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前一日萧熠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贺云樱真的是怎么也不会去想他安危到底如何。
一个刚至弱冠便将天下玩弄于鼓掌的人,如今重生一回,还能不如当年么。
但再想深一层,贺云樱心底还是有隐隐的忧虑。
因为萧熠前世并不是没有托大冒险过,他就是太过自诩聪明,那会不会这次仗着前世所知,又出新招却反生祸端呢?
偏偏孟欣然在温居宴结束之后就被安逸侯派人接回家了,这里宅子窄小,贺云樱也没有留义母霍宁玉住下,所以此刻身边也无人可以商量。
但思忖半日,贺云樱最终还是将那令牌放回了抽斗深处,重新打开账册,慢慢定下心神,继续筹算自己开店之事。
想来再等一等,就会有更清楚的消息传来罢。
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天。
外头街市上的混乱倒是慢慢止息,毕竟只是皇宫里的变故,而不是什么叛军攻城,京卫与上林营的大肆追捕到第二日便结束了。
第三日上,已经有些商户商家重新开门,寻常人家也小心试探着,重又出门买菜走动等等。
但宫里情形到底如何,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因着朝会暂停,邸报也暂停,民间更加不知到底是哪一位辅臣身故。
贺云樱虽然不想管萧熠,但她对他曾经的失望与痛恨,也不过就是止于不愿再跟他纠缠,却也不是想让他死。
更不要说还有义母霍宁玉这层关系。
犹豫再三,贺云樱还是走了一趟靖川王府。
果然萧熠并没有回府,而王府里暂时一切都很平常,只是霍宁玉看似平静的神色里,还是压着深深的担心:“——应当不会有事的,宫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大约是直接在宫里休息两日,且如何处置,辅臣也是要商议的。”
霍宁玉随口分析了几句,似乎是在解释给贺云樱听,但是贺云樱能感觉到,义母是在安慰她自己。
当年不管为什么下定决心抛夫弃子,假死离去,当时霍宁玉应该都是相信儿子会在王府里平安长大,前程锦绣,没有生母在身边也妨碍不大。
这与现在或许会失去儿子,却不是一件事。
贺云樱随口应了:“是,兄长为人缜密周到,不会有事的。”
此事因为所知太少,再说套话也无甚意思,母女两人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之后贺云樱开店的事情。
很快天色渐暗,霍宁玉终究有些心里不安:“樱樱,要不你今日先留在王府?”
贺云樱想想便应了,先到如意轩再住一晚。或许明日一早萧熠就有消息了,她再回自家不迟。
谁知睡到半夜,竟有人悄悄摸进了她的房间。
贺云樱一个激灵猛然惊醒,险些叫出声来。
幸好下一瞬看清是林梧,这才勉力镇定:“你……这是?”
林梧满面焦急,声音压得极低:“县主,能不能请您移步到王府外,商量一件事?”
贺云樱心念电转,同样低声反问:“是不是王爷出了事,要瞒着母亲?”
“县主英明。”林梧转身向外,先让贺云樱起身披衣,才悄悄引着她往外走。
出门便见柴兴义抱着已经昏过去的剑兰,赶紧解释:“怕吓着您的丫鬟,暂时迷晕了,咱们一起带着走。免得有些动静打扰到王妃。”
“去哪里?蘅园?”贺云樱谈不上多么关心萧熠,但此情此景,还是要先弄明白状况的。
林梧不由诧异:“您怎么知道?不过,现在已经不叫蘅园了。”
贺云樱闻言也微微意外,这当然是小事,却也不禁随口问了一句:“改了名字?”
“是。”一路悄声快步到了二门,林梧请贺云樱上了马车,“您陪着老王妃去南阳居那天,王爷回来就改了园子的牌匾,这些日子一直在翻修。”
不等贺云樱再问,他又主动补充道:“至于王爷的情况,您到了就知道了。”
贺云樱点点头,心里还是略松快了几分。
看来所谓一死二伤,萧熠属于那个二。
她坐在马车里,舒展手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又随手在自己的帕子上搓了搓,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握得有多用力。
不多时,马车一路疾行到了曾经的蘅园,下车时她竟怔了怔,又闻到熟悉的兰桂芬芳,才确定眼前确实是自己前世住了十年的故地。
曾经的朱漆大门与桐油匾额皆换掉了,此刻门墙颜色更像文渊书院,牌匾也换成了聂大儒的题字——澄园。
而一路随着林梧往里走,更是意外,除了房舍回廊大约实在是无法在数日之间推倒重建,所有的树木花景,甚至假山鱼池,尽皆改头换面。
先前种竹子的改成了树,假山改成了亭子,花圃换了怪石,而原本的怪石则换成了花架与柱子,连影壁翠嶂都换了位置。
贺云樱一路行去,处处陌生,几乎除了房舍方位与几株参天古树实在不便移动之外,已经全无昔年蘅园的影子。
而她最终见到萧熠的地方,是萧熠以前的书房,院子里的花木也已经与先前不同,松竹皆已移走,改植了樱树与海棠,廊下又放了数盆她喜爱的山茶。
不过这些花木外物,远不及房里的药味与血水来得触目惊心。
贺云樱也就顾不得那些,进门先去问季青原:“这是什么情况?”
