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樱虽然了解萧熠, 却并不知道刚才霍宁玉的话,自然也就猜不到他这是猜到哪里去了。
但眼前所见,萧熠面上的焦躁怒意,甚至还有隐隐的慌乱忧色, 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
从她前世识得他的那一日起, 不管朝中政局掀起如何惊涛骇浪, 甚至萧熠自己面对多次的刺杀、或被参奏被弹劾被天下仕子口诛笔伐,他也绝少失态。
气愤到极处责备下属之时,也不过便是冷脸冷笑, 呵斥责骂。
贺云樱印象里仅有见过萧熠失态,还是在她刚中了鹤青的时候, 她当时在汤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大约听到萧熠在外头对医士并林梧等人发脾气。
可身上太过难受,并听不清楚,只记得身边的侍女战战兢兢地彼此低声:“……王爷好吓人……”云云。
不过当萧熠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却还是惯常冷静自持的,他只是低头去亲她的额角和脸颊,叫她放心,他会找到解药。
可是那一切的柔情蜜意,到最后还不是归结到了“外头的女人”?
贺云樱一时心头也有烦乱上涌,前世之事纷杂交错,好像笼罩在层层荒诞雾气中的一场笑话。
“放手。”那些已经压下的记忆她不愿再细想,就如同此刻萧熠的心绪她也不愿意细究,只想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这些浑话从哪里来,我也不想知道。放手。”
贺云樱转了脸,不想看他,同时用力向回夺自己的左手。
“我今日才与你说了,旁的我都可以不管,你却转头就……”萧熠哪里肯放,继续追问,“你到底想如何?”
即便前半句贺云樱还是听得似明非明,但最后一句话却终于勾起了她心里的火。
“萧熠,这是你教我的,”贺云樱重新转脸望向他,冷静沉声,直呼名姓,“并不是‘外人’的每句话,我都一定要回答。我再说一次,放手。”
“贺云樱——”萧熠亦怒,同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啪!”贺云樱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这是萧熠在今日一日之内挨的第二次打。
但一巴掌下去,倒确实骤然冷静了一瞬,先活动了一下牙床,才重新望向贺云樱:“你果然长本事了。”
贺云樱冷笑:“不然呢,吃过一次的亏,还要再吃一次?我有几条命能反复赔在你身上?”
她的左手仍旧被萧熠握着没能夺回来,但随着心中怒气升腾,已经顾不上了。
因为贺云樱自己上前了半步,正面质问萧熠:“我想怎么样?殿下,您想怎么样?我上辈子蘅园十年不够,你现在还想再叫我无名无分婉转承欢吗?还是你高贵的靖川王府终于有我一席为妾栖身——”
“当然不是。”萧熠立时截口,“我怎么会——”
“啪!”又是一记耳光。
这次萧熠已经整个牙床都疼了,他愕然望向贺云樱。
“你凭什么以为我应该去整日揣摩你的心思?”贺云樱此时已经是豁出去了,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说要闹,要死要活,就一次撕扯明白。
反正也打了他,多几下也没甚分别。
最好他也怒到极处,大家一拍两散,连兄妹的虚名以后都可以不提。
“什么叫做‘你怎么会’?你有什么做不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贺云樱再次冷笑道,“说来好笑,我作为一个‘外面的女人’,却有幸见识了最多。”
萧熠此时的怒气却平了下来,望向贺云樱的目光亦转为柔和。
他也没见过她跟自己生气的样子。
以前当然有过委屈,有过抬杠,有过十年相伴中小小的磕磕绊绊,但她是那样地喜欢他体贴他,所以即便是因着什么事情不高兴了,待他却永远有一份柔情在。
哪怕是重生再见之后,贺云樱一直对他淡漠防备回避,或是上次酒后在书楼里说话,她都是冷静推拒,跟此时的怒气并不相同。
“云樱。”萧熠唇角微微一勾,居然扯得脸上有些疼,但他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心里还有气,再打几下也使得。”
左右等下都需要找个借口遮掩,他同样也是破罐破摔。
但他说了,贺云樱反而不想再动手了:“打你几下,便能将前尘一笔勾销?那不如我让你打几下还回来,以后一刀两断,互不打扰如何?”
