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啰嗦。”萧熠并不理会,仍是继续抱着她往如意轩方向走,留下萧婳一个人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应该先回房换衣服,还是继续去霍宁玉的院子。
“可是这个姿势我腰疼。”贺云樱再次抗争。
萧熠立刻将她就地放下,扶着她看了看:“是不是被萧婳撞到了腰?”
贺云樱单脚站着,先叫剑兰过来相扶,原地活动了一下腰肢,又试着左脚脚尖点地走路。
结果发现左脚稍一用力便痛得钻心,泪花又冒了出来。
“还逞强?”萧熠看着又气又心疼,上前再次抱了她,“还想再跌一次么?还是你不想让我抱回去,那让林梧来?”
贺云樱还真不介意,事急从权,身为伤病之人被运送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但林梧本人可是魂飞天外,自家主子对县主的心思,旁人看不明白,他身为贴身近侍的哪能不知道。
靖川王府里没有中官伺候,他也不想成为第一个。
“那……倒也不必。”此处离如意轩不是太远,贺云樱脚疼之外身上还有其他几处或轻或重的擦碰疼痛,也不想再纠缠了,便蔫蔫地垂了眼帘。
萧熠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旖旎心思,抱着她快步回到如意轩,小心放下。
季青原因着正在王府里,为连续既日头痛头晕的霍宁玉行针,所以赶过来也很快。
见他到了,贺云樱便将裙摆提起半尺以便诊治,只见原先白皙纤细的左踝部高高肿起,像个馒头一样。
季青原道一声得罪,单膝跪下,将贺云樱的左脚放在自己膝头,右手握着她的脚轻轻活动一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个道理贺云樱倒是明白,但伤处转动的一刹那,还是呜地一声哭了出来:“疼。”
“轻一点!”萧熠忍不住低喝了一声。
季青原心里一个激灵,也叹了口气:“这,要看骨头有没有错位,马虎不得,妹妹还得再忍一忍。”
贺云樱前世也不是没受过伤,却不是这样的关节之处,此刻实在疼痛,便呜咽着问道:“那,就当成伤到了来治行不行?非要再转吗?”
季青原难得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噗嗤一声笑了:“若是真的错位,就需要正骨推回正位。若是没伤到,哪里能乱推呢,那岂不是白白痛死。”
说着看了一眼萧熠,本是觉得樱樱妹妹实在可爱,然而抬眼便见萧熠坐在旁边,目光全在贺云樱身上,眉头微蹙,又是疼惜又是焦急,丝毫没有轻松好笑的意思。
“那……那您看着办罢。”贺云樱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侧面转了脸,好像不看着自己的脚踝便能少痛几分似的。
而这样侧脸之间,便迎上了萧熠的目光。
萧熠刚要开言安抚,贺云樱已经垂下眼帘,竟是立时与他错开,同时将自己的帕子咬在嘴里。
樱唇嫣红,贝齿洁白,含泪忍痛咬着玉色帕子的一角。
萧熠心中忽然一动,好像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情景。
这时又听季青原温言道:“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好。”一边说着,手上再次用力。
贺云樱忍不住含糊地呜咽了一声,疼得直冒汗,脸色也微微发白,眼泪落得越发多了。
不过季青原松了口气:“骨头没事。”
招手叫药童上前,拿棉布巾子裹了些碎冰,又叫铃兰过来帮着敷在贺云樱脚踝上:“先冰敷,等下换冷水帕子也行。晚间若是好些了,再上药膏。我再给妹妹开个方子,每日喝一剂就好。”
说着取出了一瓶药油与一罐药膏交给剑兰,又叮嘱了几句用法和禁忌。
贺云樱这时才略略缓过气来,有些虚弱地挤了个勉强微笑:“谢谢表兄。”
季青原颔首:“妹妹好好休息。”言罢又扫了一眼萧熠,便领着药童退出去开方配药不提。
“兄长也请出去罢,我要休息了。”贺云樱等了等,见萧熠居然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自己开口逐客。
萧熠又沉了几息,才慢慢站起来,到贺云樱身边,先看了看铃兰手里的帕子:“去跟林梧说,冰窖里多取些冰,凿成二寸方块,给县主冷敷备用。”
铃兰虽是贺云樱的丫鬟,但实打实地说对萧熠畏惧更甚,抬眼看贺云樱并没有反对,且确实手中帕子里的碎冰即将融尽,便躬身应声之后出去了。
贺云樱不知萧熠想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但她此刻除了脚踝疼痛,身上其他几处擦伤或扭伤也都觉出难受了,实在没有精神想那些有的没的,便垂了眼皮不说话。
“疼得很么?”萧熠又问了一句废话。
同时拿了她的帕子,将她额上的那些汗都轻轻按了去。
“还好。”贺云樱此时也不好躲避,只低低应了一声。
“刚才是不是萧婳故意绊了你?”萧熠忽然问了一句。
因为他其实并没有看到贺云樱扑跌的那一瞬,当听到身后一片惊呼混乱转身时,贺云樱已经摔了,所以他亲眼看到的是萧婳的跌倒过程。
提到这个,贺云樱的唇角却勾了勾:“是与不是,并不要紧。”
顿一顿,又轻声道:“毕竟是在自家王府里头,也没有叫外人瞧见了笑话,不能算是大事。”
刚才那种隐约的熟悉感再上心头,萧熠因是站在贺云樱跟前,她坐着,又眼帘低垂,一时看不大清神色,可感觉上似乎这话在什么时候,有谁说过。
萧熠素来敏捷,又自诩过目不忘,但此刻一时间却想不清楚。
只好暂时按下,顺着贺云樱的字面意思再道:“这怎么能算不要紧?我是真的没有看见,才问你自己的感觉,萧婳是不是故意的?”
