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等到萧熠进门问安,劈头便直接问了。
霍宁玉并不在意萧熠具体在做什么局,她只是恨为什么他当初在华阳,信誓旦旦保证不会重蹈先父覆辙,转眼却又搞这些阴狠手段。
贺云樱只能垂目听着,这次她连一句“兄长或许有考量”之类的场面话都说不出。
救驾或是旁的算计不提,逼出鹤青解药之事,总还是与她有关的。
“哎,这些事其实我不想提的。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扰。”霍宁玉终于止了眼泪,面上也有些疲惫之色,又叹息着拍了拍贺云樱的手。
“母亲不要想太多了,您还是应该多休息。”贺云樱从竹枝手里接了安神汤,服侍霍宁玉喝了,又扶她到床上补眠。一直看着义母呼吸渐渐平稳入眠,才退了出去。
从慈晖堂院子里出来回如意轩,一路沿着甬道向西再转个弯,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贺云樱因着已经十分熟悉,便也不太留意看路,走着有些出神,想着霍宁玉的话、萧熠的算计等等。
结果就因为太出神了,到了转弯处便全然没注意到有人站在那里,直接撞到了对方身上。
“对不住!”贺云樱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
然而站稳抬眼,才发现竟是萧熠。
他并没有更衣,还是刚才的月白刺金公服,面上的疲惫之色亦更明显了些。
“兄长这是,一直站在这里?”贺云樱讶然,“怎么不去休息呢?”
“倒也没有很累。”萧熠随口应道,“听说妹妹预备开一个书斋?我倒是有些旧书,妹妹可否愿意寄卖?”
没有很累?
贺云樱看着他的眼睛与脸色,这话简直比“中了鹤青也不会很疼”还假。
且提到旧书,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晚与他对峙的六角书楼,萧熠显然是想与她到那里去说话。
“那要看是什么书了。”贺云樱不置可否地跟着他一同往前走。
她心知萧熠是关切霍宁玉的情况,而她刚好也想问萧熠有关宫变的后续。
很快,二人便并肩到了那六角书楼。
这是贺云樱第一次在白日过来,这才看清这书楼是三面环水,风景很是怡人。
内里已经收拾齐整,较之前次的书架与书卷都增添了两倍有余,一侧设有临窗吃茶的方几与圆凳。
“兄长有什么想问,便请直言吧。”进了书楼二人相对,贺云樱也懒得绕圈子。
“母亲会再次离京么?”萧熠亲手煮水烹茶,随口问道。
贺云樱微微一怔,但下一刻便有些明白了。萧熠这是害怕被母亲再次舍弃?
“大约不会。”她想了想,唇角微扬,“母亲便是离了京城,也难免再次被你找到。天下何处是清净呢。”
金黄明亮的茶汤倾入白瓷茶盏,瞬时满室生香。萧熠将茶盏推到贺云樱跟前,语气亦似平常:“那你呢?”
不知是否因着刚刚解毒的疲惫虚弱,还是因为被母亲这样责备伤心,贺云樱莫名地感受到了他隐隐的脆弱与殷切。
他在问她,然而听上去却又像是在求她。
“宫里的情形怎么样?”贺云樱沉了几息,直接转了话题,“蒋际鸿说陛下封了昭阳殿,昭国公府到现在还没有大办丧仪。璋国公等人也都解毒了么?”
