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笑道,“想来红尘的高士还是远胜那些寂寥的神仙。苑主悠然于这亭台之上,超脱于这杯水之间,游走于红尘之内,看着苑主,便没有人去羡慕神仙了。”
苑主望着李安然,温柔慈祥地笑了。
李安然举杯微饮,笑问,“不知苑主命在下来,有何吩咐?”
苑主的目光清清淡淡,温温柔柔地停在李安然的脸上,微风带着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吹拂她的鬓发,她的手瘦硬而白,在春日的阳光下可以看见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她没有喝茶,唇角的轻笑颇含着丝玩味,她说,“老身在这里送往迎来,寂寞得久了,听闻菲虹山庄的少主人,龙章凤姿,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不由心生向往,想请公子您喝杯茶。”
李安然行礼谢道,“承蒙苑主错爱,在下不胜荣幸,不胜感激。”
苑主的目光望向遥远的春空,似含深意,微微叹息道,“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公子还能记起,老身曾请你,喝过一杯茶。”
她的神色话语中颇含感慨,似暗含玄机,一时李安然还不能领会。
江湖夜雨,青春已尽,她是慨叹现在的自己,还是今后的李安然?
她复又道,“在享受青春爱情欢乐的时候,老身不曾预料,我会一生寂寥。人生有很多事,很多时候,都很奇妙,奇妙到,即便人如何强悍,在命运面前都那么渺小。李公子,喜欢看蚂蚁吗?”
她带着几分欢颜,饶有兴趣地发问。李安然对她的话若有所思,回过神来轻笑道,“在下,不曾留意过。”
她指着茶杯旁的木几桌面,笑道,“你看。”
桌面上有一只蚂蚁,在快速地爬行,苑主伸出右手食指挡在前面,蚂蚁遇阻,怔了一下遂向左欲绕开,苑主再拦截,蚂蚁再绕,她再拦,如此三番五次,蚂蚁前前后后急得团团转,找不到前行的出路。
苑主收起手指,左手端起杯,脸上依旧是淡若无痕的笑,那只蚂蚁飞快地爬了几步,她又伸出手指拦住。她对李安然道,“我伸出手指拦它,它绕开去;如若我用这水淋它,抑或是,……”她轻轻摁蚂蚁于指下,说道,“我这样摁下去,只需轻轻一用力,……”
李安然笑。
苑主松开蚂蚁,轻轻地饮茶,蚂蚁如逢大赦,慌不择路逃下桌去。
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楚雨燕领着六个白衣少女翩跹而来。苑主道,“一杯薄茶,几样点心,如此招待远客,还望李公子见谅!”
李安然道,“苑主雅洁慷慨,不吝赐教,在下不胜感激。”
楚雨燕文文静静的,从姐妹们手中接过点心,一样样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苑主轻笑道,“燕儿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那六个女孩行了个礼,鱼贯而退。苑主吩咐道,“坐下给李公子续茶。”
楚雨燕应了声“是”,坐下来,嘴上噙着笑,半低着头,为李安然续茶。
李安然谢了,看见她春葱似的双手,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苑主道,“这几样小点心,是我今晨亲手为李公子做的,虽然不成敬意,但也只有我们花溪苑最高贵的客人,才能品尝得到。”
李安然行礼道,“苑主错爱,李安然甚是惶恐。”
苑主笑意拂面,声音却有点幽怨,说道,“这些茶点,配你手中的茶,吃起来别是一番滋味。”
李安然不推辞,举箸而尝。尝遍,苑主道,“公子以为如何?”
李安然道,“糕点各有千秋,不但酥咸软甜各异,而且还有各种花汁花瓣特有的清香品味,配茶而饮,入口即化,留于唇齿的则是莲芯的微苦,继之则满口生凉,似有莲花的清芳遍及全身,物我两忘。”
苑主盈然而笑,说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燕儿,你可知错吗?”
楚雨燕蓦地抬头,茫然道,“我?……”
苑主道,“昨夜去白宅,你若害怕,便可禀明于我,如何偷偷地,带上了这只黑狸?”
楚雨燕窘道,“师父,我,我,……”
苑主望着楚雨燕溺爱而笑,“是不是,李公子不说,我就真的不知道?”
楚雨燕的脸红了。
苑主叹息道,“你们知道,这黑狸有何神异吗?”
楚雨燕茫然道,“不是,辟邪的吗?”
