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神之间,母亲接下来提到父亲萧胤的两句话便没听清楚。
“伯曜,”幸好霍宁玉自己心绪太过复杂,也没有留意,又叹了口气,“总之,今日是我太急躁了。”
萧熠闻言起身,再次跪在母亲跟前:“母亲对我失望,就是我的不是。您肯随我回京,不管如何责备,都是我的福气。”
霍宁玉心中愧疚,又抚了抚他的头发与面颊:“我知霍家那一套,在辅臣圈子里行不通。只是我到底是个软弱的人,以前面对不了,便自己走了,也免得拖累你们。今次,是生气你不说实话,但你妹妹说的是,我不该打你的。”
萧熠再度欠身,心中一时竟难以平静。
既是略有些宽慰于母亲心绪平缓,另一则,便是不知道母亲所说的妹妹,是贺云樱还是萧婳。
但这却不能问了。
这时霍宁玉又扶他起来,仔细问他这几日公务之外的饮食起居,可否生病中毒,怎么会消瘦至此。
萧熠至此已经无法彻底隐瞒有关多人中毒之事,只能尽量含糊其辞,表示自己虽然也中过但已经无事等等。
霍宁玉听了更加心疼,母子二人说话半日,也算重归于好。
只是萧熠心里始终难以平静,虽然与母亲说话是要紧的,但同样挂着已经单独出去许久的蒋际鸿与贺云樱,心底便像小火油煎一样,慢慢煎熬,疼痛纠结不算剧烈,却始终不断且越积越深。
终于寻了个话头,萧熠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文澄是与樱樱去散步了?今日有没有旁的书院同窗?”
“当然没有。”霍宁玉笑道,“你是该重新说亲了,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糊涂。便是有其他的同窗,也应当拦下来。说起来,你觉得将樱樱许给蒋际鸿如何?”
第35章 留手 满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母亲怎么有这个想法?”萧熠静了一瞬, 随即含笑低头抿了一口清茶。
两辈子的涵养与忍耐,大概便全都体现在了此时。
霍宁玉果然丝毫没有看出他心中真正翻起的惊涛巨浪, 继续道:“蒋际鸿这孩子学识很好,行事为人也周到妥帖。虽然是平南将军府的公子,在南阳居做粗重活计的时候却不娇气,是个能照顾人的。”
“嗯。”萧熠垂目应了一声,拿着茶盏似在思索。
“且樱樱与蒋际鸿蛮聊得来,我瞧着比窦启明话更多些。”霍宁玉又想了想,笑意慈和,“年纪门第也都合适,平南将军夫妇又在兖州,樱樱嫁过去也不用侍奉婆婆……”
听着母亲这是连婚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萧熠简直眼前发黑。
但他还是强自忍住,声音平静地笑道:“樱樱先前不是说,暂时无意婚事么。我也以为母亲想多留樱樱在身边两年。”
“这女孩儿的心思,还能直接大喇喇地说出来?”霍宁玉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 “且别说樱樱了, 就是你, 有什么心思会直接说么?”
“这个……”萧熠素来自诩辩才无碍,然而面对母亲忽然一问,也不由一时语塞。
心下飞转之间, 想起的竟是前世里贺云樱表明心意的样子。
她红着脸,眼睛里似有烟雾水波, 又似有星光流离。
“我心悦殿下!”
她不是不害羞,她只是那样地喜欢他。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萧熠又想了想那时的感觉,似春风拂面,似温泉入怀, 似美酒香蜜在心。
但他却仍旧冷淡着,故意去看贺云樱勇气用尽之际,紧紧张张害怕被拒绝甚至被鄙夷,想要逃走却又不甘心的样子。
还有就是当他终于笑了笑,低头去亲她的时候,她眼中那加倍的害羞与欢喜。
“伯曜?”霍宁玉瞧着萧熠似乎有些分神,又叫了他一声,“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姑娘了?要不先说你的婚事,再给他们定亲?”
“这样快就提定亲么?”萧熠这下倒是回神了,随即掩饰自己的反应,干咳了一声,“还是要问问樱樱自己的想法罢。”
说到此处,顺势起身:“说起来,樱樱他们在外头许久了罢?我也扶母亲出去散一散,看看他们?”
