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强迫自己连看了三次,他的心思才能重新回到政务之事上。点了点头,慢慢向外踱步,准备回去书房回信。
路上再次经过如意轩,内里灯火尚未熄灭。
他遥遥望着那一团夜色中的暖光,心中不由生出极大的羞惭。
贺云樱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知道。
他其实应该丢开手,随她去,才算是对前世种种极其微不足道的补偿,他也知道。
萧熠心中的羞惭正来源于此,因为他丢不开。
像溺水之人抓到无边汪洋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一线生机,他已顾不得姿态是否优雅,行动可曾自矜,到底有几分可笑,几分狼狈。
他只知道,放不得。
不过,放与不放,倒也不在乎四面高墙。
半个月后,贺云樱在荣业大街置办了一处宅子,直接搬了过去。
第25章 迁居 “知你无意,聊以应急。……
荣业大街算是城东最为清净的大街之一, 距离京兆衙门不远。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四品并以下的官员,还有些富庶商户或中人, 宅邸大多为三进。
也有些大一些的四进院子或是小一些的,错落分布。总体来说因为并没有商铺食肆之类的特别靠近,行人便不太多,也不会太过鱼龙混杂。
其实对这个地方,霍宁玉还是觉得不大满意,觉得这宅子终究有些小了,也有些陈旧,且左右邻舍的房屋距离很近,贺云樱一个如此美貌的妙龄少女独居,到底有些不放心。
可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寸土寸金不说,空置又合适的房舍并不是时时皆有。
贺云樱也不愿意从霍宁玉和萧熠那边拿钱,只凭她自己嫁妆里的现银,这院子已然是她此刻能负担的极限。
但义母担心她的心情, 她当然是明白的:“母亲不用太过担心, 这左邻右舍的来历关系, 几位师兄都帮我打听过了,都是清白人家。而且那宅子您也看过的,旧是旧了些, 保养得还是很好,且李翰林给了我那么多书呢!”
房子的前主是一位告老的李翰林, 即将离京返乡,本身对房舍要价就不高。又听说买房子的是文渊书院荀先生的弟子,立刻表示愿意折价,还愿意将自己的两箱旧书相赠。
不过贺云樱并没有真的让李翰林折价, 还是坚持按着市价付了,又送了李翰林一盒名墨作为旧书的回礼。
若是按着做生意来说,未见得是最合适的做法,尤其她现在手中现银也不是特别充足,接下来要去盘铺面也是紧紧巴巴的。
但这事传到书院中,却很得同窗仕子的认同。
尤其先前有些人也仰慕荀先生甚久,苦读诗书却不得入门,刚听说荀先生收徒,便收了寂寂无名的靖川王妃义女。
失落之下不免便觉得柔善县主得到荀先生青眼,大约只是凭着霍宁玉与几位夫子的旧相识,甚至是靖川王府的关系云云。
而听了这件小事,或多或少还是觉得,才学深浅不说,这位柔善县主人品还是可以的。
“再说,您先前住在山间有蛇有虫的静宁堂都不怕,我在天子脚下怕什么?”贺云樱看着义母的脸色还是担心,索性提起先前素娘子的诊断,挽着霍宁玉的手轻轻撒娇,“我这胆子,是随您的!”
霍宁玉不由失笑,回手去点她额头:“行,随我!”
母女再说笑半日,贺云樱便回房去整理物品,计划安排。得了霍宁玉的完全支持,她的迁居之事越发畅通无阻。
而更让贺云樱颇为满意的是,自从那日在六角书楼里对峙之后,萧熠几乎没有怎么正面出现在她跟前。
对于她搬出王府,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过问,只是在到母亲身边晨昏定省之间听说,点了点头。
一直到八月初四,贺云樱正式迁居那日,才在诸多礼单之中见到了萧熠的名帖。
但她也没在意,随手丢在一旁,还是先顾着书院诸位夫子与同窗的道贺,还有一位刚刚从淮阳入京的贵客,孟欣然。
“樱樱,你怎么买了个这么小的宅子?”
孟欣然七月末就给贺云樱写了信,说自己会八月初跟着兄长到京城,随即听说了她买了宅子自己搬出来的事。
于是原本应该八月初六才到安逸侯一家,就在六小姐的催逼下紧赶慢赶,八月初四就到了。
不只是到了,孟欣然还直接表示要先去贺云樱宅子里住几天,顺便将自己的礼物带过去。
贺云樱当然欢迎孟欣然过来,只是见到她自己一个人的礼物就占了小半个院子,还是又感激又好笑:“欣姐姐你这是要嫁女儿吗,怎么连妆镜都有?”
