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倒是平平安安的,众人出门大半日都累了,萧熠更是回府之后还有一堆公文要看,也没心思再过来说什么。
转日贺云樱等了一天,都没见林梧过来传递什么消息,晚间便干脆叫剑兰去请林梧,其实就是催问一声有没有摸清尹琼江对孟欣然的算计。
不想林梧没来,萧熠来了,还带着些许酒气:“我刚去找老孟喝了几杯,你陪我到花园走走,我慢慢给你说。”
听这话里的意思,是与安逸侯谈过了。但看着萧熠神色,却不是很轻松的样子。
贺云樱不免悬心,立刻将手中正在看的史书放下,与他出门说话。
剑兰想拿件斗篷跟上去,却被柴兴义伸手挡了:“不用了,王爷那边有预备。”
剑兰探头看了看,萧熠身上倒是一件雪青披风,但身边并没有跟着旁的侍女或侍卫跟随,那预备什么呢?
再想想,又释然了,王府这样富贵,想来是花园里头有人等着伺候罢,于是从善如流,跟柴兴义道一声谢,便回去了。
剑兰还真猜对了一半,确实有人等着,只不过并不是来伺候的,甚至也不能算花园里。
贺云樱跟着萧熠进了花园才发现,他竟没有要先解释一番的意思,而是领着她一路穿甬道过花圃,一直到了王府西南角的花房院子。
林梧便等在院子里,而身边还捆着两个人,都是黑布蒙眼,口中塞了布。看身形衣裳是一男一女,应当是高门大户的小厮与婢女。
贺云樱一惊,转头望向萧熠,刚要问他这是什么人,萧熠的左手食指直接按在了她的唇上。
贺云樱猝不及防,反应过来之时,萧熠已经收了手。
以前他就这样,偶尔带她去什么特殊地方不能出声,总是不提前说,非要到了眼前才会这样轻轻点在她唇上,还有一次更过分,萧熠是直接亲下来。
彼时情浓,什么都不计较,如今此时他还这样,贺云樱便又想敲打他一下。
不过眼前还是挂着孟欣然的事情,且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暂且按下,先随着萧熠进到旁边的厢房坐下。
随后林梧与两个青鳞卫将人提了进来,先将那小厮耳中口中的布团都取了,才又身形最高的那名青鳞卫喝问:“将先前招认之事,再说一次!”
萧熠向后靠在椅背上,打了个手势,立时便有人默然无声地奉了清茶上来,他低头抿了一口,仍旧闭目不语。
这时那小厮已经开始哆哆嗦嗦地说话:“小的,小的,叫做金福,是昭国公府三公子的长随,奉了三公子的命令,要在明日府里花宴时,引孟家六小姐到后园山洞里去与魏二公子相会……”
“说仔细些!”那青鳞卫一脚踢过去,那本就跪着的小厮再次扑跌,嘴唇都磕破了,越发害怕。不过到底是能跟在国公府公子身边的小厮,本身说话还是比较利落的,即便声音发颤,也很快便将尹三的筹算讲了个大概。
贺云樱听得一肚子火,虽说招数在贵戚后宅之中算不得什么独出心裁,但尹三这个看起来清秀斯文、小有才华的“读书人”安排这种阴毒无耻的算计,更加叫人不耻。
不久那小厮说完了,林梧便带人又重新将他捆了,口中耳中塞了布提出去,将那丫头带进来,同样喝问了一回,那丫鬟讲的大致相类,又从另一侧补了些细节。
两人全说完之后,萧熠便起身拉着贺云樱离了花房院子,重新回去花园。
此时外头的夜风已经很凉了,贺云樱本以为只是出来听萧熠说几句话,没想到过来见了一次人证,耽搁这么久,刚才在那厢房里坐着还好,再到花园里,便打了个冷战。
萧熠将自己的披风解了,给她围上:“你秋日里容易风寒,怎么连外头衣裳都不记得带着。”
贺云樱确实冷了,但也不肯不还嘴:“那你看着我没带,也不提醒我,不就是等这一刻么?”
“嗯。这一刻等了很久。”萧熠笑笑,将披风带子给她系好,又伸手将兜帽也给她拉上,“今日母亲说,你那句‘与蒋师兄说话机会还多’,意思是与他来日方长,可见有意。我就想,既然跟他来日方长,那我便只能珍惜眼下,殷勤一刻是一刻。”
第39章 殿下 往事若不面对,前路如何……
他身上的酒意比先前淡了些, 但原本也不算大醉,只是说话里略略带了些尾音含糊, 眼光也不比平日的锋锐,反而多几分柔和。
此时此际,越发明显。
贺云樱干咳一声,错开目光:“那个,还是先说刚才的事,这两人是青鳞卫捉来的?你可与安逸侯说了?”