“你我十年恩爱,如何能抛开?我只是知道对你多有亏欠,你要打要骂,原是应当的。”萧熠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吐了一口气。
顿一顿,他又微微垂了眼帘:“今日我听母亲说,有意将你许给蒋际鸿,一时急躁。”
说着,将握着贺云樱左腕的手松开了,见她白皙柔美的腕子上有些红,便合掌又轻轻按了按。
然而他按在心头多时,真正一直想解释的话,却始终压在舌尖,说不出口。
“十年——恩爱?”贺云樱已经不想再说更多讽刺的话,只是重复了一次,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我当时,最后那半个月,没有去蘅园。”萧熠又缓缓吸了一口气,重新抬眼望向贺云樱,“因为大半时间,都在与内廷司纠缠。”
“殿下政事繁忙,当然比我要紧。”贺云樱并不意外,淡淡哂笑一声。
她之所以会为萧熠挡下那一刀,就是因为彼时文宗卧病垂危,政局已经到了最紧绷处,想杀了萧熠釜底抽薪的,不只是二皇子。
“是为了解药。”萧熠继续和声道,“当时我有怀疑二皇子,他已登储位,江山在望,容不下我这摄政外人,自是寻常。不过璋国公与昭国公,亦有从龙辅新君,以我祭旗之心。”
“结果祭旗的是我,却不配了。”这些政事关系,贺云樱也知道,再次淡淡笑了一声。
“除此以外,还有太子妃的娘家,平南将军府,璋国公的亲家,萧婳的夫婿……”
“所以呢?”贺云樱此时已经不耐烦听萧熠继续讲这些她本就知道的前世政局,直接打断他。
萧熠再次沉了沉:“我查了他们所有人。”
平和浅淡的微笑再次在他的薄唇边浮起,一切遥远与惨烈的回忆,都只作寻常。
“封府,搜查,挟持妇孺。”
他说的很简单,好像他封锁的不是东宫、昭阳殿、诸国公诸侯府邸一样。
“到你中毒的第四十天上,我已经没有旁的法子,就这样一家一家地搜查,诈称知道是他们下毒,逼他们交出解药。”
贺云樱这次没有再说话。
萧熠曾经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没错。
但他不是皇帝,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师出无名之下,将皇后太子与辅臣等一家家这样封府审问,更不要说以妇孺性命直接胁迫。
“当然,最终还是没拿到。”
萧熠继续淡淡笑道,唇边满了自嘲:“那时我才知道,自诩聪明一辈子,却终究无能,护不得枕边人。”
“你说,那是第二个月?”贺云樱心中的惊骇逐渐翻起,谨慎问道。
萧熠点点头,自己走到观景台边刚才贺云樱站的位置,亦同样远眺:“我调动了所有的青鳞卫与上林军,还让堂兄萧烈与萧焯从郴州赶来。将所有宫府封锁了二十天。”
“但他们刺杀的是我,伤到的人是你,并非帝后遇刺、动摇国本。所以第三天上,已然物议沸腾。”
“二十日,终究没有结果,也没有解药。”
贺云樱心中默默推算时间,走到他身边,继续问道:“然后呢?你早些放弃,不,你本就不该这样大动干戈的。”
萧熠侧身望向贺云樱:“我知道。所以我那时就不敢常去蘅园。见到你受苦,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又强自垂目干咳了一声,转开目光:“后来到了九月初,璋国公老夫人病重,昭国公夫人寻死,太子妃受惊小产,所有的封锁不解也要解了。”
“内廷司的纠缠,尚且一时可以应对,但因着萧烈与萧焯被我调动到京城,郴州骤然空虚,营中兵变,我三叔被人刺杀。萧烈赶回支援遇袭,死在乱箭之下。”
说到此处,他措辞越发艰难:“当时萧焯还在京城,我收到太医禀报,说你情形越发不好,萧焯当时喝了酒,在王府里大闹了一场。柴兴义那边,也送来了军报,青鳞卫折损了很多人。”
“所以你早该放手的。”贺云樱心中一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顺着推想下去,也垂了眼帘。
“局势到了那般地步,是因着我无能。与你,与旁人,都没有关系。”萧熠微微抬起手,有些想去再握贺云樱的手,但迟疑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
“总之,当时去蘅园,实在是牵挂,却又……不能再去看你。当时不知你出了门、到了华亭边……”
萧熠的声音至此越发低下去,自觉这解释终归无力。
那话本是萧焯的酒后愤怒,但萧熠自己看着三叔与堂兄萧烈的惨死、下属的折损,局势的倾颓混乱,亦怪自己,为何如此冲动。
他想去看她,每日都想。
然而又不敢再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会做出什么事来,疯到什么地步。
这样矛盾混乱的心思交叠在一处,最终却成了最荒谬的结果。
“但,终归,那也是殿下的真心话。”
贺云樱的神色和缓了几分,只是重新望向萧熠的目光,愤怒虽已散去,却仍旧不带温度。
“我的真心话,也不只是那一句而已。”萧熠苦笑道,“我想代你中毒,想拿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也想过弑君、杀人、玉石俱焚。”
“但终究,我自己的性命还在,却折损了三叔、堂兄,还有许多青鳞卫的兄弟。而且,也没能将你救回来——你又是为我而死。”
萧熠再次转脸远眺天边的似锦云霞,殷红如血:“归根到底,你怪我恨我,也是应当的。所有的性命罪孽,还是在我一身。”
贺云樱默然半晌,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五云塔里远远有些动静,似乎是有人要上来第五层。
而那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姑娘的婉转哭声:“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去找孟欣然啊!”
