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氏想起真假千金的事儿暴露之后,三房夫妇对苏静云的态度,再想想刚刚苏月儿那嚣张无礼的模样,心下了然。
“你就这么决定离开,可曾与你那些兄弟姐妹道别?”
苏静云静默片刻,轻声道:“还是不了,我怕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相府家教严明,苏静云往日里同其他各房兄弟姐妹感情都很好。近日只是因为她身世曝光,大家一时半会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没怎么见面。
若得知苏静云要走,他们定然是要挽留的,毕竟十几年的手足之情做不得假。
上一世苏静云会留下来,也不全然是因为相爷和太夫人,那些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也令她十分感动不舍。只是,当时的感情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后来的嫌弃却是真真切切。
重来一世,苏静云不愿再去牵扯那些,真也好,假也罢,总归将来不会再有交集。他们在京城高高在上做天之骄子,她回乡间安安心心做农家女。
瞧着苏静云是铁了心要离开,诸葛氏决定先不劝了,丫头如此替相府着想,又有孝心,那便暂且先成全她的一番心意吧。待过两日,相爷他们父子几个忙完了朝中的差事,再来劝说也不迟。这样好的孩子,可不能让她回那穷乡僻壤吃苦受累!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太夫人的住处,得知太夫人昨夜里不舒服,天不亮才歇下,两人自是不会去打扰。诸葛氏还逐个吩咐下去,以免其他人来扰了太夫人休息。
苏静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她其实很怕自己不能果断干脆的回绝那位一直疼爱她的老人。她要离开相府,只是不想当相府的养女,并非同相府断绝关系。可太夫人却听不进,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苏静云一心只想着尽快静悄悄地离去,除了青柠谁都没说,所以哪怕是诸葛氏,都没想到她早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准备立刻就走。
只有一直派人盯着她的苏月儿得了信儿,早早就守在门口等着苏静云回去拿那只装了几件换洗衣衫的包裹。
“你还想从相府带东西走?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苏月儿说着,将手里的包袱抖开,破碎的布条撒了一地。
苏静云的眼中闪过一抹可惜,这几件衣衫,颜色和样式均是她最喜欢的。
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苏月儿,苏静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把你头上那支玉簪留下!你身上的衣裳就当是我施舍给你了!”
苏静云抬头,目光直直对上苏月儿:“你让我净身出户,我便什么都不拿。但我头上这根玉簪,是昔日皇上赏赐之物,后由相爷和太夫人转赠与我,是我十岁的生辰礼,我必须带走。”
“呸!那是送给相府三房嫡女的!是送给我的!你这个农家女也配的起这簪子?”
苏静云道:“你若坚持,我便只能去请长辈替我做主了。”
苏月儿一顿,她虽然才进相府两三天,却已经知道苏静云在相府里有多受宠!她自幼就被太夫人看入了眼,大部分时间都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就连启蒙都是太夫人亲自过问的,据说相爷闲来无事还会手把手教她练字。
而她呢?她回府,太夫人都只见了她一面,相爷甚至都没见她,说是忙于朝事,可忙朝事连家都不回么?忙于朝事连嫡亲的孙女儿都不见吗?
就连教导她的嬷嬷都口口声声要她学习苏静云!
如此相较,让苏月儿嫉恨得眼都红了!若当年她没有被换走,苏静云今日的一切都是她的!那她就是相爷和太夫人最宠爱的嫡孙女!
苏月儿恨啊!恨霸占了她身份的苏静云,更恨她不过是个农家女,竟然敢那么出色,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这个真千金还不如个假的!
“知道你本来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家里破得漏风,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头下小雨,吃糠咽菜都吃不饱肚子,还吃了上顿就没下顿!”
苏月儿紧紧盯着苏静云的脸,想要从她脸上看到恐慌:“你以为你带着这支簪子能戴多久?你爹娘软弱无能,你那几个叔叔婶婶各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哦,还有爷爷奶奶,你嫡亲的爷爷奶奶哦,可不像相爷和太夫人那么好!他们啊,恨不得家里全是儿子,女儿多吃一口饭都是错的!”
可惜,苏静云注定要让她失望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苏静云就这样空着手走出了相府,仿若闲庭漫步,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三章
走出相府大门的那一刻,苏静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恨吗?上辈子下场凄凉,她当然是恨的!可她还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上一世的悔恨太多,好不容易能重来一次,岂能把所有精力放在报复苏月儿那样一个心胸狭窄不知感恩的人身上?
更何况,苏月儿的下场也并不比她强多少。十三岁才被相府找回来,言行粗鄙,愚昧善妒,亲生爹娘又因为愧疚对她一味纵容,哪怕是再好的教养嬷嬷,也教不好她了。
这样一个姑娘,哪怕背后靠的是相府,也终究不会有什么好归宿。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名门闺秀,相府也同样不缺嫡女!
