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却道:“夫人错了。”
关昭弟并不生气,看着他,少年道:“第一,总堂主吩咐属下,除了不能让夫人出这个院子,夫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切都不可违逆您。”
关昭弟道:“第二呢?”
少年道:“属下是夫人的人,夫人要属下去死,属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关昭弟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道:“当真?”
少年俯身道:“属下字字为真。”
关昭弟笑了,轻声道:“你坐吧。”
少年这才坐下,关昭弟递给他筷子,道:“你还没有吃吧?”
少年低头不敢应,关昭弟道:“要你在我和他之间夹着,的确是难为你了,可我这里人都已经走了大半,也只有你留着。”
少年道:“夫人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关昭弟道:“我如今无权无势,对你能有什么知遇之恩,雷损才是你的伯乐。”
她忽然低声道:“你近日出计让他重创了‘乌船帮’,收服他们老大‘水上飞鱼’,他对你可有奖赏?”
少年面上闪过一抹惊色,关昭弟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乌船帮’灭了?这群人号称有仇必报,绝不会让仇人活到七天之后,所以他们一定会动手,一定会败。而若是陈鳞死了,他养的毒飞鱼早就飞满六分半堂了。”
少年沉默了两秒,道:“属下的确日前提到过总堂主要对付陈鳞的事情……只是,夫人怎么知道是我?”
关昭弟道:“姓陈的诡计多端,当年在老堂主雷震雷手下都能挣得一条命去,六分半堂里能对付他的只有你和雷损两个人,雷损只能杀他,而能出计收服他的,只有你。”
少年安静地低着头,我都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还不抬头了,他道:“是……总堂主赏了我一千两黄金。”
他承认得也相当痛快。
关昭弟道:“乌船帮久踞黄河之滨,帮中人大多数是当地的渔人,不说开封府府尹收不上一分钱,就连老堂主,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拿下来,你给六分半堂立的功,是几年来最大的一件。”
她不急不缓地说完,又道:“可他居然只赏了你些金子,你知道是为何吗?”
少年道:“属下不过一拙计,总堂主对属下已经是厚赐了。”
关昭弟笑道:“按功劳,你不说捞个堂主当当,也该在六分半堂分个院子,前呼后拥,哪里还用得着伺候我?雷损这么损你,多半是顾忌他雷家那些蠢货。”
她叹道:“你毕竟是外姓人,又来这里不久,六分半堂不是迷天圣盟,抢了他们的功劳,他们只会巴不得你去死。”
关昭弟说完,语气里似乎有些同情,看了少年一眼,就去夹菜吃了,我这时才注意到,那少年的颈骨似乎有点异样,不像是自然地低下去的,而仿佛是断了。
少年沉默着,良久开口了:“是,他们的确恨不得我去死。”
关昭弟轻声道:“雷损表面上是损你,其实是为了保你,你武功未成,又有大功在身,着实惹人觊觎,不如就让你继续在我这里躲一躲,我这个夫人虽然久不出来,威信还是有一些的。”
她又道:“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雷损已经留意着你了,他心知六分半堂里,最缺的便是你这种人才,你只要再为他立些功劳,日后的成就就比雷动天还要高,六分半堂里,也再没有人敢不尊重你。”
她拿过两个酒杯,倒了些酒,少年慌忙拿着杯子起身,关昭弟道:“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了。”
少年退后一步,轻声道:“属下不敢,夫人才是智计无双,若夫人出手,哪里轮得到属下。”
第83章
关昭弟只抬眼看着他, 轻笑道:“坐。”
我此时能够感觉到她的心里, 满满的全都是算计。
这个女人绝不简单。
少年只得又坐下,关昭弟一杯酒喝下去, 少年也只得陪着喝,她道:“对付了乌船帮, 接下来就是几字帮, 水鬼门, 鲤鱼腹, 天网庄, 总堂主要先对付哪一个?”