孟欣然很得意:“当然是因为我心细啊。你从买宅子到搬出来,前后才半个月,能置办什么好家具,我就顺手带上啦。”
说着又绕着院子走了两圈:“但你这宅子是不是买的太小了?好歹也是有县主爵位在身的,就算京城房子贵,也不用这么委屈罢?左右邻居——”
话还没说完,贺云樱赶紧打个手势示意她低声,又拉着她进屋说话:“欣姐姐,您也知道这不比您家里的园林,左右邻舍之间就一道院墙相隔,说话小声些啊。”
“还都能听到?”安逸侯府世代豪富,孟欣然身为家中最小的娇娇女,虽然知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但毕竟从生下来就没住过当真与外人一墙之隔的院子,此刻吐了吐舌头。
贺云樱起身给孟欣然倒了一盏茶:“我跟右边的邻居之间有一条四尺夹道。左边这家连院墙都是同一面。听说当年原本是连着的宅子,因着分家才砌墙分开的。这边就后来转卖给了李翰林。”
正说着,远远便问道了一股清苦的汤药气味,素来对味道很在意的孟欣然便皱了眉:“这不只是能听到说话而已啊!”
贺云樱起身去将窗子关了,又在薰笼里添了一小把茉莉香,才无奈摇头:“蒋师兄打听过了,那家是一位独居的老先生,身体不大好,常年吃药。不过那汤药味道也不是每日都这样重的,时浓时淡。”
“好吧,那我小声些。”孟欣然叹了口气,“樱樱,你若是买房子的银子不够,怎么不与家里拿一些呢?这地方实在是……”
“我只是母亲的义女,得了这个县主的名头已经很惶恐,不想再占王府的便宜。”贺云樱笑笑,又去将自己受到的所有礼单和账册都搬过来。
“不过这些嘛,都是我自己名义得的,我就心安理得啦。姐姐过来也不能白住,”她笑着塞了一只笔到孟欣然手里,“帮我一起查对一遍罢,收了书院夫子和同窗这么多东西,过几日那一餐温居小宴,我可是得好好预备了。”
孟欣然从小就帮着母亲看自家和商铺的账目,淮阳商贸之风又兴盛,理账倒是一把好手。
笑闹了几声“坏丫头使唤客人”“工钱单算”等等,也就认真帮着翻了翻。
“哎,大多都是书院的,王府的三亲六故没怎么送礼吗?”孟欣然看了几眼便有些微微讶异。
但也不需要贺云樱回答,孟欣然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其实从老靖川王过世之后,孝期之中小靖川王的势力本就不如先前王府盛时。
霍宁玉回京自然是新鲜大事,三亲六故可能还重视些,多少也有些好奇看热闹的意思在,对贺云樱这个柔善县主不过捎带几分面上情。
即便成了荀先生的弟子,在京中贵女的平辈圈子里就算出类拔萃,对于更看重家族势力、政局走向的那些长辈而言,却未必算得大事。
而贺云樱这次搬出来,在孟欣然看来是霍宁玉当真宠爱贺云樱,随着她自在折腾,但在公卿豪门之间,却不免猜测这位义女县主可能被王府厌弃打发了,才不能留在煊赫尊贵的王府里。
“嗐,那些人眼皮子浅,不要理会。”孟欣然干咳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这次却是另一宗诧异,“不过,你兄长没送东西么?怎么没有他的礼单?”
“他的刚才我看过了,倒是不用记了。”贺云樱随口应了,自己抽了另一个账册去写。
孟欣然不由好奇,她知道萧熠素来出手大方,先前在淮阳暂住那些日子,送给她兄长安逸侯孟煦的美酒、宝剑,还有给她的首饰衣料,样样名贵至极。
贺云樱低头写了几笔,见孟欣然没说话,抬头一看,便又笑了笑:“他送了一辆马车,一顶轿子。”
“哎?那我得去看看。”孟欣然笑道,“车马轿子这些东西,里头学问可大了!是不是在二门外头?”
贺云樱见她立刻就要站起来身去看,便叫铃兰引路:“就,也还好。不过姐姐非要看,让铃兰带你过去。我得赶紧整理好这些,等下几位师兄要过来,一起商量温居小宴的事情。”
“行,我看看就回来!”孟欣然跟着铃兰去了,出门便又闻到西邻的药味,便捏了鼻子,“马上回来!”
