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微笑回应:“嗯,谢谢符叔关心。”
可随即等符远山转身去院子里练太极,秦照脸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他想,如果连认床都算是不好受,那他这些年反反复复的失眠,又得说多困扰呢。
昨晚,他因为身体的困乏意外睡得很早。可惜的是时隔十年再回到A市,梦魇终究不肯放过他。
起初他梦见了蝴蝶。就是在院子里他跟符舟对话时见到的那只绿翼蝴蝶。
这次蝴蝶停落在他掌中,柔软的触感让他痴迷。突然间,周遭烧起了大火,浓烟弥漫,烈焰滔天。
再低头,掌中的蝴蝶已经焚成灰烬。
……
由此,秦照从梦中惊醒。
醒来一身湿黏,直到天亮也没再入眠。
后头天再亮些,符舟醒来在主厅里见到秦照精神恹恹,也才知道昨夜她揣测错误。
不过碍于符远山在,她不好多问。
等用过午饭,两人准备离开老宅。
符远山在门外相送:“小秦,下次再来玩。”
“好。”
秦照浅笑,送客的时候,谁都是这句客套话。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搞出版的男人,应该也听了同样的话。
可须臾,站在他对面的符远山又开口:“你们来之前,舟舟就告诉过我,你也是A市人,这趟回来是看看故里。”略有停顿,符远山笑了笑,“既然是故里,下次再来,你就把这儿当家。”
“老宅大着呢,房间很多。”
言外之意,总有一间可以留给秦照。
秦照蓦地一愣。
他呆看着身前的符远山,这是个外表普通的中年男人,一双眼也和多数中年人一样因年老而变得沧桑。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独身安于老宅,忙着养花和雕刻。
然而不一样的,这个中年人是符舟的爸爸,有着和符舟相似的品行习性。随意几句话,都能引得人心念一动。
“好,符叔。”
终于,秦照哑声回应。
一旁的符舟见状,很是高兴。
“爸,年纪来了,注意身体。下次我再来看你。”她上前,展臂轻抱住符远山,跟符远山作别。
父女两个又说了些话,这才分开。
……
而后车子开动,驶离老宅。
一片接着一片灰墙黛瓦的合院,和开出墙头的绮丽花枝在后视镜里隐去。
副驾驶座上,符舟正盘算着怎么问话。
秦照却先出了声:“你爸知道我是A市人,肯定奇怪我又为什么闭口不谈A市,老家……或者爸妈。”他知道,符远山是猜到他在A市已经没有家了。
符舟听懂了秦照的意思。
她轻语:“你别介意,我爸是热心的人。”
“没有。”秦照转了转方向盘,“相反,我很谢谢他的委婉。”
“嗯。不过秦先生……”话说到这儿,符舟索性直接问,“你昨晚没睡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秦照语气平静,回答说:“昨晚你发微信的时候,我已经入眠。后来惊醒看到消息,但是时间太晚,凌晨三点,我想你应该睡了,就没再打扰你。”
惊醒二字,迅速吸引符舟注意。
她反应过来:“又做噩梦了吗?秦先生,你梦见什么了?”
秦照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符舟。
“大火。”
又是火……
“秦先生,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是以前发生过什么吗?”顺着问题,符舟一路直进,“你之前说过着火的房子,是家里发生过火灾吗?”
这是继上次秦照在他爸祭日的夜里抓伤小腿后,她再度谈起了着火的房子。
当然,也是一次明知故问。
这个时候,车子徐徐停下。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在等绿灯的这个空当,秦照透过车头的挡风玻璃望着远处。蓝天绿树,行人匆匆。好像世界很满,又好像全部都是虚空。
也许是临近了曾经的地狱,忽然,他变得意外坦诚。
“等下到街区,你会看到一栋矮楼,二层烧坏了……那就是我家。”
时隔多年再称呼那个地方为家,有一瞬,秦照目光迷离,恍若失去方向。
只有耳畔轻柔的声音还具备些现实感。
是符舟在问话:“你十年没回来,怎么确定房子还在?”
