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她察觉秦照神情又愣了愣。
“符医生,我以为让你住进来,是我们各取所需。我需要你解决我的睡眠问题,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来过问我的工作和生活。”
……各取所需。
这四个字无异于当头棒喝。符舟恍悟,原来在秦照眼里,他和她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要不是他这会儿直言,她还沉浸在他白日给的甜头里,真以为像李管家说的那样,他对她很上心。
“我知道了,秦先生,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把握好分寸。”
略在心中构思一番,符舟也直言:“不过下午的事,我倒底也参与进去了。所以我只是关心你,毕竟被背叛和欺骗的感觉定然不会好受。”
“关心?我并不需要关心。虽然的确是我聘请了上官景当项目总监,但从头到尾,我从来没信任过他。所以他像今天一样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也并不让我意外。”
却不想,秦照一派淡定从容。上官景的那些小把戏没有引起他丝毫情绪。
符舟凝视着他,专注地研究他表情中每一处细节。企图从中窥见破绽。
可似乎,秦照就是一台机器。
他具备精密的算法,却不注入感情,如此坚强冷硬,不具缺点。
符舟轻叹:“你是不信任上官景,还是不信任所有人。”
“商场向来如此,不存在什么用人不疑。”
针对下午上官景对符舟说的,她不知道商场规则,秦照倒像是给出了一点指教:“我和上官景都是商人。商人的本能,是尔虞我诈。”
过道静谧,秦照薄唇间流转的一声冷嗤,符舟听得清楚。
她不想看他这般冷硬,突然抬眸:“那我呢,我不是商人,我是你的心理医生。”
“你会信任我吗?秦先生。”
符舟站在顺光的方位。
暖色的灯光将她此刻神情映照分明。
那认真又专注的模样竟让秦照有了迟疑。他微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可其实,符舟也并不执着于秦照的答案。
“没关系,秦先生,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她依旧看着秦照,心中燃起期待,“就当是我在跟你讨要信任。”
没错,她想要他的信任。
既然无论商场还是社交场,谁有几分真心都难测。那么撇开那些,至少她希望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至少她和他之间能简单些,面对她,他可以卸下防备。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窗户。
窗户没有完全合拢,留了空隙给晚风,时不时就往里钻。
就在符舟漾起笑意的时候,有风从她背后抚过,带着她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一点一点扑向秦照。
秦照由此失神。
***
经过过道上一场对话。
符舟找秦照询问上官景一事的打算,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也罢,本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整个周末,符舟都这样安慰着自己。
没成想到了周一中午,上官景再次找上门来。
还是在咨询中心。
“符医生,我很抑郁,急需治疗。”
办公室内,秦照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对着符舟不停抱怨:“上周五在咖啡厅,我被你出卖了。紧跟着在公司,我又被秦照威胁了……你说说,这我能不抑郁吗?”
说罢他又摆着张苦瓜脸,感叹:“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符医生,托你的福,我成了史上最快败露的商业间谍,一件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秦照发现了。”
“……”符舟不擅长处理这状况,干脆把自我安慰的话搬了出来,“上官先生,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平常心对待。”
“反正我真的很抑郁,符医生,你快给我治病吧。”
“……”
相比上次在咖啡厅,显然这次见面,上官景显露的性格更为生动真实。
但符舟懒得同他玩笑,只想着他既然又来了,就趁机问清楚:“对了,上官先生,请问后来秦照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说起这个,呵呵,秦照就是个疯子。”
一说到秦照,上官景也来了劲儿,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说:“我都老实跟他承认了,说自己是对家公司派来的间谍。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开除我,反而又让我多接手了个项目。”
“为什么?”
“因为他笑着说,打败敌人并不是最有成就感的方式。最有成就感的,是把敌人变成队友加以利用。哈哈,这不就是个疯子么?”
闻言,符舟眸色一沉:“他性格很偏执,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对面的上官景突然意识到什么:“符医生,你好像对秦照的事很上心。上次在咖啡厅,感觉你也很维护秦照。”他摸了摸下巴,“难道说心理医生对患者都这么认真负责吗?”
