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妞躲在一个大汉的身后,大汉穿着短打,面上黝黑,想来是圆妞的父亲,正哄着叫她回去。
圆妞不知怎么的不肯走,悄悄同阿瑶打眼色。
阿瑶想着沈意行不会救自己,等朝廷退兵了,这庄子怕是也不能呆,她得找个地方躲躲。
·
镇南王几次叫人来催,沈意行面色难看,纵着马去了后方。
镇南王斜倚在软榻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沈都司真是贵人事多,叫本王三催四请才来。”
沈意行连佩剑都懒得解,语调像含了冰,“你到底要做什么?”
帐子里的下人都叫镇南王清光了,父子二人隔着烛火对望,竟然有几分像仇人。
镇南王叹了口气,语调柔和,像是个孜孜不倦教导孩子的父亲,“你看看你,本王是你父亲,还能害你不成?”
“不过是想点点你。”
见沈意行不说话,镇南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笑道:“这冯家军可是支好军,本王从前同他们一起打仗,冯家军就是出了名了凶悍,还记得……”
沈意行按了按腰间的佩剑,不耐地打断他,“直说。”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没有兴趣同这个老狐狸绕弯子。
镇南王笑了笑,并不生气,“眼下不就是个好机会吗?听说那土匪叫你选一个救,啧啧,听闻阿瑶长得极美,她妹妹应该也不差,你此番搭救她,姐妹二人收入一房,也是一番美事。”
镇南王说得平常,似乎这是件极好的事情。
沈意行的眼神一下变得幽深,他握住佩剑的手上青筋暴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喉结滑动,他几乎想要呕吐。
镇南王仿佛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道:“你现在去搭救你那表妹,到时候纳她做小的,不仅冯家兵的人心到手了,未婚妻也跑不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男人成熟英俊,面向几乎是有些儒雅的,这样恬不知耻地讲着这些东西,也很难让人产生恶感。
沈意行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大樊氏是个样貌迤逦,温柔得有些软弱的女子,尽管出生在樊家这样的氏族大户,但是并没有能养成一副骄傲的性子。
那时镇南王只是个落魄的世家子,没什么名头的读书人,奈何生逢乱世,老镇南王起兵造反了,镇南王于是也弃笔从戎,不知是有天赋还是老天眷顾,总之十分邪门,一路就没吃过什么败仗,就这样进了当时的樊大人的眼。
樊大人押宝,把长女樊氏嫁给了镇南王,连带着许多其他的便利,希望自己这个女婿真是个乘龙快婿。
樊氏听话顺从,嫁给了镇南王,就一心地恋慕着镇南王,替他操持家事,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沈意行。
镇南王并不是个留恋后宅的人,见了她还好,不见就忘在一旁,三天两头在外边打仗,樊氏就跟着他提心吊胆,生怕他受伤死在战场上,连儿子也不怎么上心,几乎可以称得上茶饭不思,身子都要熬坏了。
沈意行那时不过一个稚子,常常见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发呆,替父亲收拢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数不尽的美人,漂亮得脸上几乎能挤出苦水来。
后来,阿瑶家中出了些事,阿瑶就被送到镇南王府教养,阿瑶并不像沈意行那般知事,脾气骄纵,经不起逗弄,吸吸鼻子就要掉泪珠子。樊氏倒是意外地喜爱她,时常逗弄,慢慢将镇南王忘在了脑后,也不再那样茶饭不思。
阿瑶没来多久,樊氏就得知了一个消息,镇南王想要刘家的兵,要娶她母亲出身刘家的庶妹妹,只派人回来知会了一声,叫她准备喜事,那时镇南王已经三年未归家了。
樊氏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与世长辞,镇南王赶回来正好连她的丧事,与小樊氏的喜事,一起办了。
沈意行从此见他就恶心。
“不一样。”沈意行打断他,俊美的面庞沉的能滴水,“我同你不一样。”
镇南王笑了笑,笃定道:“这庄子你打不进去。”
沈意行想起那些排列诡异的建筑,缓缓地看向镇南王,一字一句道:“你算计我。”
故意换了他的兵,叫他来这个庄子救人,镇南王从头到尾就没把这次行军当回事。
“你老是看我像仇人一般,其实呢,我只是想叫你体会我的难处。”男人眼角泛起岁月的痕迹,他也不年轻了,有些自嘲道:“大皇子和赵永年的嫡子也在那,你救不了冯璟瑶。”
这个时候,出了冯清雅,选谁都是靶子。
沈意行把佩剑抽出来,眼中渐渐染上几分杀气,男人倚在软塌上,见他仿佛要失控,似笑非笑地同他对视。
沈意行倏然回神,烛光闪烁下,他像是在发誓一般,轻声道:“我会杀了你的。”
镇南王闻言莞尔。
·
沈意行骑着马来到阵前,周围的火把将这一块地方都照得恍如白昼。
张奇见了,叫下人把阿瑶和冯清雅带出来。
阿瑶叫人捆着手,被推搡出来,小娘子脚步虚浮,有些狼狈地跪坐在马前。她小脸煞白,但是垂头抿着唇,谁也不看,一副很是坚强的模样。
沈意行看着她这幅样子,就想起那个小小的阿瑶,也是抿着嘴,一副非常倔强的模样,但是没一会就要掉泪珠子掉得脸颊通红。
沈意行想得整个人发软,有一瞬间的力竭,但是很快又强撑起来。
阿瑶低着头,不去看对面人的脸色,她知道今天这场闹剧的结局,所以并不想看见沈意行。
赵承润还在后方骂骂咧咧,叫嚣着让张奇换人,他愿意代替阿瑶,张奇烦不胜烦,叫人堵了他的嘴。
张奇见了对面的沈意行,模糊中可以看出一丝故人的影子,不由大笑道:“沈都司,这一个是你的表妹,一个是你的未婚妻,你救哪一个?”