“……房子当时烧得很严重,那个破地方,没有房主舍得花钱再重新装修一遍。于是我低价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我知道,它一直都会存在。”
明明那般鄙夷又恐惧,却还要它永久存在。
根本就是对自我的禁锢。
符舟看破这一点,又问:“那时你不过十八,哪里来的钱?”
看,聪明的人总是能抓住要点。
秦照喉结一滚,倏忽觉得渴。
“我爸死在那场火灾里,所以我拿到了一笔保险金。”
短短一句话,嵌刻着多少伤痛苦难。
符舟垂下眼睫,语气沉沉:“抱歉,秦先生,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谈起你亲人,我却要继续翻看你的伤口……秦先生,那你妈妈呢?”
“死了。”
今天的秦照,像是有问必答。
“自从生下了我,她身体就不大好,三四年后,人就没了。”
只他言语间,全都是自责的意思。
符舟了然:“人死不能复生,秦先生,节哀。”
可他不该自责。
她抬眼,怜悯地看着秦照侧脸,劝慰道:“秦先生,不管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的离世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也不要一直把过往的悲痛束缚在自己身上。辛苦活下来的人,值得好好生活,不该这么受累。”
更何况就算要自责,那也是该她自责。
符舟始终认为,如果十年前那夜,秦照没有遇上她,就不会害他爸葬身火海。
她只这么一想,心底的愧疚感就如泉涌,挤压得她不能承受。
……
第20章 受如水泡(十) 你是自由的
后边对话没有进行多久。
很快抵达了地方,车子停靠在街头。
下了车,符舟看着面前一片街区,不由得感慨它衰败的速度之快。今天第二次来看,就比上一次更显得破旧脏乱了几分。
再看身侧秦照,他情绪已然变得紧张起来,眉目拘谨,连带着表情也不大自然。
符舟就体贴地主动伸过手去,牵着他:“走吧,秦先生。”
就这样,秦照被符舟牵着,缓缓迈开了腿。
只是每近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一步比一步艰难。
直到在那片焦黑色前停下来。
秦照抬头,久久地盯着二层楼,沉默不言。
符舟就耐心地等在旁边,等秦照消化情绪。
站在街巷中央,旁边的明沟淌着黑水,时不时一股恶臭扑面。符舟皱皱眉,只当嗅觉失灵,毫不抱怨。
她偏头,看着神情复杂的秦照,深悉世界上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她知道了他一些过往,心疼他,怜悯他,也不能全然体会他。
再环视一圈,周遭巷巷相通,四通八达。
她开始想象着,年少时还没辍学的秦照上学时会从哪里经过,放学时又会在哪里驻足。还有十年前的夜里,那个少年,是怎样在黑暗中敲着盲杖,一步一步走向她,拯救她。
过去太久,她已经记不得具体被拐后被关的位置,可她死都不能忘记,她逃出来地下室后在街道上望见的月亮。高高地升在上空,圆满,美丽,朦胧。
无数次确定,那就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月亮。
……
与此同时,偶有几个居民从两边的楼房下来。
对路中央突然出现的两个穿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心里好奇,却也麻木,多瞥了几眼然后走人。横竖都与他们无关。
还有两边零星几家经营惨淡的铺面里,会冒出几个人头,盯着秦照和符舟窃窃私语。
符舟把控着时间,轻声向还在沉默中的秦照试探:“秦先生,如果你想上去看看,我会陪你。”
两分钟后,秦照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那个他终于逃离出来的地方。
现在一步都不想,也不敢再踏入。
“秦家小子?”
