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雪忽然的停了。
镜头也骤然一转,时间又变成了白天。
那之前哭闹着说傅庭渊打痛自己的小孩,又不长记性地来找傅庭渊玩。
傅庭渊垂着睫毛,不敢与之同行。
“不可以。”
他蜷起双手,畏缩且怯懦地后退一步:“我会弄伤你的。”
那孩子说:“没关系的,我昨天还和二胖打了一架,你看,我这伤口都还没好呢。”
“傅庭渊,走,咱们去抓鱼!”
终归是小孩子,容易退缩,也极易被说动。
更何况那男孩子还主动伸出了手。
这一天的下午,他们在河边度过了一场非常开心的玩耍。
这个年纪的傅庭渊,超能力已经初现,他有着超出这个年纪的力量感,也有着超于常人的眼力。
小鱼躲不过他的眼,总是被他牢牢的擒拿住。
那个小男孩叫李乾呈,抓着了一只小螃蟹,也不服输的举起来:“傅庭渊,看我,我也抓了只螃蟹!”
等到晚上吃饭前,李乾呈的妈妈找过来时,他们收获颇丰地抓了满满一大桶的鱼。
看见这个女人,宁音条件反射地皱起眉,总觉得这女人会伤害傅庭渊。
那女人看一眼桶里,吃惊道:“你们俩抓的?”
“是啊妈妈,你看,我抓的大螃蟹!”
李乾呈把自己手里的那只小螃蟹递到他妈妈眼前去:“我抓的!”
那女人看一眼桶里,全是灵活游动的小鲫鱼,笑开了花:“乖儿真棒,晚上加菜了。”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傅庭渊一眼,转头又夸了李乾呈几句,伸手去拿那水桶,谁知水桶可重,她咬着牙都没能提起来。
傅庭渊站在一边,犹豫了下,才懂事地上前说:“我可以帮忙。”
李乾呈他妈显然不信傅庭渊一个小孩能拎得动这个都到他腰的桶,更何况这桶里装满了水和鱼,估计得叫她老公来才行。
她嘲笑着挥手:“你个小孩……”
话说到一半,看傅庭渊两手用力,咬着牙把这个桶给提了起来。
五六岁的小男孩,虽然低着头,但内心也渴望受到表扬。
他拎着那桶,以为自己可能被夸奖。
但那女人蹬圆了眼,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憋出一句自言自语:“这小孩是怪物吧……”
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三人一起往回走。
李乾呈抓着自己手里那只耀武扬威的小螃蟹,也把胸脯挺得直直的,逢人就炫耀是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有小女孩想凑近了仔细看,他又宝贝似地把手收回来:“你别凑这么近,你会吓到它的!”
反观旁后抓了满满一桶小鲫鱼的傅庭渊却无人问津。
李乾呈很开心,所以他扯着他妈妈的袖子,问能不能邀请傅庭渊到他们家吃饭。
李乾呈他妈面色复杂地看了傅庭渊一眼,还是找了个借口拒绝了:“今天不行,咱们吃完得去看你姥姥呢,她好久没见你了,和我念叨想你念叨了好几天。”
快走到家门口了,女人示意傅庭渊把桶放下,“你家在那边吧,你快回去吧。”
傅庭渊乖乖地把桶放下,他的双手被勒的通红,不想被人看见,于是藏在身后。
李乾呈同他挥手:“拜拜,我以后再找你玩!”
女人说完,又朝着屋内喊:“孩他爸,出来拎鱼了喂!”
邻里邻居都出来看热闹,“哟,抓这么大一桶鱼。”
“那是,我儿子抓的。”李乾呈他妈把胸脯挺得老高,骄傲的不行,又冲着屋子里喊:“快点来!”
很快李乾呈他爸踩着拖鞋冲出来,见着那一大桶鱼也觉不可思议:“你买的?”
“没,儿子抓的。”女人示意老公把鱼桶拎回去:“晚上加餐了。”
“哟,我儿子这么能干呢?”男人惊奇地看李乾呈一眼,李乾呈又把自己那螃蟹给他看:“爸爸,我抓的!”
“哎呦喂,我儿子就是能干!”