那只黑狸懒洋洋地卧在苑主身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苑主抚摸着它道,“这只黑狸,曾被毒王冯恨海施了一种毒咒,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没有人知道这毒咒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冯恨海在这黑狸的脑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总之,这黑狸每逢十五之夜,就变得异常暴戾,必欲见男人血而后快。尤其对陌生人,攻击甚是凌厉,虽高手而不能防。”
楚雨燕煞白着脸,惊声道,“那,那昨天就是十五……”
苑主目光转向李安然,轻笑道,“昨夜黑狸见了李公子,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猫了。”
楚雨燕偷偷地看李安然,李安然在笑。
苑主道,“当年冯恨海曾经说,若是遇到连黑狸也畏惧的男人,将开始一场劫数。黑狸如女人心,畏惧强大,更惧温柔。”苑主望了望楚雨燕,对李安然叹息道,“像李公子这般让黑狸也畏惧的人物,不知会让多少女子心仪不已。我们花溪苑门第虽卑微,但每一个女子都冰清玉洁,堪称绝色,李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收了燕儿吧。”
楚雨燕身子一震,望着师父惊道,“师父,我……”
李安然也惊诧地望着苑主。
苑主欢颜一笑,目光渐远,美丽而凄凉。李安然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苑主悲悯地望着淙淙的流水上面飘满了落英,她的脸浮上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淡而醇,质实而又空灵。
那难以描摹的美,难以复制的风华。仿似带着莲芯的微苦,却氤氲着莲花的清芳。
李安然一下子冲了过去。
苑主已渐渐倒下,倒在李安然的怀里。
李安然升起难以抑制的悲伤。苑主对他淡而深长地一瞟,然后静静地,倚靠在他的肩怀,安静地合上眼,双唇在淡淡地笑。
李安然很诡异地觉得,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唇在笑,他却听到了她内心的叹息。
那是一个秘密。
当她将自己那么轻而温柔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带着一种克制而又满足了的母性的关怀。是他这么多年,极其陌生又极其渴慕的,母性的关怀。
仿似,李安然的肩怀,是她期盼已久的归宿。而她的目光有着许多幽微的倾诉。
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死。
楚雨燕冲上来,喊“师父”。李安然只觉得心如刀绞,一下子落下泪来。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谜一样死在自己怀里,她到底在告诉自己什么?
那只黑狸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在李安然身边鬼影一样窜下去,转眼消失在花溪涧石中。
楚雨燕慌乱地望着苑主,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师父她,她,她怎么了?”
李安然悲怆道,“她死了。”
楚雨燕惊怖地瞪大眼,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师父一直都是好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
李安然没有说话。
楚雨燕上前疯狂地摇着他,嘴上直问,“我师父她为什么死!她为什么死!为什么会死!”
李安然望着她的眸子,她黑而亮的眸子里攒动着凄凉无助的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
李安然平静地问她,“令师的名讳是什么?”
楚雨燕茫然地盯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和姐妹们叫她师父,别人,都叫她苑主。”
一个这么美的女人,没有名字?
这时一位白衣女子走了过来,她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颀长,貌冷艳。她用很平淡的语气对楚雨燕道,“燕儿,师父说了,你既然那么喜欢李公子,在她死后,你就跟李公子去吧。”
楚雨燕哭道,“大师姐!师父她,为什么……”
李安然道,“令师的名讳,不知姑娘可否示下?”
那女子的目光如同空山的烟雨,她凄凉道,“我师父对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淹没的尽将淹没,又何必让世人,记得她是谁。”
李安然闻听,心下悲怆,低头注目怀中的苑主,她安详地合目,唇边还含着笑,一种空山新雨后的表情。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似乎对她来说,死,是一件很随意很随心的事情。
第24章 无关爱慕,不是轻薄
楚雨燕猛地站起来,冲动地对她的大师姐喊道,“我不走!我不要离开师父!我不走!”