就在这时,秦照和符舟身后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
符舟回头,真巧。
又是上次她在这里遇到的那个老婆子。
显然,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很好,依旧还记得秦照。过去十年,秦照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大变化,老婆子就这么一眼认了出来。
且看见秦照,老婆子脸上,是皱纹和老年斑都盖不住的高兴和意外。“哎呀,小子你怎么回来啦?都长这么大这么高了,还娶媳妇了?好呀,真是有出息了啊……”
一连串方言冒出来,老婆子略驼着背越走越近。
过程中,秦照却身形狼狈地退了半步。
他偏过头,避开老婆子的目光,甚至缩紧了肩背,一时间立在那儿茫然无措。
符舟觉得奇怪。
“哎,小子……”
跟着只听老婆子一声又起,话才说了开头,身侧秦照捏了拳,绷着身形快步走人。
老婆子哑然,举在半空的手也顿住。
“他……”
符舟还在原地,视线里,秦照背影仓皇,直向来处去。
她转身,对着老婆子轻唤:“奶奶。”
“咦,是你。”老婆子这才放下手,认出了符舟,“你是上回那姑娘呀。”
“对,是我。”符舟莞尔,用方言讲道,“奶奶,秦照今天身体不舒服,下次我再带他来看你。”
“没事,没事。”
老婆子听了,连连摆手:“我有什么好看的,这里都没什么好看的。”说到这,老婆子一脸慈祥地指了指远处秦照身影,“可怜小子爹娘都不在了,他顾好自己就行喽……”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符舟动容,点了点头。
“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因为她知道,现在的秦照,顾不好他自己。
连她都不能放心。
……
接着跟老婆子作了别,符舟又赶忙去追秦照。
可出了巷子,一拐弯,她意外望见前面街头处,秦照竟又遇见了个年轻男人,被拦住去路。
“秦照!是你!”
男人跟秦照差不多年纪,留着寸头,蓄着点胡子,穿一身花衬衫,说起方言来神采飞扬。
“这车是你的?”
打完招呼,男人看到了秦照旁边停的车,摸了摸下巴,语气发酸:“都开豪车了……前几天有人说在帝都一家餐厅打工遇到你,说你混得不错,看来是真的。”
“哎,秦照,你不记得我了吗?要说以前当混混的时候,咱俩也算是朋友吧,正巧我过几天也打算去帝都做生意,要不,给哥儿们分享条路子挣钱?”
说完,男人又往秦照身前凑了凑。
秦照自然不会理。
“我不认识你。”他冷漠而疏离,掏出车钥匙摁了摁,就准备上车。
“哎,别走啊。”男人不爽,伸手抓住秦照手臂,质问,“这么小气干什么,发达了就不记得老乡了?”
这举止,一派无赖。
符舟见状,忙冲上去说:“这位先生,请你松手,秦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等走到秦照身边,她一侧目,就见秦照额头起了层薄汗。
“咦,美女。”听言,那男人倒是乖乖松了手,开始眯着眼打量符舟,“你是秦照媳妇儿?”
符舟直言:“我是他朋友。”
“哦——”男人拉长音调,顷刻笑得露出两排牙,“我是秦照哥儿们。”说着还伸出了手要和符舟握手。
“别碰她。”却被秦照冷声拦下。
符舟也不想和面前的男人多说。“抱歉,我们有事先走了。”丢下最后一句话,她径直绕去车尾,上了副驾驶座。
秦照也同时上了车,开车走人。
……
“没事吧,秦先生。”
而后上了马路,符舟担心秦照情绪不稳定,建议说:“先在边上找地儿停车,休息一下吧。”
秦照没有反对,很快在前头拐了弯,把车停在块空地上。继而双手离开方向盘,伸直一看,手心都是汗。
他长吞吐了一口气,往驾驶座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才慢慢松弛下来。
“你呢,你还好吗?”倏尔,秦照偏头看向符舟,眼神寂寂,“看到这个跟垃圾场一样恶臭的街区,还有刚才在街头那个缠人的无赖……”
说到这,秦照又收回了视线,低声道:“是我不该让你陪着,这样你就不用接触这些。”
观他神情,既愧疚又落寞。
符舟轻叹了一声。
“我很好。”
她伸手,一边从前头车身格间里拿出包抽纸,一边告诉秦照:“而且我很高兴能在旁边陪着。秦先生,你今天做得很好。最难的就是第一步,现在既然已经迈出去了,之后肯定更加顺利。后续的治疗也更方便进行。”
话音暂落,符舟取了纸巾,主动倾身过去,抓住秦照搭在大腿上的右手,轻轻给他擦拭手心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