男人一手拎起桶,一手抱起来儿子,“走了走了,回家吃好菜去了!”
傅庭渊就远远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几人刚才分别的路口,看着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走回去,
直到那扇充满了温暖的房间门关上,他的世界便也又落落的安静下来。
但他站在李乾呈家门口的屋外,黑沉沉的眼底,也映出了点儿光亮。
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
转折点在傅庭渊的初中。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身边仍只有李乾呈一个朋友。
两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太近,李乾呈渐渐地也有了其他的朋友,傅庭渊话少,又闷,再加上两人并不在一个班,交流变得没那么紧密。
某天的早晨,傅庭渊感到自己的身体过分的烫,像是有人在他周身点了火,灼火烧心,带来胸闷气短,和好似血管都要热到爆炸的错觉。
那一天,学校组织同学们进行献血。
给傅庭渊抽血的医生对着他的手臂拍了拍,找不到他的筋脉,以为自己学艺不精,让他在一旁等等。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坐在温度适宜的空调房里,热出了一身的汗。
汗水浸湿他的校服衫,他宛若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半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
他的鼻尖忽的嗅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那气息萦绕过来,竟叫他有一瞬的耳清目明,紧跟着的是繁重加深的热意,他的手背上暴起隐忍的青筋,最终汗涔涔地站起来,寻着那香的方向走过去……
那是一袋,被抽好的血。
傅庭渊舔了舔干燥的唇,喉间觉得无比的渴。
他着魔一般,向着那一处走过去……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血的滋味。
撕开包装袋第一秒的感受是腥、涩,难闻且令人作呕。
可他不受控制地,双眼通红地将那血饮下。
血液入喉,他全身的燥意一秒被抚平。
直到几个小时都没有被掀开过的遮挡的帘子被人拉开。
一个女生走进来,恰巧看见这一幕。
“啊……”
她吓得当场尖叫出声,双目圆瞪,正好对上傅庭渊抬眸时的双眼。
血色的瞳仁,血色的眼。
唇边还有一丝残留的血迹。
这事儿闹得很大。
吸血鬼这个词,第一次被扣到了他的身上。
校方涉入调查之余,各种各样胡编乱造的恐怖传闻都被一一传开,伴随着舆论一起发酵的,还有人们与日俱增的恐惧。
他们见着他总是条件反射地退避三舍,但总有勇敢的人愿意站出来。
在一次又一次的刁难里,他也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超能力。
凭借着强大的能力,他总是能轻易地从困境中脱身。
可他的朋友却不能。
他有超能力,却无法保护他们。
周遭与他亲近的人,都会被打上怪物的标签,人们恐惧,却又充满了颤栗地侵害,打着正义感的旗号,伤害每一个无辜的人。
李乾呈就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虽然他一再的强调,自己已经与傅庭渊并不算的上太熟悉,但普通人总归比有异能的人好拿捏,李乾呈直接被惊恐情绪无处宣泄的人揍到进医院。
傅庭渊不是神,他照顾不到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等他知道的时候,李乾呈已经住在医院里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被李乾呈他妈拦下,对着他撕心裂肺的骂:“你这个怪物,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
她一巴掌狠狠地劈在他的脸上,惊恐,却也坚定:
“滚!”
“你要是真心觉得愧疚,你就应该去死!”
傅庭渊最终还是走向了这个提议,自小无父无母孤独生长的野孩子,在日复一日的滔天谩骂中,终于崩溃。
他不再挣扎,任由着那些人拳打脚踢,被他们抓起来,捆绑住。
有人提议,要烧死这个怪物。
新世纪的文明进步显然并没有传到这个小镇子,愚昧的封建文化伴随着八十老朽的一句开口,便一锤定音般地敲定下来。
交给警察有什么用?万一让它逃了怎么办?
趁现在他们暂时制服了它,就赶紧趁热打铁烧死他!