若苏月儿肯放下身段,寻个普通点的人家,有相府苏家在的一天,她便能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谁都不敢给她气受。可她心比天高,非豪门世家不嫁,却不想想人家看不看得上她。一路蹉跎到十九,方才成了亲,对方还是出了名的纨绔子。
以苏月儿的心胸气度,哪里容得下后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而以她的容貌举止,又哪里吸引得了那阅尽千帆的纨绔子?更何况,她嫁的又是丝毫不输苏家的世安侯府,当家主母宋老夫人,铁腕作风名震京城,还护犊子得紧,想也知道苏月儿会是个什么下场。
想起上一世苏月儿婚后闹出的动静,苏静云觉得自己对她的怜悯都快要多过仇恨了。
相府侧门外,已经早早停了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五官周正,神态从容,着一身青色的劲装。
苏静云瞧见他,露出一个笑来:“卫叔。”
卫海青目光扫过青柠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动声色道:“云姑娘,咱们走吧。”
“有劳卫叔跑一趟了。”
卫海青笑容温和:“云姑娘是属下看着长大的,何必如此见外?”
苏静云含笑不语。卫海青武艺高强,为人睿智,深得相爷看重。上一世,若非卫海青明里暗里相助,她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此番重来一世,苏静云谁都没求,只私底下找了卫海青,将心中所想合盘托出,便得到了卫海青的支持和承诺,将她送回家乡。
有卫海青在,苏静云一点都不担心,哪怕她从未孤身出过远门,哪怕那家乡她从未去过。
……
再说那苏月儿,被苏静云临走前的从容姿态气得不轻,坐在屋里越想越不甘心,终是忍不住,带着她满院子的丫鬟嬷嬷,还将他爹先前给她的侍卫也带上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府,誓要把那簪子要回来不可!
一路追到了城门外,才远远瞧见了有相府标识的马车。苏月儿正要跳下马车冲上去,却被身边的嬷嬷拉住了。
“月姑娘,稍安勿躁,你且看看四周。”
苏月儿这才看到四周竟然停了不少马车,将原本宽敞的官道挤得只剩下窄窄一条道,几乎每辆马车的窗帘都掀开了,露出一张张含羞带怯的俏脸。
“这是怎么回事?”
苏静云没想到自己随便挑个日子回乡,竟然会撞上六皇子离京。
这六皇子是最得皇上宠爱的瑶妃的孩子,当年瑶妃初为人母,一时不察让人害了。最后孩子是保住了,却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停过药。
瑶妃心里十分愧疚,又因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因此对他格外上心。皇上本就宠爱瑶妃,儿子的模样又随了瑶妃,因此对他格外宠溺,日日嘘寒问暖,赏赐更是如流水般往他那儿送。
哪怕如此受宠,六皇子却是个冷情冷性,即便对着嫡亲的父皇母妃,也依然寡言少语。据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后来为何至此,谁也不知。
据闻上个月,皇上要给六皇子指婚,却被他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拒绝了,还是不带一点挽回的,冷言冷语的拒绝,连一个字都不多说,终于惹得天威震怒。
这不,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他打发出京城了。
苏月儿听得津津有味,目光转了转,突然道:“难怪这么多名门贵女来送行,是想着趁此机会讨好他吧?毕竟是皇帝宠妃的儿子,就算一时受了罚,只要有瑶妃在皇上耳旁吹枕头风,迟早会再召回来。”
嬷嬷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又道:“月姑娘聪慧,能明白其中道理。但您是贵女,有些事看破不点破,才是上策。”
先前的刘嬷嬷已经离开了,身边儿这个是王嬷嬷,说话惯会捧人,深得苏月儿的心,听她这么说,苏月儿难得地受教:“嬷嬷,我以后不说了。”
王嬷嬷见状,继续劝道:“今儿是六皇子离京的日子,月姑娘暂且放过那苏静云,先看看能不能在六皇子跟前讨个巧。”无论如何,要劝住苏月儿,若是任由她在这样的场合找苏静云麻烦,那她的名声就彻底要坏了,王嬷嬷自己也死定了!
苏月儿正有此意,虽然觉得便宜了苏静云,但比起自己的未来,那还是六皇子更重要!