大师姐望了她半晌,转头望着不远处的溪水,轻声道,“燕儿,现在,不是你要离开师父,而是师父已经离开了你,离开了我们。”
楚雨燕后退几步,依靠在亭柱上,哭道,“师父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
大师姐回头,对李安然凄然笑道,“李公子,师父把燕儿交给你了,燕儿还小,难免任性做错事,要请你多包容。如若,李公子嫌弃,花溪苑仍在,这里永远是燕儿的家。”
楚雨燕闻听,愈加抑制不住,哀声大哭起来。
李安然复又望了怀里的苑主几眼,起身横抱起,苑主很轻,很瘦弱。李安然心下愀然,对大师姐道,“在下定不负苑主所托。既然苑主信任在下,将燕儿托付于我,我也就不是外人,能否请师姐带路,让我见一下苑主居所。”
这时来了六个白衣小童,用花床将苑主抬下,苑主躺在一片香花之中,安闲而高贵。
大师姐在前面引路而去,李安然回头对哭泣的楚雨燕道,“燕儿,你过来。”
他语气温柔但不可抗拒。楚雨燕抬起一双泪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李安然对她说,“先别哭了,过来。”
话说着,李安然已独自走下坡去,楚雨燕跟从。
苑主的居所是一幢竹枝掩映中的小木屋,沿小径穿过竹林,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间斑斑点点地透下来,微风拂面,光点遂左右轻轻地摇摆,明灭可见。
李安然缓下步,竹影清幽,修竹竞秀,可想见苑主心怀。
小屋东南百步远,流过一条小溪,小溪附近是一片青草,上面疏疏落落种了十来株桃树。如今,正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李安然随大师姐走进了小木屋。小木屋外观古朴精美,里面陈设却格外简单。一张梨木老床,青缎被,素丝纱帐,南面窗户旁有一张宽大的檀木旧桌,上面有一面铜镜,镜旁是一把长柄宽齿桃木梳。镜前是一张蜀桐古琴,古琴旁有一个小瓷瓶。
那是一个白底蓝花额青瓷瓶。李安然拿过来,打开,闻了闻。
日光从窗户斜照进来, 洒在半张琴和那个小瓷瓶上。李安然一抬头,看见两只黄莺正在竹梢间跳跃啼叫。
他将小瓷瓶放下。用手指碰触了下琴弦,音色清空浏亮。
李安然问大师姐,“关于葬礼,苑主事先,可有安排?”
大师姐道,“师父说,她要火葬,在青天白日下烧成灰烬,再将她的骨灰,埋在这房间东南面第五株桃花下,不起坟,不立碑。”
李安然沉默良久。
这时一位白衣女童进来禀告,“大师姐,师父葬礼仪式已准备好,午时一到,即刻焚化,请大师姐和燕儿师姐快去吧!”
李安然随燕儿和大师姐一同来到准备好的葬台旁,苑主安然躺在花床上,四周架起了香木干柴,然后,则是一圈一圈的花,数不尽的百合。
李安然随众女子一起跪在地上,火骤然燃起,火光冲天,香气弥漫,苑主在微白的烟气中渐渐不能清晰。
哭泣声连成一片。
火燃了快一个时辰才最终熄灭。大师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将骨灰装在一只洁白的和田玉盒内,率领众姐妹浩浩荡荡,将骨灰埋在苑主指定的桃树下。
李安然嘱咐道,“明天,你们要在骨灰盒的四周种上十棵雷公藤,否则,这附近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将枯死。”
大师姐诧异,半晌才犹疑道,“为什么?”
李安然道,“你师父服的毒,是冯恨海的‘草木有情’,烈焰焚烧之后,毒性依存,三日后,方圆一里,草木因人亡尽枯萎。雷公藤又名断肠草,正好与你师父的毒相克制,这样才能保证,四周草木青葱,桃花依旧。”
大师姐道,“可是,师父并没有吩咐我们这么做。”
李安然道,“苑主虽然与冯恨海素有渊源,但她好像并不精于用毒。她将自己的肉身灰化,而愿长埋于桃花之下,溪水之畔,她地下有灵,期盼的应该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的相聚吧?年年有花开花落,她才不会寂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类才有代代相传的理由。花溪苑满地花草树木,在苑主心目中,似乎不该有一片不毛之地。当然,我只是建议。”
大师姐默然,思索片刻说道,“愿听公子吩咐。师父死前的确曾经说过,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要我们到墓前为她敬一杯酒。”
李安然道,“雷公藤有剧毒,你们日后要小心。”
葬礼就这么极其简单的结束。众女子行礼之后,一一散去,只剩下楚雨燕。
午后的春阳有些慵懒,起了风,气流中有了一点淡淡的薄寒。楚雨燕跪在地上,倚着桃树,神情凄怆。李安然走过去,在她的对面席地而坐。
她问他,“你说师父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姐妹们都知道,就唯独我不知道?”
李安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流泪道,“师父平日最疼我了,好多东西都是她手把手教我,可我却经常学不会。”
李安然用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宇,叹息道,“不要再伤心了。”
楚雨燕却像受了委屈一般,泪一下子泉涌下来,哭道,“师父怎么一下子会死呢?昨天晚上我回来,她还给我做银耳汤喝,今天早晨,她还高高兴兴,高高兴兴地给你做点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