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不开,也不要痛。那些为此心痛的人,只是愚昧,只是因为不懂,他们不懂,人间的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李安然告诉自己他懂,可是为什么还心痛。
看着自己一点一滴带大的孩子,在一起经历了生生死死,然后长成纯美的少女,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成为别人的妻子,她会终其一生,为了她新的家,辛勤劳苦。
他突然被一个香喷喷妖娆的女人拦住,香艳地拉着他,邀他进屋去解解闷。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繁华的青楼。里面灯火辉煌,欢声笑语。
李安然塞给那女人一块散碎的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女人惊诧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大,瘦削挺拔,一头白发在暗夜里飘。
李安然几乎是逃离。他突然觉得这暗夜里的浮华,只增加他的酸楚。
心底,有他怀念珍藏的人,他不需要任何脂粉,安慰他的寂寥。
刚才还有些闷热,此时,却细细地下起来雨。
丝丝凉,沁入肌肤。
前面是一个湖,湖旁皆是垂柳。李安然伫立在柳荫的亭子里,看细雨洒落湖面。
斜风细雨。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雨。曾经在荒芜的白宅,他遇到了他的燕儿。
而今白宅会依旧荒芜,天仍旧会烟雨,可是他,再也无法遇见他的燕儿。
曾记得,她曾在自己的身边轻声地弹唱。
“你的笑丝毫不经意,却让我一瞬间爱上你。爱上你也只能无言以对,从此后,我心力交瘁。 爱上你是万劫不复的罪,将我的心碾碎成灰。记忆中的那一场江南烟雨,今生无从追悔,留作来生回味,可谁又曾真见过人世轮回!”
你知道吗,燕儿,我也是在一瞬间爱上你,爱上你,也只能无言以对,心力交瘁。
无关你,无关我。我们相爱便是万劫不复的罪。我的心,也被碾碎成灰。
今生无从追悔,留作来生回味。可是燕儿,今生休矣,他生未卜。何况你也说,谁曾见过人世的轮回。
前生还是来世,皆是虚妄。就在这辈子,我已经,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李安然泪落潸然。
今夜江湖夜雨。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李安然,一个人。
无需浊酒,不必红颜。彻彻底底只有他一个人。
李安然甚至不想回去。不想回到白衣堂,不想去面对菲虹山庄的废墟。
他无以对。
今日的江湖。少有的平静。晓莲一个人,把菲虹山庄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看似柔弱的一个女孩子,实则刚强而聪慧。菲虹山庄一夕倾灭,弹尽粮绝,人死,财亡。
晓莲能护住的,仅仅是一点点微弱的火种。当年在江南,面对数万流民,他曾施以援手。晓莲护住的,就是这一点点火种。
数万流民回归家乡,菲虹山庄出事,他们坚决不买别人家的东西,只维护菲虹山庄。
就凭这,晓莲就做翻了身。她和邱枫染,和冰锦楼,三分天下。
冰锦楼的主人,说穿了,也是一个不很熟识的故人。她在菲虹山庄当过丫鬟,叫做冰儿。
这个女子太过传奇。她一路艰辛,依附不同的男人,不声不响苦心经营,一旦抛头露面,就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富。算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论心计,应该是少有敌手。
她拥有世界上唯一一样东西。冰锦,只有她一个人,拥有那么美而昂贵的布料。只有冰锦,能兼具世上最美的花纹和色彩。
安宁的天下。李安然不想回去。
晓莲做红火了生意,那生意就给她。给她和项君若。
楚狂经营白衣堂,渐渐做大了,那就是楚狂的白衣堂。
这世界本来就不再有菲虹山庄。而他,却只属于菲虹山庄。菲虹山庄,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父母,妹妹,他后来的妻和孩子。还有他自己。
父母早亡。燕儿死,若萱嫁。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哪里还有家。
他已经没有家,还回什么家。
淅淅沥沥的雨,汇成流,响成声。
伴随着风,打湿了李安然的衣衫,打湿了他的脸。
燕儿,你突然就离开了,然后,慢慢的,若萱也要嫁了。
夜雨江湖,只剩下我,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想来,我这即将五十岁的身体,差不多,在不再次受到损伤的情况下,也就是再活二十年吧。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二十年,说起来,一点点过起来,还是很漫长。
他李安然,不求长生,但求速死。
他不想回菲虹山庄,不想回白衣堂。他只想,捣了云初宫。
固定的模式是,在一个人柔弱的情况下,家破人亡,经过刻苦学艺,回来报仇雪恨,手刃仇人。
其实这只是一个理想。他李安然很强大,但照旧家破人亡。即便他九死一生重现荣光,可是能不能报仇雪恨,也是很难说。
仇人,并不会一直停在原点,等着你来杀他。或许在你之前,他被别人杀了。或许他自己在中途病死了。或许,你多年归来,却还不是人家的对手。
总之,仇恨积存在胸口,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无以报。人生有很多事,很多仇,本来就无以报。似乎也无关弱小。子欲养而亲不待,报仇也是如此。这种遗憾,我们身边比比皆是。
强悍如李安然,智慧如李安然,家破人亡,被损毁了健康和青春,却赫然发现,仇其实无以报。
生活如此平静,谁知道面具人在干什么,还活不活着。
血蝙蝠只是个意外,事实上那天晚上他只是想找自己切磋赌技。血蝙蝠好色,其实更好赌。他并不听令于面具人。
而付清流早在两年前,菲虹山庄刚刚出事不久,就被收买。
也就是说,面具人好久不曾行动,就好像这世界上,不再有不可一世的面具人。
一口气突然被堵在胸口,憋得人几乎想吐血死去。可怕吗?