片刻后,一阵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
一行大约五十余人,均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各个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腰挎弯刀,齐齐穿着一身黑底蟒衣,上面用银丝勾出一道道纹饰。□□马匹高大勇猛,毛发浓密油亮,一路行来,不听一声嘶鸣,显然训练有素。
五十余人分作两排,一辆簇新的马车夹在中央,驾车的车夫是两个劲瘦的中年汉子,目光湛湛,神情肃穆。
光看着这架势就知道马车里的主人身份不凡,打小在乡野间长大的苏月儿何时见过这阵仗,一时间看得眼都直了。
就在这时,马车的窗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俊美的脸。
“哇!传闻居然是真的!六皇子可真是俊美!”青柠轻声惊叹。
苏静云本在想事情,听到这话,下意识侧头看向窗外,只一眼,便不由怔住。
那人生的五官精致,却眼底青黑,唇色寡淡,带着病态的苍白,面色也极冷淡,让人不敢造次。
回想起瑶妃模样,苏静云垂眸,掩下眼底的惊艳。六皇子确实是如传闻中那般,和瑶妃娘娘长的极像,但又不带女气,贵气逼人。
片刻后,六皇子突然低下头,抬手掩住口鼻,很快,窗帘被放下去了。
苏静云也转过头,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四章
六皇子闷声咳嗽了一阵,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丝红晕。
“殿下。”书童捧着汤水递过去,忧心忡忡。
六皇子扔开帕子,接过茶盏,一口抿掉,淡淡道:“无碍。”言罢,便阖上眼,半躺在了软绵的锦被里。
书童仔细看了看六皇子的脸色,又见帕子上只有些许水渍,不见血丝,心下松了口气。转身取出一条薄毯,轻手轻脚盖了上去,嘴里轻声念叨:“也不知是谁把殿下今儿要走的消息泄露了出去,惹来那么多人。”
“吵。”
“是怪吵的,从咱们离宫到现在就没停歇过。”过了片刻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书童又道:“殿下,我刚刚好像看到了相府里的云姑娘的丫鬟青柠!”
清俊男子半睁开眼,淡淡地看向书童。
书童似乎得到了鼓舞,立刻继续道:“殿下你知道吗?近日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相府苏家三房嫡出的大小姐幼时被奶娘嬷嬷掉了包,相府养了十三年的云姑娘只是个农家女,真正的嫡小姐前阵子才被相府找回来!”
“也不知道云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农家女呢?”书童说着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摇一摇头,叹一口气,似乎替那不相干的云姑娘惋惜得紧。
“对了,云姑娘还做得一手好点心呢!连圣上和瑶妃都夸过的!”书童说完,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六皇子:“殿下,你吃过吗?”
“吵。”
正要再感慨两句的书童倏地闭了嘴,尚未长开的圆脸皱成一团,满脸的委屈不忿,总算知道少爷先前那句吵也是在说自己,而不是说外头吵。
见状,六皇子再度阖上眼。
……
相府里,因着苏月儿的刻意隐瞒,以及三房的默许,苏静云离开的消息足足过了四五日才传到一众长辈们的耳朵里。
太夫人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云丫头真的就这么走了?”满头银发的太夫人靠在软榻上,颤巍巍地问。
软榻前坐着两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其中一个是诸葛氏,她握着太夫人的手,轻声应道:“嗯,前几日就想来同您道别的,只是那几日您身体不大舒服,她怕惹您伤心,伤了身子,便只在外头给您磕了几个头。”
太夫人听了这话,眼圈儿立刻就红了:“真怕我伤心,就不该走!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还怕这相府里没她一片天?”
另一位贵妇人是二房的长媳柳氏:“云儿是个好孩子,她怕三弟和三弟妹他们伤心,也怕咱们为难,所以才想着一走了之,去找她亲生的爹娘。”
太夫人怒斥:“三房也是糊涂了!当初做下那害人事儿的又不是云丫头,是那胆大包天的死奴才!她跟云丫头置什么气?人都走了,竟然还瞒着不让我知晓!”
柳氏劝道:“弟妹也是看月丫头太可怜了,您也瞧着了,那丫头黑黑瘦瘦的,头发也枯黄如草,连咱们府里随便一个丫鬟都不如,哪里看得出是十三岁的姑娘?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因她当年的疏忽遭了这么多年的罪,一时转不过弯儿也是情理之中。”
“她自个儿糊涂怪的了谁?还有脸去迁怒别人!”太夫人想想就忍不住落下泪来:“我的云丫头哟!她养得那么精贵,打小就没出过远门,这么热的天,憋在马车里赶路,人都要闷坏咯!还有那个什么村儿,我听都没听过,还不知是在哪个穷乡僻壤!”
“也不算太远,骑马半个月能跑个来回。”两人忙柔声劝着:“云儿素来聪慧,身子骨儿也好,身边又有青柠跟着。带她走的是卫海青,他手里有相爷的手谕,沿途都能留宿驿站。以卫海青的见识手段,定然是照顾云儿周全的,您不要太担心了,断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