沈意行孤身骑马立在阵前,身后是数不清的将士,他想起自己方才的部署,冷静道:“救我表妹。”
·
李淮修带着五百人,一路疾驰进了渝州城,当今天子爱财,在许多城池设了宝阁叫人定期贡献宝物。
待闹起了饥荒,渝州的刺史就悄悄把宝物换成了粮食,几乎收光了城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不知饿死了多少百姓。
李淮修正是为此而来。
城里的百姓寥寥无几,都往富庶些的南方跑了,庄子先前部署过很久,因此区区五百人,轻而易举就将这个宝阁占据了。
刺史还在小妾的床上醉生梦死,甚至还没来得及派兵来,李淮修已经选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宝阁里的粮食堆成了山,外边饿死的百姓也堆成了山,李淮修嗤笑一声,叫人放粮出去。
宝阁里还是有些叫渝州刺史舍不得丢的珍品,李淮修看到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粉红的葫芦玉。
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阿瑶。
他摸了摸葫芦,只觉得触手温润,是小娘子会喜欢的东西,可是他只是在手里握了会,转手又扔回了小匣子里。
人估计都走了,李淮修这样随意地想着,英隽的面庞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极为漫不经心。
将这宝阁里的粮食派完,百姓一哄而散,李淮修轻轻呼了口气,胸口那股沉郁的感觉消散了一些。
他拉着缰绳,几乎没把现在才急慌慌赶来的刺史当回事,逗着玩似的,用着区区几个人,把那衣裳都没穿好的刺史急的满头大汗,有些崩溃地大叫要他不得好死。
城外忽然又进来一人,这群夜里都没睡醒的士兵几乎拦不住他,李淮修远远瞧了一眼,见是周元,就慢慢抿住了唇。
李戾舞着大锤,将周元接了进来。
周元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几乎累到虚脱,喘着气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道:“主子,那姓沈的没有救冯姑娘。”
李淮修反应了好一会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前方夜色茫茫,把缰绳几乎捏断,眼神不受控制地被戾气笼罩。
他一字一句道,“他凭什么不救?”
第28章 不走 “我不走,我跟意行哥哥走。”……
李淮修在冯府是睡不好觉的, 高床软枕,熏香宁静,他却频频惊醒, 身体发软, 疲惫得像睡在大路上。
这是他在冯府的一个不适的地方, 除此之外, 还有另一个叫他十分不耐的人。
这天,阿瑶半夜醒了, 抱着小软枕,哭着要找樊姨姨。小女孩怎么也哄不好, 哭得嗓子发哑。
樊夫人都去世了,到哪里去找?丫鬟们不知如何是好, 怕她哭出毛病, 又不敢往正堂里送。
那位对大娘子本就不上心, 这会扰了她老人家的清梦, 老夫人不生气还好,万一有个什么不悦的, 她们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三爷又出门游山玩水了, 府上一时没个能做主的主子。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突然想起了住在隔壁院子的大少爷。
李淮修再次从梦里惊醒,喘着粗气坐起来,就见身上压了个默默掉眼泪的小娘子。
女孩啪嗒啪嗒掉眼泪, 李淮修额角青筋都在爆, 但是勉强压下了脾气,还是耐着性子哄她,“瑶瑶乖,不哭。”
阿瑶睁着水汪汪饿眼睛看着他。
他读的书多, 随口编了几个故事就把她哄得眉开眼笑,软软地伏在他胸口,看着叫人觉得甜滋滋的。
李淮修不知为何,明知这几个丫鬟是在找个揽事的,还是留她睡在自己床上。
软软的床榻上,多了个乖乖倚在他身旁的小人,生得像精怪一样漂亮,用一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热乎乎地挨着他,李淮修闭了闭眼睛,奇异地感到一股安宁。
夜里,李淮修还是惊醒了,他梦见尸山血海,梦见压在自己身上冰冷的尸体,他几乎要大叫出来。
胸口被一团热量压住,他动动身子,阿瑶也醒了。
小孩迷迷糊糊地用小手摸他的脸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学着他,期期艾艾地呓语道:“哥哥乖,不哭。”
小阿瑶的手像云一样,李淮修长长地呼了口气,捏捏小孩温热的颈子,叫这股热量笼罩自己。
“你怎么这么爱哭?”李淮修那时候也小,但已是个金相玉质的小少年,他拉着阿瑶有些肉乎的手,整日地陪小孩玩已经有些烦了。他们坐在一个小凉亭里,李淮修有些漫不经心地逗她。
阿瑶其实不逗就不怎么哭,乖乖巧巧的,抱着糕点安静地吃,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娘子。
但是李淮修故意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这么逗逗她。
