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砍杀声渐渐似已离得我远了,我远远地看到了镇外几间荒废的旧屋,我跑到那里的屋檐下休息,目光看向客栈的方向。
路小佳能不能全身而退?
黑夜中像是有野兽藏在风声里向我嘶吼,一点点地夺走我周身的温度。我靠在柱子上,静静地等着。
月从云后出来,照亮了空旷的荒漠。
我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伸出手去理,然后就从指间看到一个人朝我走了过来。
是路小佳。
他走得既不快也不慢,腰上的剑好好地插着,白色的衣袖边沾着些黑色,我知道那是血。
他朝我看过来,眼中的冷芒似乎已消失了不少,变作一种更深沉的黑,那也许是刚杀完人还没尽了的杀欲。
路小佳停在我面前,声音依旧冷:“你没走?”
我道:“我还欠你的,怎么能走。”
路小佳似乎笑了。
但那笑极浅,消失得极快,而且笑意更加冷,比边城刀子似的风还冷酷。
我只觉得后背又开始凉了,路小佳朝我走过来,停在我眼前,而后用手指托起我的脸。
他用拇指轻轻地在我脸上抚摸而过,眼中的黑色愈发深了。我低着眼睛,全身都战栗起来。
我现在有点后悔等他了。
可我又不后悔。
在我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并不讨厌他。
这个想法还没过完脑子,他已经将我抱了起来,一脚踹开屋子走进去,月色很亮,从门户中泻进来,路小佳就把我放在照不到的地方,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脱了自己的上衣,然后俯下身来。
他离我已经太近了,我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我抓住他的胳膊,手腕上贴到了他的剑,冷冰冰地跟我身上的热变成了两重天。
我肩上的衣服已经松松垮垮,路小佳好像是嫌这样碍事,想把它们丢在地上,他刚要撕,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姐姐……姐姐……”
是小虎子。
我道:“是我弟……”话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路小佳在我喉咙上又啃又咬,似乎我再说一个字,他就把它拗断了。
“姐姐……”
小虎子的声音已经有些远了,听起来只有他一个人,难道他没找到傅红雪?
我去推身上的路小佳,反而被他抓住了手按在一边,他攥着我的手腕,低头看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比夜更黑更慑人,但他还是没继续,起身放开了我。
我拉上衣服,整了整头发,走出屋去,远远地看到了小虎子。
他更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是傅红雪。
我只希望他猜不出来我刚刚和路小佳在里面在干什么。
我向小虎子招手,他看到我,哭着跑过来。
“姐姐,姐姐,我差点找不到你了……”小虎子抓着我的衣服大哭,我拢了拢衣领子,笑道:“姐姐也在找你,是傅哥哥把你送回来的?”
小虎子抽噎着点点头,我向傅红雪道:“多谢傅公子。”
傅红雪看了看我,又朝那屋子里看了一眼,淡淡说了声告辞,转身走了。
我朝那屋子看去,路小佳没有出来。我牵起小虎子:“我们也走。”
天快亮了,我们又回了镇上,等到店铺开张,买了些干粮衣物,准备路途上用。
我已决定离开这里,东西一买齐,我就打听好了出城的路线,其实也只有一条路,这里到处都是黄沙石子,等走上五六天,才能到凉州城。
乌骓马已经喂饱,我和小虎子共乘一骑,迎着晨曦离开了这里。
走了两个时辰,日头正上时,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人,正在慢慢地走着。
我们赶上了她,我惊奇地发现那居然是翠浓,她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脸上有些憔悴,嘴唇也都干裂了。
她看到了我,我道:“你不是和傅红雪一起走的?他呢?”
翠浓低着眉,浅浅地笑了一下:“他在路上听说了似乎有三老板的消息,所以……”
我道:“所以他干脆就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是吗?”
