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重大突破,起码村里上回都不想聊,现在流露出一丝转机。
村里人接二连三地从议事堂里出来。
楚千黎和谈暮星居然看到那日村口送糖的小男孩。他这回没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而是独自在屋檐下徘徊。
小男孩用脚踢开一旁的石头粒,又抬头看了看工作站的人,继续低头在原地转来转去。
巴图朝小男孩招手,让对方犹豫不决。
谈暮星上回好半天都没将羞赧的小男孩叫来,但对方今天却在纠结后迈步,鼓起勇气来到楚千黎等人面前。
巴图得意道:“看来还是我们同族比较亲啊。”
小男孩走过来后,他却并没有管一侧的巴图,反而别扭地看楚千黎一眼,颇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声若蚊吟道:“为什么总想让我们搬走呢?”
谈暮星一愣:“他的汉语很好。”
有些村民会汉语,有些汉语却不好,小男孩算说得标准。
巴图:“我上学时教室里就贴着校内只讲普通话,这边只是位置太偏,但附近有学校,过去要两小时。”
楚千黎面对小男孩的疑惑,她轻声反问:“为什么不想搬走呢?”
“我要是搬走,就不能去山里,不能到土包玩,全都没有了……”小男孩磕磕绊绊地组织措辞,“就跟后山一样,最后被人忘了。”
“你们想让我们搬出去,然后你们也不会再来。”小男孩用余光偷瞥一行人,嘀咕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能留下?”
众人一怔。
谈暮星:“但要是搬出去,你上学会方便。”
“可是家都没了。”小男孩垂眸道。
楚千黎:“你很喜欢这里吗?”
小男孩点头:“还有山神。”
楚千黎略加思索,她斟酌着措辞:“但很早很早以前,大家也不住在这里,可能是在草原上游荡,后来才来到这里……”
“这里不好吗?我从小在这。”小男孩道,“外面也不是我家。”
楚千黎摇头:“不是不好,只是就像大家以前喜欢草原,现在你喜欢这里一样,都希望越来越好。”
“但最后大家就把这里忘了……”小男孩低下头,他踢着地上的石头,嘟囔道,“说以后会回来,其实肯定不会,就像班里人一样。”
“山神啊,萨满啊,都忘了。”小男孩摊手。
楚千黎:“你还觉得我是萨满吗?”
小男孩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嗯。”
“虽然我不知道山神怎么想,但你要是越来越好,忘掉我也没关系。”楚千黎思索数秒,笑道,“大家都过得很好,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问卜者已经走上正轨,就不再需要占星师。
小男孩怔怔。
他支支吾吾好半天,终于闷声憋出一句:“……不会忘。”
“什么?”
小男孩羞赧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家跑,没有再跟他们交谈。
巴图惊道:“怎么突然就跑了?跑得还挺快?”
小男孩突然就不好意思,一溜烟地消失在路口。
一行人没在村里耽搁太久,他们跟小男孩交流完,便顺着原路回工作站。数日后,村里还会迎来新的工作人员,再次协商迁址的细节。
巴图在路上感慨:“他刚刚说完,搞得我都想回去看看,我以前也住过类似的地方,现在都快没印象了。”
楚千黎离村后安静不少,她跟谈暮星走在队伍后面,慢悠悠地充当小尾巴。
谈暮星察觉她的异状,他面露关切:“你在想什么?”
楚千黎一秒回神,她看向同伴,冷不丁道:“我就是突发奇想,其实世上有神也挺好。”
谈暮星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神是不会犯错的,真能听到神的旨意,那就不用有任何顾虑,都被妥善地安排好。”楚千黎歪头道,“但要仅仅是人的话,就会变得很不确定,主要自己就不够好。”
如果是神的话,不会被小男孩的话影响,也不会被各类情绪左右。
楚千黎无奈地挠头:“唉,所以我还是做不来神,也当不了萨满,身上毛病太多了。”
谈暮星:“可我觉得这样更好。”
楚千黎迷惑地看他。
谈暮星一笑:“你身上有些小毛病,但还是努力希望大家都好,这不是更有价值?”