第37章 勾心 二人全然屏息,丁点动静……
倘若那姑娘口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哪怕皇帝王爵,甚至萧熠, 贺云樱也不在意。
但孟欣然是她重生以来的头一个朋友,且她知道孟欣然这次进京是要议亲的,立时心头便提起来了。
刚才与萧熠所说的往事直接丢在了一旁,快速左右看看有没有什么躲避隐藏之处。
毕竟五云塔的塔顶观景台实在不大,若是那两人只在第四层说话也就罢了,一旦上来,一定会看到她与萧熠。
尴尬倒是无妨,怕的是那要紧的话便听不到了。
“这边来。”萧熠反应极快,几乎是用气音说了一句,便拉着贺云樱沿着这一层塔楼窗柱左侧外沿向后绕过去。
只见在西北角的两根柱子之间竟似有一处暗门, 萧熠伸手拉开,先让贺云樱进去,自己随后才跟进去,再将门拉上。
他们这动作又轻又快, 等到楼下两人又纠缠了两句, 才上来时顶层观景台时, 那扇暗门已经被关上。
只听一个少女呜呜咽咽哭了不住,另一个沉重一些的脚步略略来回走了走,似是确认观景台上并无旁人, 才转去哄那少女:“娇娇,别哭了。”
贺云樱听这两人声音都有些耳熟,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难言的尴尬。
因为这所谓的暗室实在是太小了。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真的“暗室”,而是一个放杂物的柜子。
应当是当初建塔之时,为了塔顶的洒扫修缮, 所以在风景最不好的西北角做了一个这样的暗格。
从外头看便与寻常的雕花木窗板壁一样,内里就是一个窄窄的隔间,堆着几件扫帚揩布之类的零碎杂物。
这本就不应该是让人容身之处,虽然暗门上也有镂空木窗雕花内衬素绷,并不会太过气闷,可两个人在里头站着,肩膀手臂都挨在一处,几乎没有什么腾挪移动的余地。
“娇娇,你别哭嘛,别哭好不好。”
外头的声音靠近了些,听脚步声与话音的方向,似乎是那少女呜咽着转到了观景台的东侧,距离他们藏身的柜子更近了些,那少年便跟在她身边一直哄。
一个哭一个劝,啰啰嗦嗦半日皆没什么有用的话,忽然那少年叹了口气,沮丧道:“我知道那话是我说错了,但咱们这么些年的感情,人谁无过呢,你也想想我旁的事情,难道还看不出真心么?”
虽然贺云樱最关切的孟欣然之事暂时还没听到,但这话落在耳中,也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萧熠亦有所思,片时之后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贺云樱微微侧目,借着那外间漏进来的依稀光线白了他一眼,同时越想越委屈。
是,人皆有过,但过错不是也分大小么。
他那混账狠话,即便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逼他自己冷静下来,却到底让她含恨而终。
她忽然眼眶就热了。
虽然没即刻哭出来,鼻尖却酸酸的,眼角也有些微微泛红。
萧熠登时便神情一顿,可是身处此间,既不能说话,也没有如何动作的余地,即便悔愧疼痛到了极处,却什么也做不得,一时间心如油煎。
迟疑几息,还是试探着伸手去覆在贺云樱的手背上。
这并无什么旖旎意思,只是实在无法以其他言行稍作安抚。
贺云樱却手腕一转,反手去掐他的手臂。
既是推拒,亦是报复。心中实在委屈难受,指尖上几乎是用了全力。
萧熠吃痛,但只默默屏息忍了,侧目望向贺云樱,仍是满怀歉疚。
贺云樱的心绪很快又压了下去,轻轻缓缓地呼吸几回,重又专心去听外头的人说话。
终于再次提到了孟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