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一恍,再睁眼时已经变了场景。
神界西弥杏林中,白石矮桌前,一道身影静静坐立,手捏着细针雕刻玉石。他银发未束,长长顺着雪白衣袍垂落,有些垂到了漫着一层白雾的草地上。
很快一身白裙的姑娘跑了进来,直接就在旁边坐下了,“神尊,你长得真好看,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没人理她,她继续道:“你在做什么呢?”
神情淡漠的仙人眼睛都没抬,只是认真注视着手中的玉石,细致雕刻。
她毫不气馁,自我介绍:“我叫阿厘,是只散仙狸猫仙!”
“狐狸。”清凉的声音如碎玉撞石,直沁人心。
“啊,你看出来啦,好吧,我是狐狸仙!你要雕什么东西呀?”
他不再言语,她自言自语,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终于,淡薄的仙人抬眼看向她:“聒噪,杏园勿入你不知?”
狐狸仙姑娘丝毫不惧,漆黑的眼睛直视:“神尊,大家怕打扰你不来这里,可这是公共之地好吗?原来你默许别人不准进来啊?”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没再说话,垂首继续雕刻。
楚厘望着他们,后来他说,那时候觉得有点新奇,没把她丢出去。这样持续两天,他似乎没了新鲜劲,直接说:“这杏林,我说是我的地方,就是我的地方。”
平静的语气,但那种笃定是自身强大力量赋予的自信。
“你这话听着无法无天啊。”
“若你指的不是天道,确实是。”
然而这样他还是没用强硬的手段,也只是说过几句。楚厘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花香,他是把她当香炉了。如果那时她就知道,或许就不会大意了,他竟然能闻到灵魂的香气,她必定会警惕。
可惜她不知道,天天很有兴致的跑来,那时候只是觉得他长的好看,又冷,想撩他,毕竟每次都有留下的灵魂收尾,她不担心之后怎么办。
她有意无意的增加肢体接触,却又不会太过,站起来时腿麻‘站不稳’扶一下他的腿,吃东西的时候手脏了让他帮忙挽一下头发。渐渐的,他用法力挽发,变成了亲手挽起……
桌上多了各种精致的她未见过的奇珍异果,多了人界的美食……一月后,那块玉石变成一朵水中生长的莲花,就在当天,她跟着去了他的莲水宫。
她好像天生知道怎么接近一个人,用什么样的姿态接近更好。巧的是,小狐狸的性格和她那时很像,她不用伪装掩饰,只用按自己的心意性格来。
场景换到了莲水宫中,楚厘站在门口看着她参观几万年积攒的雕刻物品,她头上的发簪在她心机挽发蹦哒几下后掉落,乌发如云散落。他轻轻抬手发簪掉落在手中,视线却一刹不刹的看着。
这样以第三视角观看当初竟然是这样,和她置身其中的感觉截然不同。她能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莲泱动心的时间,比她以为的要早许多。
楚厘现在想起那段过往,其实很开心。在这次之前,她每个世界的任务其实都很开心,那时候好像还没长大似的,一心都是玩,比现在更活泼肆无忌惮。
只是现在想来,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确实是最快乐的。
每天去破坏一下男主的计划,搞搞龙族的小公主,再弄弄那个黑心白莲姐姐,和天帝的小女儿叫交交朋友,和父母撒撒娇,再来找找长了张漂亮脸的莲泱。
忽然眼前一闪,再睁开眼依旧在莲水宫,只是在偏殿。
一个长相俊秀的男人正在说话:“莲泱,你不能这么放纵自己了,无情道心一破你修为就毁了。把这段记忆抹去把,我会阻拦那狐族小公主靠近你。”
楚厘怔愣,无情道心?他修的是无情道?!
怎么会?
她竟然从来不知道。
“月照,我已决心修习其它功法。你不必多言。”
楚厘隐约有点担忧,赶紧跟了出去,这一晚的事她后面全然不知。
到了布置精美的宫殿,正在把玩玉雕的姑娘百无聊赖等着,看到他进来没精打采应了一声:“你回来了。”
楚厘抿了下唇,这时候她正打算离开,任务已经完成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舍的。
“嗯。”
“阿厘……你,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
“啊?啊,好啊。”
“主人,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要嫁完人再走吗?”
“开什么玩笑?我第一次结婚得慎重!反正不是有我的一部分灵魂留下吗?他真的挺好的,就让他们在一起吧。你链接通道吧,我再和他说几句话我们就走。”
和系统说话的姑娘没注意到,楚厘现在站在第三视角,清晰看到他神情变了一瞬,惊讶不解,一闪而逝的冷意和决然。
“那你以后可一定得好好照顾我呀!”