中午李若萱送饭回来,就躲在屋里久久不出来。下午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上多了根簪子。很漂亮,很精美的翡翠簪子。
李安然看见了,笑,拉过她道,“过来让我看看,这簪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怪漂亮的。咦,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样子,你哪来的钱,那点零用钱,好像根本不够啊!”
李若萱的脸,登时就红了。一把将簪子拔出来,狐疑道,“哥哥,这,很贵吗?”
李安然掩住笑,拿过簪子道,“你多少钱买的,哥哥听听你买贵了没有。”
李若萱结结巴巴道,“三,三贯钱。”
李安然道,“不会吧,这样的翡翠雕工,最起码要二十两。”
李若萱连脖子也红了,争辩道,“他,他说这是假的,所以很,很便宜的。”
李安然道,“他说,是谁说?”
李若萱一把抢了簪子去,低头就往屋里钻,一面对李安然嚷道,“是卖东西的人说的啦!”
李若萱这一进屋,直到黄昏傍晚做饭时候才出屋,出了屋又一溜烟钻出院子去。
方青正在准备收摊。李若萱看四下无人,一下子把簪子塞进方青手里,娇嗔道,“你骗人,哥哥说,这,这起码要二十两银子!”
方青道,“你不喜欢吗?”
若萱质问道,“你哪来的钱!”
方青低下头没说话。若萱道,“你骗我,说两贯钱,我竟然就信了!这么贵的东西,我们怎么戴得起!”
方青拉她的手,她一把甩开,说道,“反正我才不要你没有来路的东西!你哪来的钱!”
方青复又拉住她的手,若萱挣扎没有挣扎开。方青道,“你听我解释。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要我送给将来的儿媳妇,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值多少钱。”
李若萱顿时温顺下来,在他面前低头不说话。
方青顺势又把簪子放在若萱手里,柔声道,“你别生气了,我不该瞒你,也是怕说是我娘的东西,你就不要了。”
李若萱接了。半晌道,“你,你真是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就随随便便给了我,我,我也不知道,真的干活碰掉了弄断了,怎么办。”
方青道,“是我不好,我只当我说的便宜些,你就觉得是个小玩意,就会收了,戴着。”
李若萱拿着簪子珍爱地抚摸着,抬头对方青嫣然一笑,收起簪子道,“我才不要一直戴着,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我要好好收起来,藏起来。”
方青柔情地搂过若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温柔笑道,“簪子就是用来戴的,你喜欢,就每天戴,我看着也喜欢。”
李若萱不很习惯被其他男子这样亲近,脸顿时变成了身后夕阳嫣红的色彩,结巴道,“我,我还没跟我哥哥说。就戴了你的簪子,他,他会骂我的。”
方青道,“下午他不是见了吗?”
李若萱嗔道,“你还说,我还以为真的是假的,只值两贯钱,就戴出来,谁知我哥哥眼毒,一眼就看出来啦!”
方青看着若萱红红的脸亮晶晶的眼睛真的是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抚着若萱的脸柔声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知道了,你瞒能瞒到几时,就和他说了吧。”
李若萱嘟着嘴道,“他,他若是不同意,怎么办?”
方青突然就觉得好笑,柔声道,“这话怎么问我,你哥哥要是不同意,我该问你,你会怎么办。”
李若萱黯然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方青突然就凑到若萱耳边,轻声笑道,“他不同意你也偷偷跟了我,敢吗?”