翠浓的头愈发低了,我道:“上来吧,前面到凉州还有不短的路程,我们一起走。”
翠浓朝我看了一眼,眼中似乎划过了什么转瞬即逝的神色,而后又低下来眼睛:“大小姐,我一个妓子,不能和你同乘一骑的。”
我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我归根结底没被古代这一套尊卑理论荼毒,但翠浓不一定。
马芳铃虽然因为沈三娘的关系和她也算“朋友”,但这种朋友只限于能友好地说上几句话而已。
翠浓在萧别离的客栈时是多少男人花尽金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面的女人,但她在马芳铃这个已经算不得大小姐的人面前也毫无地位。
我叹道:“别管这么多了,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上来吧。”
我们两个女人,再加上一只小虎子,骑一匹马不是什么问题。走了一天一夜,到了凉州城已是黄昏,我们找了间客栈住下了。
我们开了两间客房,在凉州城里,安全总是有保障的,我把早已累了的小虎子放在床上,让翠浓陪着他,我就出去继续买些接下来要用的东西。
我回到客栈时已是晚上了,小虎子已醒了,正缠着翠浓玩。她见我回来道:“你们也饿了吧,我去楼下端些饭食来。”
我向她说了声谢,她就下楼去了。但我左等右等,好一会儿翠浓都没回来。
第53章 飞刀他徒弟(十四)
我走出房门,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下方大厅里似乎出了事情。
翠浓站在一个虬髯大汉身前,脸上的笑已快维持不住。那大汉抓着她手不放:“翠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不认识我了?好歹老子当初也为你花了几千两银子。”
翠浓赔笑道:“好汉庄的薛仁义大爷,我自然是认识的,只是,只是我现在……”
我的注意力却不在翠浓身上。
我在看坐在不远处的叶开。
数天未见,他似乎变了个模样,穿着一身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儿才会穿的华丽衣衫,手上戴了个扳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他本来就长得不错,现在看起来更是英俊潇洒,跟他身边的那位穿着白衣,手脚都戴着金铃的姑娘倒是很相配。
那姑娘就是那天冒充路小佳的红衣人,她和叶开手拉着手,姿态很亲密,我终于明白她那天为什么会看我不顺眼了。
叶开看着翠浓被为难,似乎想走出去,但那白衣金铃的姑娘脸一沉,一把拉住了他。
叶开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薛仁义瞪眼道:“翠浓,我怎么听说你最近跟了个跛子?你若要找男人,怎么也不找个好一点的?”
围观人里已有人在大笑:“你难道不知道她找的男人是一脚踢翻万马堂的傅红雪么?”
薛仁义道:“他在哪里,出来见见我们,我倒要看看他那刀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翠浓皱着眉想挣开他的手,薛仁义反而抓得更紧了,我看不下去,正要出去,就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来了。
厅里顿时安静,叶开的脸上出现了微笑,傅红雪一步步地走进来,看到翠浓被握着的手,眼中迸发出怒火。
翠浓这下终于摆脱了薛仁义,站在傅红雪身后,柔弱安静,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薛仁义道:“从今往后,你若再敢碰她,我就要你死。”
薛仁义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傅少侠,你难不成真把个□□当作贞洁烈妇了?从来也没有人因为摸了□□的手就要被杀的。”
傅红雪的脸更加白,眼中的愤怒深沉阴暗,他冷笑道:“你要试试吗?”
薛仁义收了笑,手已经按上了自己腰间的刀:“我听说你逼走了马空群,但我不知道,你的刀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厉害,还是浪得虚名?”
围观人里已经安静得没有人敢说话。
薛仁义先出了手,他用的也是刀,一把窄而锋利的长刀。
但他也许连傅红雪是怎么出手的都没有看见。
傅红雪的刀已从他胸口没进去,而后他将它拔了出来,插回刀鞘。
薛仁义轰然倒下,人群惊作鸟兽散,傅红雪看了叶开一眼,冷冷地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
翠浓拉住了他,和他说了两句话,傅红雪就停下来,翠浓跑上楼来,我早已将她的包袱拿了出来,她接过来,向我道了声谢,就转身下楼,跟上了傅红雪。
傅红雪走在前,她走在后,默默地跟着。
客栈里死了人,没多久官府就来了,只是听说是江湖人,便也没有多管,天一亮,薛仁义的家人来了,是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男人,我和小虎子站在围观人群里,听别人小声道:“这薛仁义是‘好汉庄’庄主的弟弟,就这么被人杀了……傅红雪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
“傅红雪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听说他就是当年神刀白天羽白大侠的儿子……”
我又一次听到白天羽这个名字,这人是傅红雪的父亲,也是马空群和别人合谋杀死的,傅红雪若要报仇,据萧别离的话来讲,他至少也要杀三十多个人。
我向围观群众打听白天羽,某个使流星锤的汉子听罢,一指客栈外的书摊对我道:“你想知道白天羽的事情?费二钱银子,去那里,什么都有。”
我将信将疑,走到了书摊前,向正在盘核桃的老板问白天羽。
老板道:“客官您可来对地儿了,要说当年白大侠的事迹,收录最全的还要数我们这儿的书,您看。”
老板给我拿来一本封面精美,上书“神刀风流”四个大字的书来,我翻开一看,第一页上写着“神刀白大侠与魔教大公主白云仙子桃花娘子三女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我道:“有没有其他的?”