“山水轮转,古话诚不我欺。”萧熠拿起自己跟前的茶盏抿了抿,唇角微微浮起笑意。
贺云樱顺着想了想:“怎么说?我记得先前昭阳殿确实宫变之后有一阵子重得圣意,璋国公府也一时荣耀,不过……”
“我是说,从前你想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提政事,现在却反过来了。”萧熠接了话,仍旧是带着极浅的笑意,专注地望着她。
她年少的面容明艳而润泽,既有青春的元气纯净,又有沉年的气韵妍丽,芙蓉泣露,牡丹含芳,尽皆不及。
“咳。”贺云樱错开了他的灼灼目光,干咳了一声,“前尘多说无益,兄长还是说眼下罢。”
“这是你喜欢的莲心龙井。安逸侯的下属刚送进京城的,不尝尝么?”萧熠淡淡道,“吃一口茶,再说宫里的事。”
刚才萧熠不提,贺云樱自己还没觉得。
此刻他说了,她也想起先前在蘅园的时候,她经常亲手做了汤羹拿去书房,或是萧熠到她房里,先哄他吃些东西再说政务。
但这实在是小事中的小事,并不值得如何计较。
贺云樱索性拿起茶盏抿了抿。
茶汤入口,唇齿皆香,她不由赞了一句:“好茶。”放下茶盏前,又喝了两口。
“皇后禁足。”萧熠不等她再次追问,便主动解释了宫中之事,“昭阳殿七品以上的宫人,绞杀。二皇子与三皇子同罪,不入皇陵。今次中毒之人,除了皇后外皆已解毒。璋国公在拟请罪降爵的本章了。”
贺云樱心中一跳,虽然她也想过皇后可能是下毒幕后之人,禁足问罪皆不稀奇。
但萧熠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让窦皇后死于鹤青。
“解药我叫人放在昭阳殿了,就看皇后有没有本事自己找到。”萧熠淡淡补道,“暂时压制毒性的汤药,会有人每天送过去。皇后凤体强健的话,也能找上两三个月。找不找得到,就是命了。”
“陛下不介意么?”贺云樱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口问道。
她知道什么是君子之仁,圣人之道,所以她更清楚地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萧熠唇角一勾:“陛下自己挨了大半月鹤青之苦,没有将皇后直接凌迟,已是天恩浩荡了。”
“嗯。”贺云樱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如此也算是给前世之事做了一个小小的了结。至于宫变的细节,或是朝局随此而来的变化,贺云樱并不想问了。
“那兄长多休息罢。”她转身就要向外走。
“云樱。”萧熠却上前拉住她,“前次非要拉你过来,是我失礼了。今日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有些事,我……”
贺云樱看了他一眼:“那你先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34章 婚事 你觉得将樱樱许给蒋际鸿……
萧熠沉了沉, 才应道:“你说罢。”
贺云樱正色望向他:“今后我做什么事,你都不许插手。兄长手眼通天, 我知道。事事皆抢占先机,我也见识过。但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不需要你帮忙,更不要你做主。”
想起她那日与孟欣然的对话,萧熠便知此言何来。
他点了点头:“除了婚事,我都可以答应不干预。”
“你——”贺云樱一噎,虽然此时此刻她也还没有想要成婚的心仪之人,但萧熠这话说的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凭什么?”
萧熠上前一步,继续专注望向她:“因为我不想骗你。旁的事情, 你顺心如意自然是好,便是不顺利,我也能忍得。但婚事却不一样。”
“既然如此,那你的话改日再说罢。”贺云樱不想就着这话多说下去, 目光避开他, 退后一步, “你答应的条件既然要打折扣,那我也要。听你说可以,等我有心情时再说。今日还是算了。”
说完, 她再次转身,直接出了书楼。
萧熠这次没有再阻止她, 而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弯了弯唇。
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头一刻真正轻松的心情。
只是他这轻松之意连两个时辰都不到。
待贺云樱离开书楼之后,萧熠便回房更换了常服, 又到自己的书房批复公文密信。只是批复了十余封,便觉得眼皮发沉,越发困倦。
于是直接在书房的小榻上和衣而卧,想着略略小憩片刻便是。
然而他这些日子身体还是很有些损耗的,即便解了毒,到底还有几分虚弱疲惫,这一觉当真睡下去,又香又沉。
等到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时间都过了晌午。
“林梧,季青原去给母亲请脉了么?”
萧熠翻身坐起,眼睛还是有些干涩,便阖了眼帘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同时向外问了一句。
“回王爷,请过了。”林梧十分谨慎地没有进书房,就在门口躬身回答,“季先生为老王妃开了安神汤药。”
“嗯。”萧熠淡淡应了一声,又随口问道,“县主又过去陪伴了么?”