如果不是地精及时出现,救下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已经被熊熊大火烧死。
地精带他离开了这个小镇,教他控制自己的超能力、为他寻得抑制剂,才叫他这些年,不再因吸血困扰长大。
可是新的环境里,也并没有放过他。
纵然他将自己束于盔甲内,偏见依旧如影随形。
宁音一路看下来,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自己穿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小时候。
她好想陪着他一起成长,陪他一起面对世界的黑暗,在他沮丧和崩溃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他……
雾气慢慢的变淡了。
她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又慢慢的变得明晰。
最终,双眼中映出了蓝天,白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的香樟树,还有傅庭渊近在咫尺,一脸关切和紧张的模样。
他们回来了。
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试探地问:“还好吗?”
宁音红着眼,拼命地摇头:“不太好。”
她真的不太好,一点也不好。
在看到自己男朋友曾经经历的这一切过往,她一点也好不起来。
她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傅庭渊,趴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她的背,柔声问:“怎么了?”
宁音摇摇头,闷声道:“就是想抱抱你。”
她心疼他。
傅庭渊将她推了下,想要看她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从传送空间里掉下去,会掉进旧日的不好回忆里。
她是重新直面了过去的惨痛吗?
宁音学八爪鱼,抱着他不撒手:“真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
她之前总觉得,他封闭的太过了,甚至觉得有点点逃避。
人生嘛,看开一点,总归会有新的心态和出路的。
可那都是她之前根本不了解他的时候,才会这样想的。
在经历过那些糟糕的事情之后,他还能这么坚强和勇敢地面对那些没有道理的偏见和冷暴力,傅庭渊比她想象的,要坚强太多太多。
她不说,傅庭渊便也没再问。
除非必要和特殊情况,他并不会用读心术来读取她心里所想。
每个人都有想告诉和不想告诉他人的事,宁音不说,他便不准备探听。
总有一天,她会说给他听。
“那就抱。”
他伸手回搂住她,晨光穿透那层透明的结界,清清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他的臂弯,仍旧是那么的坚挺有力。
宁音吸了吸鼻子,在心底发誓,她一定不要提傅庭渊的旧伤疤,以后一定要好好对他,把他之前十八年没有享受到过的爱,都给他。
她就这样,揣着这样的心事,藏了一天,一直憋到放学。
直到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口时,看见不远处有男生骑着自行车,后座坐着个女生,两人说说笑笑的,从她们面前驶过。
男生有点儿小心思,故意一个急刹,让女生不得不往前扑,抱住他的腰。
他坏笑着调侃,那女生害羞的捶了他一下。
宁音忽的,也有点想坐自行车。
她跑到一辆租借的自行车旁:“傅庭渊,不要用超能力送我回家,你载着我,慢慢骑好不好?”
超能力虽好,但她也想体会一下这种青春限定的事情嘛。
她的要求,傅庭渊从来都说好。
少年载着她,慢悠悠地骑。
盛夏的路两旁的香樟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两条细长的腿晃啊晃。
宁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傅庭渊,我今天在幻境里,看见你的小时候了。”
前座的少年蹬自行车的身形顿了下,很快又恢复自如。
宁音伸手,搂住他的腰,然后轻轻地把脸贴到他的背上。
“这些年你受了好多苦啊。”
光是想起来,就让她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可前座的他讲起来,却格外的云淡风轻:
“人们总会有排异反应,异类的未知带来惶恐和不安,这很正常,不是吗?”
好似那些过往如云烟飘散,他垂着眼,声音很低:“是我不好。”
他不是人类,本不应该在人类社会生活。
可他贪心人世温暖,不甘在嶙峋之地度日,在地精将他救下来后,又毅然决然选择重归人间。
阳光猛烈,晒得周遭景物都染上一片金黄。
可坐在喜欢的人的后座上,宁音自动将这些都化成了缱绻的柔光。
她不满他语气里的淡然,固执地对他强调:“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我觉得你特别好。”
话少也好,沉闷也好,板正也好,是吸血鬼也好。
“你哪哪都好。”
傅庭渊忍住笑,过去的往事对他再无法造成一点儿伤害,但现在的人却总是让他感到温暖。
就像现在,听见他不信任的笑,她仍在一本正经地认真补充:“超级无敌好!”
天空湛蓝,有风吹过。
那些如阴霾一般的过往,早就在风中吹啊吹的散开。
他想起来校庆表演时,任云清给到大家的话剧本。
只有宁音在本子的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