“太好了。”
说着上官景大掌一拍,满脸期待:“符医生,你也赶紧把我收了吧,治疗下我的抑郁。”
“……抱歉。”符舟只当上官景仍不死心,又换了这种方式来接近她达到目的。
她看了看墙上钟表:“上官先生,请回吧。我等会儿还有预约的患者,需要出门做咨询。”
“符医生,你是不是不信我?”接到了逐客令,上官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转身走开几步,又可怜巴巴回眸,“哎,我真的觉得自己有抑郁症……”
好不容易等他走了出去,办公室终于重回清净。
符舟依着习惯开始点香。
只香刚燃起,舒艾抱着叠文件推门走了进来:“符医生,刚才那人是来看病的吗?”
符舟回答:“不是。”
然后她就听见了舒艾的嘀咕。
“可我刚才看见他手腕上有自残伤痕,还以为他是来拜托你给他做咨询的呢。”
“自残伤痕?”
“嗯,刚刚在外头,楼下送咖啡上来的小哥不小心撞到了他,还洒了咖啡在他袖子上,他整理的时候我就瞥见了他手腕上好几道割痕。而且割痕有新有旧。”
“……”
符舟怔住了。
温厚香甜的梨花香气萦萦绕绕。
回想起上官景走前那句“我真的觉得自己有抑郁症”,她揉了揉太阳穴,终是开口。
“小艾,麻烦你去追上他,管他要个号码。告诉他,我之后会联系他……”
***
当晚回到别墅。
同居生活以来第一次,符舟和秦照共进晚餐。
因为上个周末,秦照工作上有个短期出差,所以符舟在别墅连他个人影都没见着。这会儿餐桌上,依旧两相无言。
两个人各自沉默地吃饭。
关于上官景来咨询中心的事,符舟并没有告诉秦照。因为无论她答不答应给上官景做咨询,出于基本的职业准则,她都不会透露患者信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很多人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心理却有疾病。这个时候要么接受治疗,要么自我承受。
而对于秦照,符舟绝对不希望他选择自我承受。
“秦先生,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就在用餐期间,符舟注意到身侧秦照脸色有些发白。
不仅如此,他今晚也没什么食欲,除了喝了些汤,吃了些青菜叶子,饭和肉基本没动。
“没事。我吃饱了,符医生,你慢用。”
继而秦照起了身,以一副没什么精神的姿态跟符舟客套了句话,就转身走向楼梯。
正在这时,桌面上,符舟的手机不知道收到什么应用的通知消息,亮屏了。
符舟瞥一眼,却猛然被日期吸引。
她这才记起,今天是秦照爸爸的祭日……
心中的愧疚感突如泉涌,激得符舟身子一抖。她甚至嘴也没擦就追了过去,在旋转楼梯上一把抓住秦照手腕。
秦照的状态已有些怔然。
楼梯吊顶上,巨大璀璨的水晶灯照得他一身明亮。
他回头,眼中却一片黯淡:“还有事?”