萧熠缓缓舒一口气,沿着花园里的石子路向前踱步:“说了。这两人是在他那里先审的。不过,他对昭国公府的联姻,还是没有完全丢开手。”
“什么?”贺云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伸手拉住萧熠, “你是说,安逸侯知道了尹三是个什么混账东西,还想将欣姐姐嫁过去?”
萧熠停下脚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贺云樱的手, 又舒了一口气, 才勉强按住想要将她拢在掌心, 抱在怀里的冲动。
干咳一声,仍旧远眺夜空:“原先考虑联姻,看上的也不是尹三的人品。璋国公自请降爵的本章现在在御前留中不发, 但我估计着爵位不会降,辅臣之位却难说。”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关系, 但贺云樱一下便明白了:“安逸侯有心再进一步?那,那他怎么不干脆送欣姐姐入宫呢!”
萧熠当然知道这是气话,还是摇了摇头:“那倒也不至于。虽说大燕后妃多出自辅臣之家,倒也不是一定的。且他还提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 他忽然探身靠近贺云樱,在她耳边低声补了一句。
贺云樱本能当然想避开,但萧熠这句话实在让她太过震惊,一时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反问:“——那,昭国公府知道么?”
萧熠没说话,只是下颌微扬,示意刚才花房院子的方向。
贺云樱心下一片冰凉,万万没料到孟欣然之事竟然后续变化至此。
萧熠看着贺云樱神色,知她心里难过,沉了沉,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肩,和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别忘了,孟欣然身上是没有封号和爵位的,南阳居大约也可以施以援手罢?”
“素娘子也不是神仙,试试应当还是可以的。”贺云樱心情越发沉重,但还是拂开了萧熠的手,一边沿着花园小路继续往前走,一边又问道,“欣姐姐自己知道吗?”
萧熠的左手蜷了蜷,心中不免怨一声过河拆桥,面上自是不显的,还是和声应道:“老孟说她不知,因为出事那年她才九岁,但我觉得不好说,只是现下的情形,也不好轻易试探。”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花园中的一座竹亭,贺云樱心有触动,便进了那亭子坐下,摇了摇头:“我觉得欣姐姐应当是不知的,天下女子,便是再豁达的性子,或是再所托非人,但凡得知自己……生育艰难,也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萧熠站在她跟前,先前的酒意只剩残存的一点点,其实并不足以如何加添勇气。
但往事若不面对,前路如何再行。
且听着贺云樱的语气,分明亦想到前世她自己的两回小产。
当年贺云樱确实是喜欢他仰慕他到了极处,而她叔叔自然也是百般劝哄,其中当然就有最常见的说辞——你若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王府中自然有你锦绣前程云云。
满怀情思的少年人本来就可以为心中所爱赴汤蹈火的,更何况是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
萧熠自己倒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孝期里当然是用了避子汤,哪怕是他,也不能当真带着孝期生子的罪名。
不过避子汤在孝期之后便停了,但贺云樱的身体略有些寒,所以直到两人在一起的第三年上,才有了头一次的身孕。
那一胎并不稳,贺云樱因着仍有断断续续出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还以为只是不调,添了些补气养血的吃食。
两人随后按着往年的习惯去猎场骑马,又赶上与平阳郡王府的人冲突,贺云樱落马受伤,此胎便没有保住。
萧熠为此几乎将平阳郡王府的人赶尽杀绝,最终只留了十数妇孺幼子,亦驱出京城。
但事后再如何报复,终究不过泄愤而已。
贺云樱又调养了两年多,直到德化十三年,才再次有孕。这次便小心谨慎得多,季青原医术虽好,却并不精通妇科,于是另荐了一位太医,隔日请脉,百般调养。
然而不知为什么,胎儿到了五个半月时还是诊出了问题,六个月时便停了。萧熠请了无数名医过来会诊,最终还是不得不用药,将胎打下。
彼时贺云樱的哀痛与眼泪,萧熠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一切公务之外的时间都在蘅园里陪她,不管是房里还是书房里,总是让她知道,他还在。
但她的眼泪那样多,他亲手擦了一次又一次,却依旧会在夜里感觉到,寝衣的衣襟再次被她眼泪打湿。
有一回他甚至发现,贺云樱连梦里都在哭。
然而更大的伤痛却还在后面,她落胎之后调养了整整半年,然而太医最终仍旧是战战兢兢地去求季青原。