阿瑶仰着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有些羞怯地连声叫着哥哥。
李淮修松开手,她就巴巴地跟着牵上去。李淮修板着脸,只好叫她拉住手,又问了她好几遍,眼见着这小人的眼泪就要吧嗒掉了,李淮修就把她抱起来。
阿瑶把沁着粉的脸蛋埋在他肩颈处,身上带着股奶香气,李淮修用手在她背后慢慢地抚,阿瑶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怕。”
阿瑶年纪小,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热乎乎地拱在怀里,李淮修被她拱得难受,稍稍往后扬了扬,阿瑶一双小手就紧紧地抱着他的颈子,脸颊跟着往他肩颈上贴,带着些哭腔道:“这样,怕,我怕。”
女孩哭得可怜,叫李淮修想起府上的传言,不少丫鬟仆子悄悄拿主家事当消遣,嗑着瓜子说大娘子是没人要的女郎。
小男孩抿了抿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见阿瑶哭得眼皮都红了,还怯怯地不出声,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害怕别人不亲近她。
见阿瑶默不作声地掉眼泪,李淮修有些后悔逗她了。
少年沉默一会,哄她道:“你想要葫芦吗?”
阿瑶埋在他怀里,想起李淮修讲得故事,闷声地点头,“要。”
李淮修把她搂近一些,少年已经开始显出一些英隽来,他说:“哥哥给你种。”
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李淮修偷偷来找阿瑶,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瑶推醒,小小的人,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细声细气地叫他哥哥。
“你要不要跟我走?”李淮修低声问她,见她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就拿栗子糕戳她的小梨涡,不让她睡觉。
阿瑶困得眼睛睁不开,委委屈屈地,眼泪都要掉出来,好似做了个什么噩梦,“我不走,我跟意行哥哥走。”
李淮修沉默半晌,他拿起栗子糕,抵她没长出来的牙床。
阿瑶垂着头半梦半醒间,竟然跟着吃了起来,脸颊一鼓一鼓的。李淮修看她吃得香甜,一时也跟着笑了,捏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吃,低声道:“不识好歹。”
外头有人在催促了,李淮修把栗子糕留下,犹豫了一会,英隽的少年带走了那个叫阿瑶当宝贝似的葫芦。
周元又拐着弯催促了几次,李淮修这才恍然回神,慢慢感到一股荒谬来。
他想着送她回家,可是另一个可以做她家的人,反倒不要她。
李淮修回头看了眼肥头大耳的渝州刺史,见他紧追不舍,俊朗的面上闪过一丝厌烦,“别留活口了。”
几人在赶回庄子的路上,又分出五十人去反杀追兵。
李戾骑着马跟在李淮修身后,他十分有眼力见,眼见李淮修要发病,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过了半晌才问,“淮弟,你要吃药吗?”
李淮修戴上面具,那股子焦躁就奇异般地消失了,他看着庄子的方向,平静地点点头,像个脾气很好的氏族公子,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现在回去渝州给阿瑶买个吃食,还来得及吗?”
李戾直觉自己又被戏耍了,敢怒不敢言,把马骑得飞快。
·
即使已经数次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阿瑶还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背后凭空冒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冷,像是被人丢掉冰湖里了。
她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脸色。
知夏见了,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紧紧地抓住阿瑶的手,不断地低声安慰她,“世子定是有其他安排,姑娘莫怕,莫怕。”
阿瑶脑子都是木的,她见冯清雅的脸色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自己内心却没什么感受,她冷静地想起了小时候。
对于儿时的回忆,阿瑶记得的并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叫她记得格外深刻,连梦里都频频回顾。
阿瑶生下来没多久,冯秉怀就带着大房一家子去了江南,她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娃娃,被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