“嗯,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烟雾飘入鼻尖,他抱住那具软倒的身体,“你。”
“和你说话的,那是什么东西?”
“你要走?对付赤玄和涂薇是你的任务?”
楚厘闭了下眼睛,默默看着他抱着她往外走。看到他唇角溢出的血滴在白裙上融开。
门口,一身蓝袍的男人皱眉看着他:“莲泱,你怎么样?你的修为……”
“我去灵虚之境,月照,替我寻竺兰草。”
楚厘从开始就不喜欢这个月照,莫名觉得他不是好人。只是莲泱身边只有这一个算是朋友的人,她不好说,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怕她影响莲泱月照才态度不好,便没提醒过他。
后面月照和天帝带兵围剿,她才知道这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莲泱要大开杀戒,她不忍无辜之人因此被祸害,阻拦了他,最终他只斩了月照和天帝。
跟随到达灵虚之境,这里一如往昔,琉璃宫殿浮于半空,地面清晰映照着宫殿的影子。世界像一面通透清明的镜子,上为实,下为虚。
楚厘站在外面望着遥无边际的世界,没有跟进去,这天的记忆即便过去了许久,现在回忆,她清晰能想起来。不想再看一次了。
莲泱很温柔的说,“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吧,我不怪你骗我。”那种温柔在那种时刻愈发可怕,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联系不到系统当时就慌了。
他脸色忽然阴沉又温柔的说:“是你先说爱我的,原来你骗我。”到现在楚厘都能想起当初那种头皮发麻,呼吸紧张停止的感觉。那时算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和他在一起的千年她真正开始长大,内心真正的成长,不再自以为成熟实则幼稚,遇到很大的问题根本没办法冷静解决。
楚厘自嘲的扯扯唇角,手指勾起一缕红发,变化确实显著,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现在很好,只是想到以前的模样……
很怀念。
眼前的幻境再一次变化,楚厘已经确定她确实掉入了幻境之中,这样场景一再并不连贯的变幻,只可能是幻境。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莲瓣吊坠也没有指引。
眼前黑压压一片,楚厘一时都以为满天乌鸦来袭,仔细再看,远处分明是人头,千军压境。不,不止。
楚厘不由蹙起眉,这是?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她转回头看向后面,圆形的光球中噼里啪啦的闪着黑紫色的雷电,而光球中那道人影,即便垂着头,黑发遮住了脸,她也一侧目便认出。
她心兀然跳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他已经幻化为黑色的头发,现在是已经成亲了吗?
远处天兵天将一晃便近到眼前,楚厘震惊的看到涂麦,也就是她,被捆仙绳绑着,而旁边正站着那个小人月照,和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天帝,以及一众神仙。
天帝看着被困住的男人声音威严的说:“神尊背叛天界,私通魔族,今日吾替天道正法,还以安宁。狐族六公主涂麦,违背天条,与之私通魔族,按律处之。”
楚厘已经震惊了,她完全不记得,半点印象都没有。
光球中的男人终于抬起头,只是面容因痛苦扭曲,血从唇角流下已经印湿了一片衣衫。
“风袁案,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嘶哑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楚厘一阵心疼,恨不得剁了这狗屁天帝。
天帝满面威严的看着他:“莲泱神尊,无论任何人,但凡违背天条,必须处之,何以放过?”