“那兄长看见她是怎么跌在我身上的,您觉得她故意么。”贺云樱脚踝处的帕子渐渐被体温温热,失去了冰凉冷意,疼痛之感便又明显了几分。
她不由皱了皱眉,又揉了揉自己同样轻微擦伤手腕,多少有点不耐:“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小郡主是家里的小女儿,想来自幼娇宠惯了,一时冲动,没有太大恶意。小事而已,还能如何追究呢。”
萧熠默然片刻,忽然道:“怎么这话听着,仿佛你才是她兄长一样?”
贺云樱这时缓缓抬了眼帘,虽然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眸子里却滑过莫名的光采,唇边亦浮起笑意:“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斤两,配不得太多计较。”
萧熠刚要再说什么,心中却猛然一震——他终于想起刚才那几番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前世的德化十二年,萧婳已经出阁,嫁到了昌德侯府秦家做世子夫人。
那时他虽已是摄政王,与璋国公府昭国公府间的暗流却仍不算全然平息,所以昌德侯府的相助就颇有些分量。
往来越发频密之后,秦家生出了亲上加亲的念头,想让他家的大小姐做摄政王妃。
萧熠并没有意动,就算要联姻,有萧婳这一宗也就够了。
可是萧婳却与那位秦大小姐关系很好,一心想要撮合成自己长嫂。
撮合了两回不成之后,便与许多人一样,越发认定萧熠不肯娶妻,就是因为过于迷恋外室贺云樱。
于是就在那一年初秋,蘅园里菊桂飘香的赏花时节,萧婳非要闹着去蘅园吃酒。
彼时蘅园里确实有数百盆名菊,论名贵鲜妍,皇宫御园或是公卿王府后宅皆不及。
萧熠只当萧婳慕名贪玩,并未在意,随口答应了。
不过就是到园子里赏花吃螃蟹,喝几坛酒,也无甚外人外客,能出什么事呢?
此时回想,竟莫名相类。
具体出事的一刻,萧熠并没有在场。
等他闻讯赶到的时候,侍女们已经战战兢兢将所有人都扶了起来。
萧婳又是哭又是抱怨,非说是贺云樱没有安排好,话里话外那些不登大雅之堂、不大气不妥帖没家教云云,不提也罢。
贺云樱那边,却是见了血。
精致的琉璃碗盘被打碎了,划伤了她的手臂,甚至还有一片刺入颇深。
后来到季青原为她取出那块锋锐的琉璃片时,萧熠才知道,若不是贺云樱当时本能反应还算快,又有侍女挡了一下,破碎的琉璃碗便划到脸上了。
她委屈极了,也后怕极了,相较之下,那些伤口与疼痛本身却算不了什么。
但最终,昌德侯府送了些药材赔罪,此事便揭过不提。
至于萧熠直接“惩戒”萧婳的方式,便是那年没有给她年礼,也不许她再踏足蘅园半步。
“……萧婳被我父亲宠坏了,自小骄纵……”
“……到底是在蘅园里,也没有外人在……”
“……秦世子反复谢罪,还能如何追究……”
一字一句,都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剑兰端着煎好的汤药,铃兰端着凿好的冰块,两个侍女却不敢进门,只是偷眼打量着面色不豫的萧熠。
“进来罢。”萧熠再次沉默片时,随即摆了摆手,自己后退半步。
眼看着侍女们将汤药奉给贺云樱,又给她换帕子继续冷敷。
她喝下苦药时,脚踝与手肘伤处碰到时,那一点点的眉头微蹙,萧熠只觉心中仿佛又被刺了一刀。
这刀窄窄的,却深深的,起初只是那一处锐痛,然而抽刀划开。昔年沉伤骤然大片掀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仿佛呼吸里都带了灼痛。
其实当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了。
可外头风刀霜剑严相逼,温柔乡里她又这样甘美香甜,于是那样自欺欺人,便一年又一年。
先前他总想确认贺云樱是否同为重生之人,此刻他却莫名畏惧起来,甚至希望她不是。
“好好休息。”
最终萧熠转了身,丢下这样一句,便大步向外去了。
当天晚上,萧婳院子里闹了些奇怪的动静。
因着霍宁玉头晕卧床,并没有过问。贺云樱同样养伤,且本来也不管府里的事情,同样不曾打听。
谁知随后的几天,每天都闹。
到了第四天上,连剑兰铃兰都听说了,便回来当做奇闻转述给贺云樱。
“说是闹鬼呢!小郡主一睡下就觉得脸上有东西,点了灯也会灭,叫人守夜也没用,要么就是什么也没瞧见,要么就是也昏过去了。”
“小郡主吓得不行,想出门叫人结果在房里绊倒了好几回,也扭了脚又磕了手,额角上一个好大的青肿。”
“蒋妃说叫小郡主到她房里睡,结果蒋妃房里也一样闹鬼,但蒋妃没事,小郡主又摔了一跤,腕子也扭了。”
“听说小王爷叫人去请法师了,法师说得喝香灰水一个月!”