还是季青原过来与萧熠说了结论——贺云樱以后生育也不会太顺利,要有个预备。
虽然之前贺云樱与萧熠也没说过什么生子册封之类的话,但显然在这之后,贺云樱就再也不愿意提起王府二字。
萧熠虽然尽了一切能尽的法子,敲打外头的人不许胡言乱语,约束蘅园之人谨言慎行,自己也尽量陪着她,可贺云樱两番失去孩子,又再难做母亲之事的痛苦,终究无人能替她当真分担。
“云樱。”萧熠轻轻叫了她一声,随即蹲下,平着望向她,又伸手去握贺云樱的手,“有些往事,还是不要想了。”
贺云樱见他目光中满是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悲悯之色,便知他也想起前世种种。
一时间心头的无限酸楚疼痛皆向上翻涌,她咬牙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掉下眼泪。再次深深呼吸两回,还是推开萧熠的手:“还是说欣姐姐的事要紧。”
“好。”萧熠点点头,将自己再次被拒绝的右手收回来按在膝头,“老孟的想法是,以尹三之事敲打昭国公府,将来孟欣然嫁过去,只要有尊荣地位,再过继个好孩子养在膝下,尹三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但孟欣然自己的想法,我却不知了。”
“难得你也有不知之事。”贺云樱随口应了一句,但再想想,又打起精神,“不过,你刚才说得是,此事未必就到绝境。还是要先带欣姐姐给素娘子看看,或许就治好了,哪里能就这样委屈下去。”
顿一顿,又想起商铺的事情:“退一万步,便是当真生育艰难,了不起招赘、或是不嫁,我们姐妹一起开铺子也能高高兴兴过日子,也不用非得顺着你们这些算计。”
萧熠此刻满心都在贺云樱身上,心绪几乎全然是随着她的悲喜而牵动,见她眉眼中光彩振奋,他便自然地也有几分轻松笑意。
然而这一句句听下来,最后竟转回来将他与安逸侯孟煦算在一处,不由叫屈:“我只是转述了老孟的话,如何便算‘我们’的算计,此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贺云樱本来没有想要再多说萧熠什么,但是他此刻半跪似的蹲在自己跟前说话,距离实在是触手可及的近。
她一时没忍住,抬手去戳了一下萧熠额角:“安逸侯的算计,哪里比得了殿下之万一呢。”
虽然自从重生以来,每次贺云樱叫他“殿下”都是因着讽刺或是质问,包括这一句,但因为她恨恨地这随手一戳,萧熠还是有瞬间的欢喜如春风如潮水,骤然满心。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是。”再应声间,他声音里的明快压都压不住,“算计太多,自以为是,反倒忽略了如何才能让欣然妹妹真正过的舒心如意。我这就去骂老孟,明天就去把尹三腿打断。”
“倒也——不这么急?”贺云樱看着萧熠神色,竟有些想笑,哪有人用这么轻快愉悦的口气说起打残辅臣子侄、世交公子的。
倒也不是说不该打尹三,但一来要不要这么快,二来,萧熠是不是太高兴了点?
“那你想如何教训他?你做主罢。”萧熠蹲了这一会儿,膝头已经有些酸了,却不舍得离开贺云樱跟前,索性直接半跪了事。
贺云樱刚要说话,忽然听到随着晚风似乎隐隐约约飘来几声哭泣,登时心头一紧,便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
其实此时已经很晚了,整个王府里仍掌灯处并不多,花园里除了凉亭里悬着一盏琉璃灯之外,并没有旁的灯火。
贺云樱与萧熠前往花房时是青鳞卫持灯引路,回来这段散步其实只有月光清辉,只是仗着今夜无云,夜色澄澈,走在有花园小路上倒也勉强。
可飘来哭声的这个方向,是花园东北侧,有一片花树小林,再过去便是层层房舍,一眼望去只觉影影憧憧,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
萧熠也顺着望去,不由微微蹙眉,心道不管是谁,到底是个煞风景的杀才。半是无奈地起了身,打手势叫远远跟在后头的青鳞卫过去查看。
很快侍卫便回来禀告:“是小郡主在水榭旁边哭,王爷要不要过去看看?小郡主离水甚近,怕有轻生之念。”
萧熠与贺云樱不由对视了一眼,二人同样茫然。
萧婳的性子确实是骄纵了些,但经过前次名为撞鬼实则受伤的教训之后,这些日子已经消停下来。且昨日在天音寺里,看着一切如常,怎么会忽然寻死?
第40章 兄长 我为什么要与兄长说呢?……
“……凭什么连母亲也说我不如那个野丫头!”
呜咽半晌, 中间就夹杂了这样一句能听清楚的话,萧婳随即又继续哭起来。
贺云樱与萧熠站在萧婳身后数步之处, 由树木略略遮挡,并没有靠得太近。
“小郡主在天音寺中遇到了一位公子,但侧妃并不认可,还训斥郡主不肯踏实读书,多有无用遐思。”一名青衣侍女过来低声禀报,个子不高,但身形端直,行动利落。
萧熠点头示意听到了,那侍女便躬身一礼,随即退下。
贺云樱扫了一眼, 知是青鳞卫里的女暗卫,应当是安插在萧婳与蒋侧妃身边的。瞧着并不认识,但侧脸却有些莫名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何时见过相似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