楚厘很想给这不要脸的老男人一脚,放狗屁!私通魔族?呵。她之前就觉得莲泱高高在上的态度天帝怎么忍得了,现在果然。
“月照神君,司法神君今日抱恙,由你暂代。”
“月照遵命。”
楚厘心头一跳,盯着月照拿起的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即便知道现在身处幻境,她还是整个人都僵直了。
哑声的禁咒解除,刀猛的落下,一只断手掉落,在地上动了几下,鲜血喷涌而出,撕心裂肺的痛喊响彻这片空间。
“啊啊啊啊啊啊——”
楚厘无可抑制的脸色煞白,虽然是灵魂状态感觉不到痛,却似有幻肢生疼。
她木着身体转头看向身后,死死盯着前方的男人无声嘶吼,眼睛因为太过激动毛细血管崩裂,一片赤红,额头青筋崩露,狰狞恐怖。
又一只手断裂,楚厘浑身发寒不由控制的发抖,她脑子不受控制的冲过去疯狂想踹开月照,却只徒劳的穿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
她听到痛苦的哀嚎声夹杂着天帝低低的声音:“月照,继续,摧毁莲泱的神志,他的神躯一破,我就有办法杀了他。”
胳膊,腿,双眼……
折磨殆尽,肉身已毁,月照抓住痛的抽搐的莹白魂魄。
楚厘听到身后爆裂的声音,和天帝月照惊恐的眼神。她转回头,只来得及瞧见破裂的光球,转身之间寒光闪来,月照扯了旁边的小神挡过一击。
楚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脸上尽是魔纹,狰狞可与最恐怖的恶鬼媲美。和她认识见到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把地上瘫着的灵魂收起,楚厘这才注意到,地上的灵魂只有莹白的颜色,但看眉目,分明是她的脸。
他这一动作耽搁,天帝月照已经移到后方,天兵天将各路神仙纷纷袭来,他几乎毫不费力,大片大片的人倒下。天帝和月照面色煞白的逃离,只留下剩下的人。
楚厘看着地上残缺的身体就没了半点怜悯之心,她此刻的恨意都难以消除。眼睁睁看着他像陷入疯魔一般屠戮众神。
这是他入魔的原因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她完全没有记忆,这是真实还是虚假?
下一刻,她知道了原因。
似遭受重创神情有些阴晦的男人盘膝坐于灵虚之境,面前摆放着多种她不知其名的物品,一旁的透明罐子中,小如手掌的魂魄安然沉睡。
楚厘蹲在罐子前,指尖轻轻搭在罐子上,这张脸是她的脸,有点卷长及腿弯的头发,轻纱长裙,是她。如果不是乳白色,染了颜色,就会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正在看,忽然头顶落下一只手,从她身体穿过,拿起了那枚罐子。
楚厘抬起头,他将罐子举在眼前瞧了瞧,唇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楚厘一时怔神,盯着他唇角的那一丝笑。他笑容不多,笑起来总是很浅,如杏花初绽,轻柔浅淡,片刻就会消失。
“阿厘,这是你吗?”
“真美。”
“阿厘是你的名字吗?”
一如他的笑,他声音也很柔,如果不是他此刻衣衫被血染红,脸颊也溅落了血,神情阴郁,真的很温柔。
只是他的眼睛真的很温柔,刚刚一战,他又变回了本来的样子,银色的瞳孔像极了琉璃,清透温柔,缱绻深情。
罐中的魂魄忽然变成了一朵花,艳丽的红色花朵花瓣绽放,星星点点的银光从花中往上漂浮,点亮了透明罐子。
楚厘一惊,本体都出来了!看来灵魂已经很虚弱了。明知道是幻想,她还是忍不住跟着担忧,身处其境般代入。
“原来你是花啊,真巧,我也是花。”
“阿厘,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大婚之日我发过誓,会永远保护你,永远不离不弃。”
永远不离不弃……楚厘抬头看向天,逼退眼里的湿意。
你还活着吧,莲泱。
他轻轻把瓶子放下,随即化为一朵莲花,白色的莲瓣中心金色花蕊微微晃动,楚厘看了几秒,惊讶的发现脚下成片的水,荡漾的银色液体望不到边际。
这些水不会都是头发吧?
之前她无聊,他头发瞬间伸长逗她玩,然后她玩了场长发滑滑梯,还是可遛弯波浪状的……
现在想……好蠢。
莲花忽然慢慢长起一根枝条,随即长出了……莲蓬?
莲蓬忽然断开,莲花似在颤抖一般抖动起来。
楚厘懵了,心里闪过一个想法。
莲花与银水忽然收起,化成人形。
“噗——”
血穿过她的灵魂,渐落在琉璃地面上,一大滩血,红的刺眼。
“咳咳咳……”他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血冒的楚厘都心惊,她想帮忙,但什么都做不了。
“莲泱,你怎么样?”只是她的话没人能听到。他剧烈的咳了一阵,忽然倒下,砸在地面。
楚厘只能蹲在一旁,他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模样像病入膏肓一般,唇下颌,都是血,此刻还在滴滴从唇角溢出。
“莲泱……”
楚厘无措蹲在一旁,她什么都不能做。怎么会这么多血?这样吐下去会不会流干?为什么还在流?快醒醒,快醒醒啊……
莲泱,快醒醒啊……
眼前忽然一片白光闪过,她再睁开眼正在琉璃宫中。
“阿厘,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那么痛。”
楚厘看过去,红纱帐内,两道身影躺在其中。她穿过红帐站在床头,看着他抱着未醒的姑娘轻轻说话。这具新的身体,脸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