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南阳居内没有侍女服侍,即便霍宁玉是重病之人需要服侍,也不能破例,贺云樱便带了几件衣物,跟着过来照料。
这次再走从篱门到竹舍的一路,因有病人便可以用牛车。
但让贺云樱再次意外,过来牵牛车的居然不是南阳居的童子,而是窦启明。
萧熠没有多说,所有人都在为了他的亲生母亲能够转危为安而尽力,他只能在篱门外向众人拱手行礼,目送窦蒋二人,陪着母亲和贺云樱往竹舍过去。
再折返王府,已然月上中天。
萧熠带着满身的药草清苦与水气,回到了书房。
打开距离他右手最近的抽斗,拿起最上头那一幅卷轴打开。
云霞如织,樱花似雪,其间的红衣少女丽色倾国。
他阖了阖眼,将这幅重生后不知描摹添补了多少次的画轴靠近烛火。
灯花爆开,那极轻的声音在此刻的无边寂静里亦如惊雷。
萧熠重新睁开眼睛,还是将画轴收回,重新卷起,锁入匣中。
有些执念,刀斧不能断,烈火不能熔。
他也没有办法。
第24章 入v三合一 四舍五入就算万更……
霍宁玉在南阳居治病, 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好消息是素娘子果然医术了得,见闻广博。
不仅诊断出了所中之毒, 缘自三年前在金谷寺后山被蛇虫所伤,还详细推算出了之后拔毒未清,又有其他药剂相克相冲等变化。
所以到了南阳居的头一日,第一次行针与第一剂汤药,都是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些明显的起色。
然而到了十天之后,原本应当毒素彻底拔除干净的霍宁玉,情形却又有些反复。
素娘子再三查看,甚至连换了两个方子再试,效果也都不甚理想,最终在两日后给出了一个结论。
霍宁玉中毒日久, 已入丹田深处。因着她已然上了年纪,体弱多年,强行彻底拔除干净已不可能,只能压制毒性, 调养延年。
且像是今年这样的发病情形, 今后可能每年, 甚至每隔数月都会再发。
素娘子虽然可以给一些方剂丸药备用,但更稳妥的还是一旦再发,便送回南阳居, 由素娘子重新诊治行针,再行救治。
这个结果, 是贺云樱亲自到南阳居的篱门外,向萧熠转述的。
按着素娘子的规矩,萧熠与季青原皆不能进门,所以霍宁玉住在南阳居治病这些日子, 只有聂大儒与蒋际鸿并窦启明来探望过两三次。
萧熠不管有多少手段权势,到了此时也不得不驻足在那简陋细弱的竹篱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按着约定的时间,每三日一次,贺云樱会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转述霍宁玉的情形。
而这第四次上,带给他的便是素娘子最后的诊断。
“那现在母亲状况如何?”萧熠沉默了片时,才开口问道。
他穿了一袭宽大的水色道袍,竹簪束发,鬓发还算齐整,眼底却有淡淡的青色,双颊亦有几分清减,整个人憔悴而疲惫。
而贺云樱的状态却与萧熠几乎完全相反。
她点点头:“还好。母亲昨晚用了整整一碗粥,也跟我们出去散步了一刻钟,精神好了很多。”
在南阳居里粗茶淡饭,亲手劳作了十余日之后的贺云樱,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精致娇美的面容上满是生机活力,眉梢眼角全是舒心。
“我们?”萧熠微微扬眉,但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就像是问起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贺云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昨天荀先生过来探望素娘子和母亲。”
至于随着荀先生过来的蒋窦二人,不提也罢。
“荀先生有心了。”萧熠微微垂目,“治疗之事,全凭素娘子做主便是。”
顿了顿,他伸手去抚贺云樱的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贺云樱却在他抬手的一瞬立刻后退一步,低头道:“母亲待我如同亲生,我能够多侍奉几日,原是我的福气。兄长不必客气。”
“你如此用心照料母亲,是因着你们的母女亲情。”萧熠的右手尴尬地在空中停了一瞬,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不是为了我。我知道。”
清越低沉的声音,满是自嘲。
“兄长说笑了。”贺云樱重新抬眼望向他,扫过他眼下的乌青,“母亲再过几日便能回王府休息了。兄长还是不要让母亲担心罢。”
说完,屈膝微微一福,便转身走了。
萧熠望着贺云樱的浅杏色身影沿着那条土路渐行渐远,一直到进了竹舍,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的意思。