少年轻轻道:“几字帮一直以来都是迷天圣盟的下属, 也是黄河边上实力最强的一个帮派,水鬼门里都是些丈夫淹死黄河留下来的寡妇,鲤鱼腹受命于发梦二党, 天网庄一直想抢这三股势力的地盘。”
少年顿了顿,道:“总堂主的意思,大概是先对付天网庄,收买水鬼门的人心, 再伺机对付实力稍弱的鲤鱼腹。”
剩下的几字帮自然孤掌难鸣。
这是大多数人第一个首先会想到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少年说得干脆。
关昭弟笑道:“不,应该先对付几字帮。”
少年惊愕。
不说几字帮是这几派中实力最强的那一个, 他们帮主也是效忠迷天盟的, 关昭弟哪有对付自家人的道理。
但她仿佛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继续道:“他们帮主黄几虽然对我哥忠心耿耿,却也爱妻如命, 你们只要对几字帮佯攻,在黄几送他妻子回蜀中老家时劫个道,他自然乖乖服从了。收服了几字帮,剩下的几个还用费力气?”
少年抿唇道:“夫人,你……”
关昭弟道:“黄几之妻有心悸之症,不能让她受到太多惊吓,所以得雷损和你亲自出手,才有保证。”
她的声音嘶哑了些:“信不信随你们。他既然想要几字帮,我就帮他这一次,你告诉他,若还念夫妻之情,就来见我一面。”
少年此时才终于抬起头来,他脸颊瘦削,五官却也俊秀,深深地看了关昭弟一眼,俯身道是。
少年走后,关昭弟仿佛幽灵一般,不说一句话,挥灭蜡烛,靠在床边。
月色透窗而入,她忽然轻声道:“你是谁?”
我心里一惊,试着开口道:“你能感觉到我?”
关昭弟幽幽道:“是,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在我耳边,但我看不到你。”
她叹气道:“难道你是鬼?还是我快死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我反问她:“你知道?”
我并不是承认自己是鬼,或者说幻觉,而是关昭弟居然知道自己已经快死了。
同样也知道是雷损要她死。
关昭弟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虽然把我关起来,但好吃好喝伺候我,要什么送什么,我就会真的信了他?”
她的声音又冷下去:“他越是这么做,就代表他越是想让我死。我虽然不通医毒两道,却也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我立在黑暗中,透过她的眼睛看着绣着曼陀罗的帐幔,反正我不一定能接管她的身体,我就当和她聊天了。
我道:“他已经恨不得你死了,你为什么要出计帮他?”
关昭弟道:“这是我的秘密,现在该你来回答我,你是谁?”
我道:“我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关昭弟道:“你可不是简单的孤魂野鬼,我昏迷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我直接就道:“你可听说借尸还魂?说不定你死了,我就变成你了。”
关昭弟默然,良久叹了口气道:“我能感觉到,你并不想变成我,对不对?”
我没说话,我的确不想变成她,关昭弟冷声道:“那你就不要干扰我正在做的事情。”
我奇道:“你已经快死了,你能做到什么?”
关昭弟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她的心里浓重的杀意。
这杀意自然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雷损的。旧日数般恩爱,只剩下暗藏祸心。一边给她送着最喜欢的曼陀罗花,一边在她的药里下毒。
我试着看看能不能离开关昭弟的身体,结果是不行。我闲得无聊,干脆闭上眼睛休憩。
第二天,第三天,往后几天,雷损都没有来。
叫狄飞惊的少年带来了他们不费一兵一卒收服几字帮的消息,几字帮帮主黄几已经成为六分半堂的七堂主了。
关昭弟当真帮了六分半堂,一句假话都没有。
雷损虽没有过来见关昭弟,却叫那个叫狄飞惊的少年送了京城回鸿阁新出的几支簪子,缀金镶玉,华丽非常。
关昭弟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不语,狄飞惊立在她身后,低着头道:“夫人国色天香,戴上这支金簪一定更美。”
关昭弟却对这些首饰丝毫不感兴趣,淡淡道:“你们灭了几字帮之后,不要急着去收服其他三派,几字帮底下水手众多,没有他们,你们站不稳脚跟。这些人祖辈靠黄河吃饭,对待他们不能硬来,飞惊,这件事必须你出马。”
她短短几句话,又定下来六分半堂接下来要做的事。
阴谋最浅,阳谋为深,而明晃晃的言语,毫无任何陷阱,比阳谋更让人无处提防。
雷损不信任关昭弟,偏偏关昭弟的话他无法拒绝。
狄飞惊默然片刻,道了一声是,果然往后的几天,他都不经常出现在关昭弟这里,送饭也都是别人来。
我有时试着跟关昭弟说话,但她根本不理我,我对这里不了解,也搞不清她到底要做什么。
又过了半个月,狄飞惊再来的时候,他已经由关昭弟的小跟班,变成了雷损的亲信。
关昭弟仍坐在梳妆台前,神色更加冷淡,谁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道:“雷损是不是要收买工部侍郎房直了?”