霍宁玉摇摇头:“来的时候他们陪我走了一会儿,我等下要与兰台大师去吃茶。你若是气闷便自己去走一走罢。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也该活动一下。”
得了母亲的话,萧熠也不推辞,只叫竹叶竹枝等人好生伺候,随即退出了静室。
林梧在外等候了这半日,已经打探完毕,一见萧熠出来,立刻上前附耳,低声禀报了几句。
萧熠神色微微一顿,随即吩咐了一句加派人手保护老王妃,自己便往游人更多的天音寺东侧五云塔方向过去。
五云塔前有一片与淮阳灵霞寺中相类的庭院,有时也有诗会法会之类。但通常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乌云塔下的一座棋亭。
此亭是依着山石古树而建,前任天音寺主持玄逸大师棋艺精绝,经常在此亭中与人对弈,还留下了不少为人称道的精妙棋局与相关诗作。
随后数十年直至如今,天音寺的僧人亦多有棋道高手,在天音寺中对弈也是文人之间称道的风雅之事。
今日蒋际鸿邀请贺云樱的由头之一,就是他要过来与玄逸大师的弟子慧成对弈。
萧熠到得棋亭前时,正是蒋际鸿与慧成的第三盘后段,四周围观游人很多,旁边另有一少年僧人在立板上记了比数。
看起来今日这位慧成师父应了数人棋局,在蒋际鸿之前已经与另外两人对弈过,四盘皆胜。
与蒋际鸿的前两盘,却是开场首盘大败,第二盘小胜。
眼看这第三盘行至中局,慧成似乎占优,旁人议论之间也觉得应当还是慧成得胜,但萧熠略略驻足看了片时,便知慧成败局已定,只是蒋际鸿仍在诱敌深入,蓄势待发而已。
而萧熠真正想见之人,则是坐在蒋际鸿身后一步之外的石凳上,极其专注地盯着棋盘。
贺云樱这次出门,穿了一件柔兰软烟罗衫子,下配杏黄月华裙,样式极其简单,发髻间也只有一支玉钗并一朵盛放的茶花,些许碎发柔柔地垂在额间鬓边,没有宫妆齐整的精致,却添了十分天然风情。
她娇艳明丽的面容上几乎未施脂粉,只有眉尾添了些许黛色,莹白肌肤自有柔润光采,嫣红樱唇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不知是今日游玩带来的欢愉,还是惊叹于棋道精妙的欣喜。
总之,她专注地看着棋局,而五步之外的萧熠,更加专注地望着她。
很快又是一盏茶时间过去,随着蒋际鸿投子收网,慧成已经自知败局难救,于是索性直接认输,起身一礼:“蒋公子高才,贫僧认输,佩服之至。”
蒋际鸿连忙还礼:“慧成师父今日迎战两位高手在先,学生虽然侥幸小胜,其实胜之不武。”
慧成摇头:“不,蒋公子棋力高于小僧,便是没有旁人棋局,亦是如此。再者刚才蒋公子留手,小僧看得出的。”
他二人这里还在你来我往地谦逊,围观众人已经开始就着棋局纷纷议论赞叹。
蒋际鸿若不与萧熠或窦启明的俊美相比,其实也算是端正潇洒青年,此时显出过人棋艺,又有谦逊的君子之风,一时间也很得众人赞叹欣赏。
贺云樱起初太过专心看棋,随后自然是顺势望向慧成,听着那些客套话,几乎是等他们说了两三句话之后,才看到另一侧不知道来了多久的萧熠,以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
“兄长。”距离不过五步,于情于理都不能当做没看见,她只好微微欠身,打了个招呼。
蒋际鸿听见这一句,也顺势转头,旋即笑着拱手见礼:“——萧兄也来了。”
他为人处事何等通透,一见萧熠身穿常服,后头也没有侍从贴身跟着,便没有提起王爵头衔,改换称呼。
“文澄兄好雅兴。”萧熠的目光转到蒋际鸿处,自然是如同每次与书院众人相见一样,笑容温和,风度儒雅,“以前也有耳闻文澄兄精于奕道,今日一见,果然精湛。我也许久不曾下棋了,不知可有兴趣再摆一盘?”
贺云樱心头微微一动,旁人不知萧熠的繁忙,她却不用问也能推算出。
宫变刚刚结束,按着前世所知,不久就会传来江南水患之事与西南粮道变故,再之后就是科场案。
他那样多的公务,哪里来的闲情跑来与蒋际鸿下棋?
蒋际鸿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本就是真心喜爱下棋之人,以前也略略听说过小靖川王自十二岁起,便在宗室公卿子弟之中再无敌手,难免见猎心喜。
再一宗,便是也有些好奇萧熠真正的棋艺深浅。
毕竟自古以来这皇室与公卿豪门之中,终归是多有纨绔子弟,少有真正才学过人之辈,这再无敌手,也许只是旁人太平庸呢?