他这才转身,上了马车,淡淡吩咐:“去蘅园。”
萧熠坐在马车中,阖了眼帘。
良久之后薄唇微微扬起,但苦涩之意只有更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简报,上头都是青鳞卫的的密报。
记录着母亲在南阳居的这些日子里,都有哪些人前来探望,各自停留多久,又有谁是被贺云樱亲自送到篱门外。
一字一句,都很简单。
是他一手督导调.教的密探,他以前甚至也教过贺云樱怎么写密报密信,怎么用最简单的字句,概述出最完整的情形。
然而此刻,他却恨不得那密信里所呈现的场景不那么鲜活。
他就不必自己在王府,在蘅园,辗转难眠之间却能清晰地想象到,蒋际鸿与窦启明在去南阳居探望,是如何与贺云樱言笑晏晏。
间中几日风雨大作,蒋窦二人带了另外两个文渊书院的学子,一同过去帮着素娘子的药童抢收要紧的药材,又加固竹舍房顶藩篱。
如此相助,才使得霍宁玉所用药剂之中关键的一味始终得用嫩叶,且风雨之夜亦不至于竹舍漏水难眠。
青鳞卫的密报里提到,贺云樱与素娘子一起亲手煮粥煮汤,犒劳几人。
如此种种,皆非逾矩之事,且其中受益之人,更是他萧熠的母亲。
因而莫说他此刻因密报得知,便是亲眼得见,也只能再三感谢,毕竟他自己不能躬亲出力。
“殿下,蘅园到了。”
萧熠默然沉思之间,马车已经停在了蘅园大门前。
他下了车,缓缓抬眼望向那华贵迤逦的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间美不胜收的绮丽盛景,却满心满眼皆是讽刺。
此时此刻,他不能亲自为母亲求名医、摘草药、侍奉榻前,也不能在风雨路滑时去扶住受伤的贺云樱,不能在风雨再起时为她修竹舍,正因为他是靖川王。
正是因着他的滔天富贵与权势,他才不能一步也不能踏进南阳居。
前世里,他曾与贺云樱说过很多次,“情势所迫”。
如今的时政局势并没有什么脱出他的预料,然而母亲死生危难之间,他却在南阳居的规矩面前,躬行体会了一次。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霍宁玉的精神体力皆已恢复,又从素娘子处得了日常用的丸药与汤药方子,便再三感谢,留下诊金,离开南阳居回到王府。
此时刚好是七月十三,老靖川王萧胤的孝期满足,便阖府上下一同到天音寺做了一场法事,祭祀除服。
当日晚膳之后,萧熠便去与母亲商议,预备过几日在王府设宴,宴请答谢蒋际鸿并文渊书院诸人。
毕竟霍宁玉能得到素娘子医治,是幸有蒋际鸿引介。如此恩义,只送厚礼,还是不足。至于窦启明等其余帮忙之人,便顺带一起宴请。
霍宁玉当然赞成:“如此甚好。这些日子在南阳居,文澄与仕晨两个孩子都出了不少力气,是应当好好感谢的。”
说着看向身边的贺云樱,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发鬓:“最辛苦的还是樱樱,这些天累瘦了不少。回头也要慰劳樱樱才是。”
“是。妹妹辛苦了。”萧熠离座起身,向贺云樱执礼一躬。
贺云樱起身还了半礼:“兄长客气了。”又望向霍宁玉,“母亲,到了该散步的时候了,今日要不要让兄长陪您?”
霍宁玉摆手笑道:“他大约还有公事罢,不像那两个孩子,我瞧他们整日盼着的,就是一同散步的那一刻钟。”
贺云樱心里不由一跳。
但目光扫到萧熠那厢,却见他神色很平静,似乎并没有留意霍宁玉话里取笑的意思,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同时心下也盘算日期,按着前世的政局变化,德化六年的那几年大事里头,头一件宫变八月初就会发生,这时候的萧熠,应该公务非常繁忙才对。
上辈子她那样一心爱慕他喜欢他,才有了后来种种。
今生他或许还有延续下来的习惯,仍旧将她当做掌中物、笼中雀,觉得她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
不过,从四月中相见到现在,三个月的推拒应该已经足够清楚,想来眼高于顶的靖川王、不久之后权势就会更进一步的摄政王,已经丢开手了罢?
她这里正在胡思乱想地猜测着,萧熠已经接话:“儿子确实还有几件公事。但公事如何忙碌,与妹妹一同陪母亲散步的时间还是有的。”
一句话又将贺云樱捎带上了。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贺云樱也是习惯陪着霍宁玉散步的,当下母子三人便从慈晖堂里出来,往王府花园方向过去。
贺云樱习惯地挽着霍宁玉的左手,萧熠则走在霍宁玉的右边。
“对了,樱樱,现在府里的孝期也结束了。有些事情也可以想想了。”霍宁玉虽然与萧熠才是亲母子,但过去八年分离,反而远不如与时常相见相伴的义女更有话说。
又拍了拍贺云樱的手,“先前在宫里,蒋贵妃提起的文澄这孩子,我还觉得太唐突。如今看起来却也不错。但你在淮阳时先认识仕晨的,是不是?”