“神做到的事就不神奇了,人做到的事才神奇,我想萨仁奶奶也明白。”谈暮星认真道,“不管是她,还是村里人,不是发现你会占卜,然后就相信你,而是感受到别的,才愿意去相信。”
谈暮星不觉得萨仁等人会盲目听从楚千黎,就像巴图进村时说她是萨满,萨仁奶奶就并不相信,还认为他们在撒谎。
她能够触动别人,肯定有其他原因,就像世上算卦者那么多,他也仅仅相信她而已。
楚千黎不料他会说这话,她莫名感到不好意思,一向能言善辩,现在却嘴拙起来,竟不知如何接话。
谈暮星的态度过于真挚诚恳,倒搞得当世第一有些无措。
片刻后,楚千黎总算能够开口,却不提刚才话题,反而话锋突变。她故意恶声恶气道:“我可以说自己身上的毛病多,但你不可以跟着说我有小毛病!”
谈暮星忽听她语气别扭,愣道:“唉?”
楚千黎佯装抹泪,呜咽道:“我懂了,就是淡了,你以前都不会说我身上有小毛病,现在终于说实话……”
谈暮星见她一秒变脸,他惊慌地摆手:“等等,我没有这意思!这句话重点不是这个!”
他们明明是在讨论别的事情,忽然就转移到他对她的看法。
“就有,就是无意之间才流露真心话,你果然早就觉得我毛病多,心里面忍我很久了……”楚千黎哀声道,“我却还被蒙在鼓里,等矛盾爆发才知道,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你看网上故事都这么写。”
“不不不,真得没有,不要相信网上的故事!”谈暮星被抓住话柄,他此刻求生欲爆棚,忙不迭着急地解释,不知她从何得出此结论。
楚千黎伤感叹息:“唉,故事的开始总是极尽温柔……”
“……”
说多错多果然是世间真理。
谈暮星没想到顺着楚千黎的话讲,居然还能够将自己顺进去。她悲伤地哭诉(假哭)他的罪状,说没想到他对自己有好多意见,让她幼小的心灵受到巨大的伤害。
谈暮星深谙她套路,他弱弱地发问:“你是又想要什……不是,我有什么弥补自己过失的办法吗?”
楚千黎闻言一抹脸,她顿时不再嘤嘤,眨眼暗示道:“我们来这里第一天拿到的彩绳很好看。”
“你想要那个吗?”
楚千黎无声地盯他。
谈暮星心领神会,他一秒改口,重新措辞道:“不是,请让我送你那个,作为精神损失费……”
楚千黎爽快道:“好耶!”
“……禁止好耶。”
谈暮星稀里糊涂就签订不平等条约,被她敲诈一笔精神损失费,宛如遭遇电话诈骗的受害者,永远不理解他跟骗子交流时,智商为何会跌进谷底。
部分受害者在被骗后复盘,还会感觉当时被下了蛊。
第66章 第六十六颗星
谈暮星最近在乘车时没事, 就会随手用彩绳搞编织。
潘义成听闻谈暮星学习当地特色编织的缘由,他忍不住做出点评:“那她还真有点做教授潜质,这骗人打白工着实拿手啊, 当初把你忽悠过来也挺厉害。”
谈暮星一边编绳,一边小声道:“……潘教授,这话也不像教授该说的?”
潘义成气定神闲:“这才是教授真正该说的话, 给你们传授社会大学的道理。”
“……”
没多久, 负责迁址的当地人员抵达村里。
再过数日,村里经过多方商议,破天荒地谈拢条件, 终于同意搬离此地。不过萨仁等人有个小要求, 希望楚千黎能为迁址择日。
铁路项目和村落迁址是两个团队,然而彼此间的工作人员还算熟悉。楚千黎等人抵达省里时, 当地领导曾参与接风,所以不算完全没关系。
工作站里, 巴图替人将要求传回, 感叹道:“他们真把你当萨满, 要不是你没法决定,说不定还要你选址呢。”
虽然楚千黎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萨满,但村里人却跟她态度截然相反, 透露一种与生俱来的信服感,偶尔都让外人惊叹。
楚千黎放下手里的地形图,她沉思片刻,说道:“潘教授, 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
“什么事?”