林梧虽然在门外,头也低得越发深了:“蒋公子刚才到府探望,在老王妃院子里吃了两盏茶,现在县主陪着老王妃,还有侧妃与小郡主,都跟着蒋公子一同去天音寺了。”
萧熠原本按着自己眉心的手不由一顿,同事挣开了眼睛。
“蒋际鸿是来探望谁的?带了什么礼物?”他压了压心中微微浮起的烦躁之意,平声再问。
“说是来探望王爷与老王妃。”林梧的声音不自觉地略降低了些,“不过,也有给县主的礼物。午膳前,老王妃也打发人到了书房,但看您在休息,便没有打扰。”
“留了他午膳?”萧熠起身出了书房,向外边走边问。
“是。”林梧已经快要将头低到地上,“县主为老王妃做了一道鱼羹,但老王妃胃口不太好,不过蒋公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出门时看着心绪好些了。”
鱼羹。
萧熠的左拳在袖中握了握,又放开:“知道了。备马。”
这时刚好柴兴义捧着一叠卷宗过来,但看着萧熠的脸色,以及林梧偷偷打的手势,还是躬身一礼,便退到了旁边。
萧熠扫了一眼柴兴义,脚步仍旧不停,只是口中吩咐:“将军报和秋闱之事单独分出来放在我案头,余下的叫栾敬先看。漕运的事抄送一份,拿给安逸侯。”
一边走着,一边又随口吩咐了几件旁的事。
柴兴义也不敢先将卷宗放下,便抱着手中这一叠跟着走,同时应声记下。
一直到萧熠吩咐完最后一句,上马扬鞭而去,柴兴义心里才默默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公务,还要这时候追去天音寺,今夜书房大约又要秉烛达旦了……
天音寺与景福寺、玉泉寺是京城左近的三大名寺,皆已历经数百年香火供奉。
其中景福寺在城东,常有庙会庆典,官商平民皆喜游玩。
玉泉寺在城南,虽无山水相依,却有数十参天古树,并许多名贵花草,是京中少年时常游览之处。
而京北的天音寺在三寺之中风景最佳,背靠凌云峰,下临澄心湖,又有大片的花树与精美亭台楼阁。即便出城之后仍要走上几里才到,游人依旧很多。
萧熠策马到得山下时,刚好有一群官家少年少女也乘车到达。
他身着水色广袖道袍,外罩蟹青沉华缎披风,浅淡清冷的衣料在阳光下折映光华如水,越发称得他面如冠玉,俊逸过人。
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林梧,直接向寺中快步而行。
行动虽快,却并不慌乱,颀长削正的身形只是更添几分果决英气,自然也在一路前行之间,引得侧目无数。
很快到了天音寺南侧的清韵堂,此处有数间静室,是寺中游客,尤其前来参拜游览的长辈或贵戚女眷经常吃茶之处。
一到清韵堂左近,便见有王府随行的侍从,也有蒋际鸿的长随在外伺候,萧熠心中又是微微一刺。
无论政务或学问,他都与蒋际鸿颇为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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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里,蒋际鸿虽然是他较晚纳入麾下的心腹幕僚,但政务谋划献策之事上却是最为得力的右手。
至于蒋际鸿那时与贺云樱便颇为相熟,萧熠当然是知道的,也并不太介怀。
虽然他确实不喜欢蒋际鸿与贺云樱下棋。
她那时总会倚在他怀里随口说起,是输是赢,还是发现了什么布局的妙处。
就像说起书画时一样,她兴致勃勃,声音明亮,有小小的活泼的欢喜,也有在棋道上的向学之心,会缠着他问东问西。
可他那时偏偏不愿意教她下棋。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介意她曾经先去问过蒋际鸿几句,还是太喜欢看她眼睛亮晶晶地在自己怀里撒娇,又或是那黑白棋道的算计之间,也藏着他心里隐约不可说的担忧。
总之她缠着他学的时候,他没有教。
此刻再次想起,便如已然破碎的幻梦一场,思之愈痛。
萧熠定了定神,放缓了脚步,踏入静室。
小有意外的,此刻在内吃茶的,竟然只有母亲霍宁玉,蒋侧妃以及终于喝了整整半个月香灰水、终于从前次“撞鬼中邪”中恢复了的萧婳。
“母亲。”萧熠心思回转自是飞快,瞬间已然沉心,但母亲在内,却终究不能直接退出去,只得恭敬躬身。
他此刻脸上的巴掌印子当然已经消了,但霍宁玉掌掴萧熠实在也不算一件小事。蒋侧妃与萧婳皆已经听说了,此刻都微微垂目,不知这对母子是否会再起冲突。
万幸,此时的霍宁玉心绪已经和缓了许多:“你怎么来了,不多休息一下?过来吃茶罢。”
“是。”萧熠欠身应声,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旁边掠过,果然见到萧婳的另一侧有空座位与空茶盏,母亲身边也有。
“你这几日怎么瘦了这样多?”霍宁玉早上的怒气已经消散,虽然还有些事还在心头并非一时可解,但到底是亲生骨肉,还是心疼的。
萧熠微微欠身:“前些天略有些忙,暨阳初秋还是闷热,饮食清淡了些而已。”
“只是这样?”霍宁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肩臂,疑色并未减少。
蒋侧妃与萧婳这时却站起身:“王妃与小王爷慢聊,我们出去走走。”
霍宁玉与萧熠当然不会挽留,颔首应了。
只是当萧婳挽着母亲蒋侧妃出去静室的时候,却在门口低声说了一句:“表兄是不是带柔善去了……”
萧婳不愿意与贺云樱姐妹相称,所以就叫她的封号,但这最后半句因着已经出门了声音就小了下去,萧熠听不清楚,心头却被牵动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