老板看我神情冷漠,只好又拿来一本满是灰尘,虽还有八成新,但已有些破的书:“还有这一本。”
为了确保信息的完整,我还是两本都买了。
我回了客栈,细细地看,那本旧书上几乎讲了白天羽所有生平的事迹——创立神刀堂,结交李寻欢,逼魔教教主败走,同样也有他结交的“兄弟”们,我见得最多的,就是马空群的名字。
若傅红雪想复仇,他真该看看这本书的,一个个打听,总能知道仇人们都是谁。
不过白天羽未免也太招人恨了。
成大事者,谁不招人恨呢?也许他当年真的是一个仁义磊落的英雄,可英雄不一定是个褒义词,他也免不了去沾无辜人的鲜血——比如萧别离的父亲。
我既不想管这些事情,看了看,也就将书放下了,继续带着小虎子往东走,等我们慢慢走到昔日的长安城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这里的地界已比边关要太平了不少,我和小虎子在这里停留了数天后,转而向南走。
一路上,我也大概清楚了现在武林的局势,自“神刀”白天羽死后,江湖上三大世家鼎立,南宫家,慕容家,还有丁家,慕容家的慕容明珠,就是曾来过万马堂的客人之一。
而且我也清楚了跟叶开在一起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听说现在丁家的大小姐丁灵琳,在江湖上到处追着一个叫叶开的小子跑。
丁家底蕴深厚,老庄主丁乘风德高望重,三个儿子七个女儿全都是人中龙凤,叶开做丁家的女婿,自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总比和声名狼藉的马空群的女儿在一起要好。
我和小虎子在路上又走了几天,在一处小镇上找了间客栈住下来。
当天半夜,我被惊醒了。
因为有人在外面唱歌。
“[天惶惶,地惶惶,眼流血,月无光]……”
听到这歌声的那一刻,我立刻从床上起来,跑去隔壁的房间。
小虎子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这几天说要做个独立的大人,因此一直和我分开睡,不想我们早已离开万马堂,却偏偏还是出事了。
万马堂已没了,谁在唱这叫魂的歌?
我将袖中的金刀反手握着——这是我在凉州城时买的,我走到走廊里,歌声还在继续,客栈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瞧不见。
我走下二楼,去到大厅里,那里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就是他在唱歌。
我道:“小虎子在哪儿?”
他止住了歌声,道:“马空群在哪儿?”
我朝他走近,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不知道。”
我又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着,忽然轻轻道:“是么,你不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冷漠得毫无起伏:“那你就去死吧。”
他的出手快如闪电,我虽险险避开,衣袖仍被划破了,在他朝我冲来之际,我旋身闪到他身旁,袖中金刀朝他胸口刺去。
刀剑刺入的声音在黑暗中沉闷死寂,我已将手中取出火折子取出,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居然是慕容明珠。
我在万马堂时见过他一面,但我们之间连句话都没说过。慕容家和万马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能跟马空群有什么仇恨?
我还要问他小虎子的下落,因此没下杀手,慕容明珠捂着胸口的伤,不住地流着冷汗。他的伤口处泊泊流血,那血的味道里,竟有一种奇异的腥香。
我道:“你把那孩子弄到哪儿去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慕容明珠抬头看着我,一瞬间我讶异了一下,因为他的脸上,竟然都是恐惧。
他看着我,忽然疯了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刀尖立刻深入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已经抬起,袖中一把短匕朝我刺来。
这样疯狂的手段我从来没遇到过,我以为自己至少要被划一刀,但只听“叮”的一声,慕容明珠的匕首已被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