝠坠子,怎么换了这个?从前却没见过。”娜仁疑道。
皎皎抬手轻抚那玉牌,微微笑了:“是小婶婶与我的。”她言罢,微微一顿,好一会,才缓声问道:“额娘……您知道小婶婶的来历吗?”
这却把娜仁给问住了,她沉吟一回,将自己知道的尽数说了,又道:“旁的我却不大清楚,你汗阿玛也只查到这些,想来便是如此吧。以她的出身,手里有一两件压箱底的好东西倒也正常,只是给了你——也罢,便算是全了你们的情分吧,她那清冷性子,能喜欢,也是难得。”
娜仁如此,把自己也说服了,便不在这上头多留心,只对琼枝道:“皎皎佩这玉倒好看,我记着库房里也有几块美玉,虽不是这难得的花色,却有一块飘逸着星星点点的墨痕,如山水画一般,很是好看,便寻出来与皎皎吧。”
琼枝应了声,坐在炕上的皎皎先听闻娜仁前言便默默半晌,欲说还休地看了娜仁一眼,见她饶有兴致地拨弄着炕边高几上白瓷盆中养着的几尾锦鲤,一双眼眸清澈含着笑意,却叫皎皎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
额娘只要欢喜无忧地度日便好。
皎皎瞧着娜仁眉目含笑的模样,如是想到。
想着,她又轻挑眉梢,勾唇一笑,一改往日的落落大方温和有度,这笑竟透出几分桀骜与自矜来,若叫人见了,定然大跌眼镜。
然而当下,她只是从容地理了理襟前的那块玉牌,略带薄茧的指尖在玉牌镂雕的花纹上徐徐划过,淡笑着想:又何须叫那些事扰了额娘烦心呢?
此时的娜仁,尚不知道,因这块被她轻描淡写忽略了的玉牌,日后朝堂之中,掀起多少轩然大波。
近日天寒,晚膳多半会预备粥羹或暖锅,近日难得,茉莉备了鸡丝细面,还有笋丁瘦肉汤,倒是清淡,还有两样小菜,殿里掌了灯,娘俩围着炕桌用膳,娜仁随口问起阿娆的身子。
皎皎神情有些复杂,微微迟疑一下,还是低声道:“太医都说胎像不大好,小婶婶精神头倒比前些日子都好,午膳后还坐在窗前小皇叔生前最爱的那张摇椅上与我聊了会天,又说起今年的大红袍很好,可惜不能喝茶。”
娜仁听了,又觉着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隆禧在世时也爱喝大红袍,却是小时候被她带着潜移默化养成的习惯,后来地方近上的大红袍多是她与隆禧瓜分了,这么多年已成习惯。
而阿娆——她身上清冷之余总有些高山名士的散漫,听隆禧的形容,比之入口苦涩的茶叶,却更喜欢入口烧喉的烈酒。
因当日听说的时候便颇为诧异,娜仁记得尤为真切。
见她神情复杂,皎皎便明白过来,替她加了些麻油鸡丝,轻声道:“都会好的。”
“是,都会好的。”娜仁瞧着她已有些清丽模样的眉眼,不由微微一笑,又道:“人都说眉眼温柔,你这眉毛却生来有几分英气,若不勤加修剪,便是另一种风格了。”
皎皎神情平静,似是意味深长地道:“清丽温婉,不是当世女子所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