狄飞惊道:“黄河几派一向都给他送钞,我们接手过来,自然要确保官面上过得去。”
关昭弟道:“这人贪得无厌,不知收敛,几字帮帮主曾数次暗杀他。你们要收买,为何不去找他上司?”
狄飞惊道:“傅和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廉洁……”
关昭弟道:“错了,他最爱女人。”
她说完这一句,狄飞惊已明白了,默默地退下。
又过了几天,狄飞惊又来了。
关昭弟还是坐在梳妆台前,狄飞惊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关昭弟道:“发梦二党约他相谈了?”
狄飞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是,我们还没动鲤鱼腹,他们就来信了。”
关昭弟道:“花枯发和温梦成别看平时与世无争,真要动他们的地盘,哪怕只是鲤鱼腹这样只是名义上归属于他们的帮派,他们照样还是会管的。”
狄飞惊在等她说话。
关昭弟道:“把他们头子李鱼儿早年逼良为娼,手刃同门的事情抖出来,再找几个当年的受害人,发梦二党就不会再插手。”
狄飞惊在叹气。
他道:“昔年梦幻天罗智计无双,洞若观火,使迷天圣盟以外来之身份,短短数年内成为京城第一号势力,果然名不虚传。”
他在关昭弟身边,再一次抬起了头:“您即使困在这里,也让总堂主如芒在背。”
关昭弟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狄飞惊终于道:“总堂主托我问您,您究竟想做什么?”
镜子中的关昭弟眼睛里已经流下了泪。
“我想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而已。”
听到这话,狄飞惊立刻惊道:“您不要想不开……”
他不知道雷损在给关昭弟下毒?
关昭弟抹了眼泪,道:“你帮我告诉他,我要见他。”
狄飞惊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道:“属下遵命,一定将夫人的话传到,夫人请多保重。”
关昭弟点头,手中已经握紧了雷损送她的金簪。
她在等。
她已等不及了。
夜色降临,关昭弟的屋子里暗了下来,她看着镜子,一直到外间光芒亮起。
雷损来了。
他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穿一身黑袍子,不怒自威,当真是一派之主的威严。
狄飞惊退在门外,提着一只灯笼。
雷损立在关昭弟身后,淡淡道:“我已来了。”
关昭弟正在梳头发,将发髻一点点地挽起,用金簪别住,她叹道:“夫君,我们已多久没见面了?”
雷损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没有一点情愫与怀念,只冷笑道:“很长时间了吧,以后还会更长。”
关昭弟动作一顿,低着眼睛瞥过去道:“你当真这么恨我么?”
雷损道:“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活到现在。”
关昭弟咬牙:“我不过赶走了一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人,我哪里做错了?”
雷损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目中已冒出杀意,冷冷道:“你记住,再让我听到你侮辱她,我会要你生不如死。”
关昭弟的手慢慢从发髻上金簪滑下来,透过铜镜看去,眼里面全都是绝望和愤恨。
她说出了大多数傻女人都说过的一句话:“你我夫妻多年,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答案用脚趾也能猜到,雷损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我此生最爱的人,唯有小白。”
关昭弟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你最爱的就是她么……”
她忽然嫣然一笑,眼中迸发出奇异的神采来:“如果我告诉你,我当年不止赶走了她,还给她下了毒呢?”
雷损惊愕与暴怒的神情一触即发,就在此时,关昭弟扬声道:“动手!”
第84章
这一声‘动手’是对狄飞惊说的。
然而却不是让狄飞惊动手, 而是对狄飞惊动的手。
关昭弟不知何时已将发髻上的金簪握在手中, 那尖尖的一端,忽然开了一朵喇叭一般的花, 无数根细小的牛毛针朝狄飞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