“是。见过两次。”贺云樱含糊应了。
“伯曜,你觉着他们二人谁更好些?”霍宁玉忽然转向萧熠,认真问道。
萧熠心头像被刺了一刀。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后宅之中常见之事,便是身为正妻正妃,甚至中宫皇后,要为夫婿挑选妾室。
而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贤良之事。
他自己虽不这样想,先前却也没有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混账至极。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自己好像体会到了一点这样的心情。
不过下一瞬,萧熠还是赶紧将这个荒唐的联想丢开,干咳一声,和声应道:“这个,窦启明治学专注,蒋际鸿长于经济,二人都是文渊书院高足,学识都是不差的。”
对于萧熠这个四平八稳的回答,霍宁玉并不满意:“这也太笼统,比荀师姐上次点评的还简单。”
重又转头去问贺云樱:“罢了,治学经济都是小事,要紧的还是心意。樱樱,你自己觉得哪个更好些?”
一阵晚风拂过,几声秋蝉鸣。
但对于萧熠来说,此刻天地都是宁静而凝重的。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他的脚步虽依旧是平稳地跟着母亲,呼吸却几乎要屏住了。
“他们都很好。不过我暂时不想议亲。”贺云樱弯了弯唇,“长幼有序,府中既已除服,还是先为兄长定亲要紧。我不着急。”
“两个你都不喜欢么?”霍宁玉很了解贺云樱的性子,听得出她语气中并无羞涩之意,不像心有所属。
而贺云樱听着霍宁玉的语气,竟是遗憾非常,不由失笑,同时不忘继续祸水东引:“我并不着急议亲的,您还是先顾兄长的婚事罢。”
不料霍宁玉却并不想管萧熠的婚事:“你不了解你兄长的性子,他从小就有主意。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的,总是藏在心里。他若没将事情决定下来,即便问了,九成九也是没结果的。”
这番话说者无心,两旁的听者却各自沉默了几息。
接着贺云樱便主动岔开了话题:“哎,母亲,你看那一树的桂花已经开了,设宴那日可以做桂花糕了。”
霍宁玉点点头,其实刚才的话题也大半是闲谈,顺着这个话头,便改成了商量设宴之事,再说说走走半晌,便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转日一早,萧熠便下了帖子给蒋际鸿,窦启明,聂言二位大儒,荀先生,并书院中的另外几位仕子。
其中有两位是曾经到南阳居帮忙修缮竹舍的,另外也有他原就预备拉拢的。
请帖的名义只说五日之后,设宴赏花吃酒谈论书画,人数不多,只算小宴。
因着今生萧熠与文渊书院关系甚好,帖子一经发出,很快便收到回复。就连他原本以为不会应约的荀先生,也同样回帖相应。
到得七月十九,文渊书院众人如约赴宴。
小宴设在了王府的东花园,刚好就是前几日贺云樱发现桂树盛放之处。
为方便众人叙话,采用诗会花宴常见的铃兰席。菜品以为蟹为主,清蒸蟹,蟹黄羹,蟹粉汤包。另辅素菜六品,清甜果品四道。
分量不大不小,一色豆绿徽窑釉盘盏,素净雅致。
花园中又设盛放的名菊与山茶数盆,再加桂树芬芳,无须任何丝竹歌舞,已然十分怡人。
萧熠本就人物俊秀,才华出众,前世里之所以被士林清流弹劾厌恶,是因为他手段狠辣,行事冷厉,与大多数书院推崇的君子之仁几乎相反。
今生既然着意怀柔笼络,面向书院众人自是一派谦逊,与宴众人皆如沐春风。
开场见礼与客套话讲完,萧熠主动向蒋际鸿与书院众人再次举杯敬酒,再四感谢有关引介南阳居,并在霍宁玉养病期间多次探望照应:“尤其文澄兄,我定要再敬一盏,文澄兄随意即可。”
言罢,自己将杯中之酒一言而尽,又伸手示意蒋际鸿不必全饮:“原是我感谢文澄兄,文澄兄酌量而行便是,千万不要勉强。”
其实若不是霍宁玉归来,蒋妃仍是萧熠礼法上的继母,蒋际鸿身为蒋妃的侄子,是可以与萧熠以表兄弟相称。
不过他为人机敏谨慎,即便前世蒋妃地位不变,也没有那样称呼过,始终执礼恭谨,丝毫不敢僭越。
此刻当然也是谦逊退让:“王爷实在言重。老王妃虽非书院子弟,却与几位先生皆有昔年同窗之缘,也算学生的师门长辈,略尽绵力本就应当。”
不提霍宁玉与蒋侧妃这等妻妾尴尬身份,只以师门论交往,对于在场书院诸人而言,确实更加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