李若萱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她猛地跳离开,嘴上道,“我不理你了!讨厌!”仓皇而逃。
方青就在身后笑。李若萱回到家边在小吃店忙边后悔,当时应该问他,我哥哥要是不同意,你敢娶我吗?
李若萱知道瞒哥哥是不对的,也是很不明智的。于是当天晚上就结结巴巴和李安然说了。李安然只是笑。对她道,“说完了?”
她点点头。李安然道,“那就回去吧,我知道了。”
李若萱又是忐忑又是着急,哥哥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不肯走。
李安然笑骂道,“你个死丫头,就你那点心思,你以为我早不知道,要等你现在说!看上人家,都收了人家的定情物,簪子都被我发现了,然后才跟我说,不觉得晚了吗?”
李若萱窘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安然道,“还在那里站着干什么,人家都先跟我说了,傻丫头,别低着脑袋了,快回你自己房间,偷着乐去吧!”
李若萱一溜烟跑了。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脸还在如火如荼地烧。
可是人很快乐,快乐地就想呵呵地笑出来,就想欢声蹦跳得唱起来。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由内而外不可抑止的快乐,让她刚刚抿紧嘴,又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她感觉自己幸福得,要飘起来。她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变得轻快,几乎要飘。不很真实。
有了哥哥的允许,明目张胆地和方青出入成双,若萱一天比一天美丽快活。
恋爱的少女,幸福都写在脸上。脸上散发的光彩,大老远就让人知道她有多开心。
虽然方青只是个卖字先生,可是他武功也不错,救过她两次。他卖字,正好说明他有学问有文采。他就是个读书人。
他的性子非常温和。处处宠着她由着她。白皙的脸上,永远是明净爱宠的笑,偶尔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吻。就一下,惹得她的心,怦怦地跳。
第137章 面具惹的祸
李安然打扫完房间,在小吃店吃过饭,就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望天。洁白的云,说不出的舒展。他甚至开始无聊地自己编蝈蝈笼子,抓了院子里的蝈蝈放进去,给街上的小孩子。
若萱和方青整天柔情蜜意,方青也不再好好摆摊,两个人经常相约出去玩。李安然一个人,总要找些事做,偶尔,看看店去。
若萱好像从来不曾这么快活。看着她这么快活,李安然就有些羡慕和失落。他苍老的心,衰老的身体,在他以后的岁月里,再也不会有青春年少的若萱那般快活。
他年轻的时候,好像也不曾有若萱这么无拘无束任凭天然的快活。他的快活好像总是带着约束,忙里偷闲一般的样子。连同他新婚,那个面具人还送来株白牡丹,抑制他的欢乐。
李安然舒展身体,长长地叹口气,今天确实是好天气。
若萱他们放风筝去了。叫他也去。可是他觉得他在,若萱就不能尽情地谈情说爱,也就没去。
真的就没有事情做。李安然一向忙惯了,陡然闲下来,非常不适应,想了半天,换了身衣服,去买书。
路过繁华街市,突然看见一处小摊的绢花异常漂亮,三五女子凑在一起选,他不由就停下来,想买上两朵给若萱。
若萱现在正爱打扮,买给她她一定很开心。他掏钱买了,又有些后悔,若萱现在已经有人给她买这些了,自己做哥哥的,好像不应该抢了人家方青的风头。
李安然摇头苦笑,然后看见一身衣服,很漂亮。
他又想买。反正花也买了,连衣服也买一身,妹妹谈恋爱,家里总要给她置办置办。
其实他很怀念若萱欢呼着蹭到自己怀里撒娇的样子。女孩子的笑语和动作,细细的软软的,让他的心也软软的。可是现在这丫头,怕是把她娇羞的柔情和撒娇的本事,都用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女大不中留。李安然一手掏钱,一手拿衣服,一边想起这句话。
买了一堆书回来,直接就把那两朵花和衣服放在若萱的床上,静静地看了半下午书。
傍晚若萱和方青回来,欢声和他打招呼,他们带回了西街美食堂的包子给李安然,两个人竟然在外面吃了,李安然还在傻乎乎等着他们吃饭。
李安然吃着包子,若萱发现了房里的东西,不多时穿出来在李安然面前转圈,欢声道,“哥哥这是你给我买的吗?真漂亮!”
李安然笑,“漂亮吗,有你方大哥给你买的漂亮吗?”
李若萱半红了脸,娇嗔道,“讨厌!你又取笑我!”一转身钻进屋里了。
李安然咬着包子。他还等着若萱开心地扑到他怀里撒娇呢,可这死丫头,连谢也不谢一声,还说了句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