一眼扫到披衣坐在榻上,满头是汗,面色苍白里又带着些许青灰的萧熠,忽然有些莫名的熟悉之感。
季青原面上竟是又焦急又生气的样子,端了旁边的水盆就往外走:“你自己问他吧。”
言罢直接出去了。
“妹妹怎么来了?”
萧熠有些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倚在坐榻上的姿势,身上的外袍看似是新换的,却也有被冷汗洇浸的痕迹。
内里并没有穿上衫,而是裹着白布,右胸与左肋下的位置上各有隐隐血迹。
他声音与脸色一样虚弱,但抬眼望向的却不是贺云樱,而是林梧。
林梧立刻单膝跪下:“王爷,季先生说去问一问县主,属下就想着,还是请县主过来看看。”
“出去罢。记四十棍子。”萧熠淡淡吩咐了一句。
眼看林梧应声退出门去,萧熠才再勉强抬眼望向贺云樱,唇角勉强一勾:“妹妹辛苦了,白跑一趟。不是我叫他去找你的。”
这话刚说完,似乎伤口骤然疼痛,萧熠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紧要牙关强忍着。
贺云樱站在他跟前,也只能看着。
她并不懂医术,也不懂他,但大约明白了林梧的想法。
大约过了几息,疼痛渐渐平缓,萧熠喘息着再次强行弯了弯唇:“见笑了。你回去休息罢。”
“是不是中毒?”贺云樱看着萧熠面色中透出的那一层极其浅淡的青,开口问道,“季青原不能解?林梧想让我去求南阳居?”
萧熠摇摇头:“林梧糊涂,我罚了。你回去休息罢,别与母亲说这里的事。我明日——”
他皱了皱眉,回手抹了一把自己额上的汗,又续道:“我明日会叫柴兴义去与母亲说,我奉旨去密访追查。妹妹只要为我保密,便是我的恩人了。”
说完,萧熠伸手去拿他旁边小几上的水盏,然而肋下实在疼痛,这左手竟一时伸不直。
贺云樱默然一瞬,还是伸手去拿了那水盏,递到他手里。
就在这俯身略靠近的一刻,她忽然想起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不由大惊:“这是……鹤青?”
正是她前世所中之毒。
第29章 毒 “至于你,本就不会再担心……
下一瞬, 她却又莫名镇定下来。
缓缓站直,平视萧熠:“殿下, 这是什么情况?”
“没有什么。”萧熠抿了一口水,随即咬牙伸手,将那水盏重新放回小几上。
只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痛得眼前发黑,额上也冒了更多的汗。
“请再照料母亲几日。”萧熠再次喘息片刻,才勉强低声道,“不要让她担心。”
慢慢抬了眼,再与面前的贺云樱对视,灰白中隐约发青的薄唇弯了弯:“至于你,本就不会再担心我了。是不是?”
贺云樱的目光从与他对视, 慢慢移到他满是冷汗的额角,他身上厚厚包扎的白布,以及略带了些擦伤的修长双手,最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是。”贺云樱平静地应了一声, 随即转身出了书房。
外头季青原与林梧正在数步之外低声说话, 一见贺云樱出来, 本是各自精神一振。
然而二人作为萧熠的心腹,也都是细心之人。
三两步过来之间,已经瞧着贺云樱的面色过于平静, 不似如何关心,登时便都觉得不好。
“樱樱妹妹, 南阳居那边——”季青原赔笑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书房里萧熠一声低喝:“季青原!”