贺云樱不由笑了:“不急,慢慢看。”
但等孟欣然出了院子,她又忍不住打开了身边的抽斗,取出了萧熠的帖子和一个扁扁的锦盒。
萧熠一共送了三件东西,马车与轿子之外,便是这锦盒之内的令牌。
贺云樱再次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块二寸长的青玉色令牌,莹透温润。
她以前见过这纹样,是青鳞卫的令牌。
但萧熠自己的令牌是玄铁所铸,这一块应当是水晶。
锦盒中还有一张字笺,上头只有八个字。
“知你无意,聊以应急。”
第26章 一墙之隔(改错字) 也不是全……
贺云樱白皙的指尖最终并没有滑过那块令牌。
合上锦盒, 她又转身从李翰林所赠的旧书里选出了六卷。
其中四卷游记笔记,附上一对她自己做的桂花香囊, 一起拿了一块浅藕色缎子包了起来。
另外两卷是兵法和有关治水的古卷抄本,她将锦盒夹在了两书之间,另拿了一块雪青缎子包了。
“哎,这是给谁预备回礼呢?”这时孟欣然已经回来了,一眼看到那对桂花香囊,眼睛就亮了,“荷包针脚这么细密,是不是给某位……”
“欣姐姐,胡说什么。”贺云樱啐了一声,示意孟欣然先进门将门关了, 免得外头的药味太重。
随即才上前去拉孟欣然的袖子:“好姐姐,我现在要去文渊书院读书了,将来也要开书斋茶楼在外走动,免不了常跟同窗打交道, 这玩笑话要是让人当了真, 我就为难了。”
孟欣然本是说笑而已, 见贺云樱神色里有几分认真,想想也明白她的顾虑。再看那荷包做的确实仔细,还是好奇:“那, 我不笑话你,这个是——”
“这是我给义母做的。先前在南阳居, 素娘子给了一个房子,说是用桂花加几味药,可以安神。”贺云樱重新拿回了那个荷包,与书一起包好。
随手一指另外一包:“这是给我兄长的回礼。”
“难怪你用那个颜色, 我还想呢,若是给……”一个窦字几乎都到了嘴边,但瞧着贺云樱脸色,孟欣然还是改了口,“咳咳,那个,给老王妃挺好。”
说着又看了看给萧熠的那一包:“这个就两本书啊。你不给你哥也做个香包么?他给你的马车和轿子可没少花钱。那雪花骢真漂亮!”
贺云樱笑笑:“我兄长用东西精细,我的这点手艺入不了眼。有两卷古书也够了。”
她不愿意话题在萧熠身上多停留,直接拉着孟欣然又开始商量开书斋与茶楼的事情。
在整个大燕的诸多侯门公府之中,对商道一事最有心得的便是安逸侯府孟家。
贺云樱先前在淮阳的时候就与孟欣然随口闲谈了几句。如今她已经有了更仔细的想法,便一直想着要与孟欣然再商量请教。
二人边聊边说,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
窗外从左邻飘来的苦药味道终于散了,在院子里一直忙来忙去收拾东西的铃兰与剑兰互相看了看,都松了口气,眉头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
只是院内与房中的几人此刻都想不到的是,虽然那浓苦的药味散了,但院墙另一侧,在药炉旁守了半日的林梧,脸上神色比那浓黑药汁更苦。
不过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几步之外石桌旁,默然垂目喝茶,面似寒冰的萧熠,还是无奈地低了头。
心里多少也有些叹息,小王爷素来是这样杀伐决断的性子,怎么遇到县主这事就这样墨迹?
“笃笃。”
萧熠屈指在石桌上轻敲了两声。
林梧立时起身过去,并不敢出声音,只躬身一礼。
这两家之间的相隔之墙实在不算太厚,石桌又几乎是贴近墙边的,刚才孟欣然在那边院子里说的话,他们听的简直一清二楚。
可这隔音之事到底是相互的,所以萧熠早就吩咐了,在院子里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妄言者死。
虽然这道命令听着很是严酷狠辣,但此时能够伺候在内的林梧柴兴义等几人都是萧熠的心腹,一想到自家主子悄悄地买院子然后坐院子里听壁角,已经觉得够随时被灭口的资格了。
谁敢出声音?
如果被发现了,王爷的脸简直要丢到天上去。
这时萧熠打了个手势,林梧会意,便再次躬身应命去了。
不多时,整整两叠公文书信与笔墨等物便送到了萧熠手边,林梧随后便默然退出,留萧熠一个人坐在这陈旧萧索的小院里自己批公文、回书信。
萧熠拆开了第一封信,也提起了笔,然而再次默然片刻,仍旧落不下一个字。
他心里环绕的,还是刚才孟欣然进去正房里,关门前说的那句话。
“荷包针脚这么细密,是不是给……”
她不是说暂时无心议亲么?
她不是对蒋际鸿与窦启明二人并无偏向么?
那她这是给谁做荷包?
有那么一瞬,萧熠觉得自己是要疯魔了。
明明手上还有那么多的公务,宫中的变故还有几日便要发生,可他此时却仍旧丢不开、放不下。
即使知道听到的更多,只会更不痛快。
可想着一墙之后,她就在几丈之遥,不是天涯海角,更不是生死相隔,似乎,也不是全然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