剑兰与铃兰说得热闹,既觉得大开眼界,又觉得好笑,当然更多是痛快,毕竟剑兰是亲眼看着萧婳怎么绊倒贺云樱的。
但贺云樱自己只是唇角再次勾了勾,眼光转向了手中刚刚收到的拜帖与礼单。
落款,蒋际鸿。
第22章 探病 蒋侧妃居然亲自带着蒋际……
帖子很简洁,浅淡的豆绿色竹叶笺,亦带着微微的竹叶清芬,两行手书是赵体行楷,端正而漂亮。
内文措辞的分寸更是十分合宜,只是以半个同窗的口吻,称赞贺云樱先前在文渊书院一会之中的手书与文采,希望前来探病之时,亦有机会再谈书画。
帖子最末落款,除了名姓之外亦附了他的表字,文澄。
而随帖子附上的礼单并不长,只有三件东西。
一瓶药膏,一本棋谱,一盒颜料。
贺云樱知道蒋际鸿棋艺极佳,前世里他每次到蘅园,总会与萧熠手谈几局。
虽然十局之中最多能赢一两局,但已经是京中少有的能与萧熠对局之人。
她自己下棋倒很少,只是常常看他们下棋。
偶尔也会技痒,想要与萧熠对弈,但萧熠却不像教她书画那样有耐性。
即便是磨不过她,摆上一盘,不是故意放水让她哄着她玩,就是快速狠辣出手,先在棋盘经纬之间杀得她溃不成军,随即直接起身抱她去暖阁或寝阁,再论其他……
贺云樱的指尖轻轻滑过那棋谱的封页,仔细想想,前世里她仅有几次认真下棋且在其中颇得乐趣,竟然都是在蘅园连日设宴,或萧熠叫心腹近臣多加盘桓的间隙,与蒋际鸿对弈。
他也聪明,是可与萧熠相提并论的那种聪明。
但却没有萧熠的狠辣锋利,侵略如火。
正想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棋谱中滑了出来,低头一看,是内里夹着与拜帖同样颜色的竹叶书签。
上有一行小字:县主若不喜棋道,强读此谱,亦可助眠。学堂课上读之,尤甚。
贺云樱不由噗嗤一笑,想起以前确实听蒋际鸿随口说过书院之中,所谓才子们到底也是寻常少年,瞌睡、逃课、翻.墙、打架等琐事。
事情皆不大,但他总能说的很有意思。
先前蒋贵妃直接说什么联姻之事暂且不提,只当做平辈往来,贺云樱此刻倒也颇有些期待与他再见。
很快三日过去,到了六月二十。
天稍微有些阴,似乎要下雨又没有下,天气闷热非常,连着在房里休息了七.八日的贺云樱终于能自己走路了。
左脚脚踝已经消肿,虽然用力时仍旧能感觉到隐隐作痛,也基本行动自如了。
但霍宁玉却没有如何恢复。
经过了季青原的连日行针,甚至换过两回方剂,还多请了一位太医过来会诊,霍宁玉的头晕与头痛,依然时好时坏。
中间有时能多坐一会儿,甚至也能散散步,所以还曾到如意轩探望过贺云樱一回。
可这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两个时辰没有头晕,当日的晚间就又严重起来。
季青原脸上已经没有先前的轻松,直接就在霍宁玉院子的厢房里暂住。每日为她行针两回,推拿肩颈。仗着是姨甥之亲,也没有那许多顾忌。
萧熠身为人子,当然更是忧心。他六月下旬公务本就繁忙,再加上挂心母亲的身体,短短几日之内,便能看出有些憔悴清减,心绪也难免越发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