他此时气力不足,这声音不算太大, 但毕竟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一声还是让季青原与林梧同时一个激灵。
“林大人,请送我回王府罢。或者回我自己的宅子也行。”贺云樱不想多解释什么,直接向林梧开口。
“……是。”虽然心中失望担忧到了极处,但刚刚已经记下的四十棍子的林梧已经没有再抗命的资本,只好躬身应了。
随后便与柴兴义一道,将本来就还在昏迷的剑兰一同送上马车,原路回到王府。
秋意渐浓,夜凉如水。
贺云樱坐在马车上,始终低垂目光,面上平静无波。一路上唯一的动作,便是拢在袖中的左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右腕。
鹤青。
他还真狠。
蚀骨之痛,锥心断肠。
贺云樱记得,前世的德化二十一年,她也是在初秋时分中毒的,是替萧熠挡了一刀。
那伤口不深,可毒性很烈。
太医院会诊之外,京城内外、快马五日可达的省府州县之中,所有能找的郎中医者,甚至镖局道馆寺庙,一切能求医问药之处,萧熠都命人请了个遍。
各种各样的法子、方子都试过,毒性也只缓解了一半。
所以她没有即刻殒命,而是在苦痛煎熬之中,撑了两个多月。
她中毒的头半个月,萧熠像疯了一样四处延医,甚至连刺杀之事的追查报复也顾不上。
到了后半月,那毒性似乎缓解了几分,却又无法全然除去,她全身关节都疼,萧熠便一回到蘅园便抱着她在温泉里泡着。
那是唯一她能睡着的地方,在温热的泉水中,在他怀里。
那时他就开始忙了。她也在各种方剂与镇痛药物的作用下时常昏昏沉沉,虽然睡不深,却也不太清醒。
偶尔她想,他大约是去追查刺杀的事情,或者朝廷上事情不能再放下了。模糊的念头晃一晃,也没多少力气细思。
到了第二个月,她已经不敢再面对镜中的自己。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的头发没有白,却在中毒与尝试解毒的反复交攻之中迅速枯黄。
而那时,萧熠到蘅园的时间越来越少。
即便她那时因着药物时常昏睡,有时也在梦中觉得仍在他怀里,但相守十年的了解,她还是能感觉到萧熠的目光在回避她。
似乎是不忍看。
再后来,最后半月,他只在月初来了一次。
她身上太疼了,半睡半醒间还在流眼泪。他亲自给她喂了药,又低头亲她的额头,抹去她的眼泪。
到得她在药力下昏昏欲睡的时候,他说了些话。
具体是什么,贺云樱并不知道。
因为她当时根本听不清楚,眼皮实在太过沉重。
而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的虚弱逐渐下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但问身边的人,下人只说王爷很忙,有空便会过来探望。
苦苦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听说他来的那晚,却是在华亭前。
前尘种种如流水,贺云樱本不愿再回首这些,只是没想到今日山水轮转,萧熠居然中了鹤青。
若是旁的毒药,那么看在义母霍宁玉的面上,她也许真的会向素娘子提一句。
素娘子能不能救,愿不愿意救,那就看萧熠的命了。
可他今日中的是鹤青,那这里头一定有他自己的筹谋。
想到这里,她忽然生出一件无关的好奇——前世的萧熠最终的结局如何?
一直到她过世之前,她与萧熠都不知道金谷寺隐居病故的宁夫人就是霍宁玉。可今生萧熠却知道了,直接找到了华阳。
那么上辈子的萧熠在她身故之后又活了多久呢?
刚好此时马车到了靖川王府,贺云樱下了车,也按下了心中这等无聊的好奇。
他多久都有可能,说不定在她死之后就终于可以不被“外头的女人”缠累,心无挂碍地娶妻生子,富贵满堂了。
林梧与柴兴义轻车熟路地送了贺云樱与剑兰回到如意轩,随即行礼告退。
如意轩窗外的夜空湛蓝如海,宁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转日一早,柴兴义便到了王府,面见霍宁玉,转达了萧熠的说辞——奉旨密访这次宫变之中的内外勾连,已经在暨阳抓到了几名人犯,他要赶过去审问,顺便追查同党云云,请霍宁玉不必担心。
霍宁玉虽想不到中毒之事,但也听说了辅臣受伤,就细问了柴兴义几句有关萧熠如何受伤、伤势如何、此番如何赶去暨阳等事。
柴兴义显然预备周全,一一应答如流,只说是皮外伤,太医已经包扎过,季青原又随行照料,应当没事。
听说季青原会一路随行,霍宁玉终于放了心:“那就好。”
叫人打赏了柴兴义,又转向贺云樱笑道:“母亲果然老了,遇事便爱胡思乱想,倒教你耽误时间。你回去罢,开书楼的事情若是需要银子,便随时与我说。”
贺云樱微笑摇头:“陪母亲本是应当的,哪里算得耽误。书楼的事情我与欣姐姐商量过,只要店面远一些再小一些,我的银子还是够的。母亲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