符舟的心抽了抽。
她慢慢松开秦照的手,柔声告诉他:“如果今晚失眠,无论多晚,都一定来找我。”
“好吗?秦先生。”
秦照颤了颤眼睫。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回答。
“好。”
第8章 色如聚沫(八) 如果我想信,我就会信……
晚上回到房间。
符舟洗漱过后就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最近跟其他患者在咨询过程中记录的对话信息,以及制定相应的治疗对策。
这样的工作量很大,也极为繁琐。
但符舟今晚反正已不打算入睡。
她望了望房门,忍不住担心在斜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秦照会是什么状况。
她告诉他,如果他失眠,无论多晚,都一定来找她。所以她今晚,会一直等着他。
当然,她更希望他用不着来找她。
如果他能安然入睡,一夜无梦,是再好不过。可刚才在餐桌上,他的状态明显有异。她既愧疚又害怕,害怕他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再次梦魇。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混混街的那栋房子,和烧焦的二楼。
符舟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熊熊的大火,也无法深切体会秦照是怎样承受住了一切。但她今后愿意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他减轻痛苦,消除噩梦。他所承受不住的,她陪他一起承受。
……安静的房间里,键盘的敲击声不时响起。
墙壁上的挂钟不停走转。
直到凌晨三点。
敲门声轻轻响起。
伏在桌前的符舟一个激灵,冲过去开门。
开了门,她陡然一怔。
跟前的秦照双眼猩红,面色惨淡,竟是脆弱得不成模样。
“我……来找你。”
往日身形总是笔挺的男人,此刻已塌了双肩。他开口,一个字就顿住,语速极慢,似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符舟随之觉得胸腔里头被堵了块石头,十分憋闷。
她轻轻伸了手去牵秦照,想将他带进房中。可一触及他的手,发现他指尖带红,散着幽微的血腥气味。
顿时意识到什么,她心慌,立刻挽了他睡衣衣袖检查他手臂。见手臂无碍,又弯腰去挽他裤腿,继而看见了他两条小腿上有数条红色细长的指甲抓痕。
抓痕刺目,符舟闭了闭眼。
再睁眼,她直了身板,牵着秦照进了房,让他躺上了她的床。
“秦先生,我以前教过你几个自我安抚的动作,你现在选择其中一个试试。”
符舟一边说话,一边去旁边柜子里拿了她常备的医药箱。
再回到床边,见秦照正交叠着双臂,一手不停抚摸脖颈,一手不停抚摸另一侧臂膀,是类似自我拥抱的姿势。这样自我安抚的动作有利于保持冷静。
“做得很好,等我帮你处理完伤口,你再停下。”
符舟话语柔软,随后她坐上床,靠近秦照微曲的双腿,卷起他裤腿,又打开医药箱,取出碘酒、棉签和药膏,小心翼翼给他腿上的红痕消毒上药。
以前,符舟也帮有自残行为的患者处理过一些简单的表层伤口。那时她总是平静镇定,可此时对待秦照,她感受到了自己心态上的起伏。
刚才一番检查,她注意到秦照的手臂小腿,有着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疤痕。疤痕时间久远,应该是曾经受过家暴而留下来的……一想到这里,符舟实在难以从容。
他生得一身这样好看的皮囊,为什么竟有人狠得下心去加诸伤口。
何况那人还是他的生父。
也偏偏,今天是他生父的祭日。
符舟猜不到秦照在想些什么,她处理完伤口,他也听话地停下了安抚动作,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床头,眼神空洞,薄唇紧抿。
见他额前和脖子上还残留着汗水,她又细心拿了块毛巾,沾湿后逐一给他擦拭干净。
“秦先生,金刚经已经念完,今天我们换一本经书。”
最后符舟扯了椅子坐在床前,翻开了一本法华经。
秦照没有出声。
符舟也没再多言,直接开始诵念:“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可当符舟正念到“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达大智,到于彼岸”一句时,秦照第一次打断了她。
“你相信……这些经书里的佛理吗?”
他嗓音很哑,低垂的目光落在床尾,似是在认真看什么,视线却分明失焦。
符舟合上经书,笃定回答:“相信。”
“虽然我坚定地拥护科学,但我同时也认为,没有哪一种科学能教人内心平和,传输精神意志。宗教的作用就在于此。所以很多人选择成为信徒。我不是信徒,却爱读佛理。”
“有时候人们看书,不在于作者想表达什么,而在于他们自己想看些什么。同一本书,大家看了却各有所得。经书也是一样,如果我想信,我就会信。”
说到这,秦照的视线已经转移到符舟身上。
符舟温柔与他对视,继续说:“我通常带着需求导向看经书,我需要什么,就读出什么,获得什么。如果我有怯弱,就在书里学会坚强。如果我有贪欲,就在书里学会戒断。”
“秦先生。”
“你呢,你想学会什么?”
通常心理医生在与患者的对话中,一个最突出的能力就是引导力,引导患者慢慢曝露其内在的心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