譬如今上文宗诸子,哪怕是号称文武双全、才能胜过同侪的三皇子,其实当真放在文渊书院仕子之中,只怕除了出身之外样样都是敬陪末座。
此时围观的游人尚且未散,虽然不知萧熠是什么身份,但只看他这样的俊逸风华,便已经足够让许多少女驻足了。
于是蒋际鸿与萧熠刚刚坐下,棋局还未当真开始,围观之人便已经比先前更多了两成。
“萧兄请。”蒋际鸿客气地伸手示意萧熠执黑落子。
萧熠微微一笑:“诚如刚才文澄兄所言,你与慧成师父已经下了三盘,气力有损,我让文澄兄三子。”
说着便自己动手交换棋盒,改为执白。
蒋际鸿这时笑意里不免便有些尴尬了。
他在文渊书院平辈之中,以棋道而论可称魁首。慧成是玄逸大师的亲传弟子,在天音寺诸僧之中可排至前三,蒋际鸿刚才不过谦逊之词,哪里是当真认为自己不如慧成。
萧熠开口就要让他三子,也未免太过自傲了罢?
贺云樱其实心中也有相类的疑问。
她知萧熠精通棋艺,但前世里他与蒋际鸿对弈,蒋际鸿还是有三四成胜率的,且即便是蒋际鸿败局,也从未大败过。
若是让了三子,那连胜负都难说了。
“萧兄太过大度了。”蒋际鸿最终还是笑了笑,压下了心头隐约的不快,纵然萧熠这是有些轻视之意,但不管是看在贺云樱的面上,或是家族关系,此刻还是不能驳回,索性依言摆棋落子。
心中只道等下略略留手小胜就是了,想来以萧熠的敏锐,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清风徐来,松枝簌簌。
竹叶轻响之间,菊桂飘香,满是清爽秋意。
五云塔下的棋亭之中,越聚越多的围观众人之间,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却也越发安静。
几乎只能听到风拂松枝竹叶,以及棋盘之上的嗒嗒落子之音。
距离棋盘最近的贺云樱与慧成几乎是连呼吸也都放轻了些。
因为谁也没料到这棋局走向竟是如此。
开场萧熠让了蒋际鸿三子不错,然而几乎是一盏茶之后,他的棋路便已大开大阖,杀机如锋。
蒋际鸿的温和含蓄,诱敌深入,在萧熠的棋路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刚至中局,萧熠的白棋已经摧枯拉朽,将蒋际鸿的黑子杀得七零八落,任谁都看得出惨败之势,无力回天。
蒋际鸿自己额上已经有汗隐隐沁出,一时间根本无力多思外务。
而旁观的贺云樱心惊之处,犹胜旁人。
她知道前世里萧熠与蒋际鸿棋局胜负大约如何,以前她还隐隐觉得可能是蒋际鸿留手,毕竟顾忌着自己身为幕僚,总要多给萧熠这位主君几分颜面。
然而经过今日之战,她不由怀疑,难道以前留手之人竟是萧熠?
“先前觉得萧兄大度,”蒋际鸿终于投子认输,随即勉强笑道,“现在看来,萧兄还是小气了,如此高才,应该让学生九子才是。”
围观众人中不太懂棋道的不由都笑起来,只觉得这位蒋公子真是会说话,拿得起放得下,又肯自嘲。
懂棋道的却大多不曾回神,犹在思索刚才萧熠到底用了哪些凌厉杀招。
要知他落子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东.突西冲,南封北杀,乍一看不明所以,数子之后看出厉害,再回想先前,却已不及。
慧成亦惊叹:“檀越如此棋力,只怕先师亦有不及。”
萧熠微微欠身:“大师慈悲,不似在下,满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慧成一怔,只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但萧熠显然并无谈佛论道之心,说话间已然转向了贺云樱:“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想要请教。”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当着许多人客气问出,贺云樱不好硬驳萧熠面子,只能点头。
萧熠这才伸手拍了拍蒋际鸿的肩:“文澄兄今日累了,我也不过侥幸而已。有机会改日到我书房再下。”
言罢便示意贺云樱,一起往五云塔过去。
这是前世里他们经常出游看风景之地,贺云樱很是熟悉,此刻答应了与他说话,也不如何矫情抗拒。
只是当然不会与他像先前一样并肩携手而行,便一前一后,一层层地上了五云塔,直到顶尖的第五层。
第五层上有一半是露天的观景平台,不是太大,景色极佳,只是登高之后山风较冷,所以秋日里游人便不如春夏那样多。
此刻并无旁人在,萧熠便直接开口:“你真的想过嫁给蒋际鸿?”
第36章 真心 所有的性命罪孽,还是在……
贺云樱一怔:“你说哪一次?”
萧熠面色越发冷了, 几乎咬牙切齿:“还有哪一次?”
贺云樱这才想起,前世蒋际鸿酒后那句话, 萧熠未必知道。
不过这也多说无益,干咳了一声,转身走到观景台的一角,极目远眺:“想或不想,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贪图兄长的添妆。”
贺云樱其实是随口一说,但落在萧熠耳中,这“添妆”二字却不免与先前霍宁玉说起的什么“婚后婆媳”之事相连,仿佛婚事已经大致议定。
一时心头火起,尤其想起今日早些在书楼中的对话,上前一把拉过了贺云樱:“你明知我——却还是在今日就提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