楚千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你是想还这份情吧?”潘义成心下了然, 他若有所思道,“倒是也可以, 我想想怎么跟老周说啊。”
除了周渠外,工作站众人叽叽喳喳地商议起来,敲定村落迁址当天的活动细节。
村落迁址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在一天内完成,但村中人要跟此地正式告别,举办一场盛大的搬迁仪式。
保留萨满文化的小小村子即将启程,跟远方的其他村落汇聚在一起,构建出崭新的萨满风情民俗村。这件事在当地同样算新闻,搬迁仪式将有当地领导出席,连不远处的工作站人员都受到邀请。
草木稀疏,晴空万里。
村中,多方人员汇聚在一起,村里人将用传统民俗跟旧址作别,他们在今日后就会陆续搬往新址,离开这片熟悉而险峻的地方。
周渠作为工程项目代表,同样出现在仪式现场。他跟赶来的当地领导聊完,便回到潘义成身边,却突然发现一丝异状。
潘义成身边空空荡荡,另外两人不见踪影。
周渠疑道:“你带的学生呢?”
潘义成带来的专家团队人员众多,但他身边总是楚千黎和谈暮星,被周渠称为教授带学生。
潘义成随口道:“忙去啦。”
“他们不是跟村里关系还行?我听巴图说特别受欢迎。”周渠随口道,他正奇怪于两人的无故缺席,却突然瞥见村中人里的熟悉面孔。
现场分为两方人,一方是身着民俗服装的村里人,一方是身着正装的当地领导及工作人员,可谓泾渭分明。传统和现代,共聚在此处,见证村落的离开。
然而,对面的村里人却混进两个外乡人,楚千黎和谈暮星穿着颇具特色、颜色鲜艳的服装,游刃有余地混迹其中!
周渠惊道:“那不是……”
潘义成佯装不知,他神情自若地扫视一圈,问道:“什么?”
周渠:“他们怎么会站在那边!?”
潘义成淡定道:“哦,你不是也说他们跟村里关系还行,特别受欢迎。”
周渠:“?”
正值此时,当地领导率先上台讲话,介绍未来萨满民俗风情村概况,打断周渠稍显凌乱的思绪。
领导发言结束,全场响起掌声,便到仪式环节。
众人在户外参加仪式,村中人将炭火搬出来,开始亘古传承的习俗。
楚千黎身披萨满外袍、手戴民俗彩绳,她并不确定自己学的择日方法跟萨满村传统文化是否有差异,索性双管齐下都用上,让萨仁等人准备兽骨。
楚千黎观一眼当下天象,她在心底掐算时间,然后看向旁边的萨仁。
萨仁心领神会,她将兽骨投入炭火,等待骨头在烈火中烤出细纹,正是吉祥的图案。
年长的老太太见状,她露出动容之色,虔诚地频频行礼,又击响手边的鼓。
沉闷的鼓声唤醒人群,随着热烈激昂的欢呼,搬迁仪式正式开始!
皮肤黝黑的原住民们在今日换上正装,他们浩浩荡荡地从村口出发,将要排着长队抵达附近的祭坛,跟埋葬无数祖辈的故土离别。
这是特别而郑重的日子,祭坛对所有的人开放。
其他工作人员并未汇入队伍,他们零零散散地走在旁边,跟随村民们向祭坛移动。
周渠在一旁慢慢地跟着,他望着打头的楚千黎和谈暮星,质疑道:“你不感觉哪里不对吗?”
潘义成:“哪里都挺对吧。”
“他们穿成这样,还戴着那些,又走在前头。”周渠伸手比划手腕上的彩绳,狐疑道,“你确定这没触及红线吧?”
周渠不想自找麻烦,只能隐晦地暗示,没说破像神职人员。
潘义成悠然地笑道:“学生嘛都爱凑热闹,穿点当地特色服装,人家手上戴的是自己编的,没看谈暮星天天在车上编嘛,瞎想什么呢!”
周渠眼神微妙:“……没看他在车上编,倒看你临场在编了。”
一行人抵达祭坛,楚千黎在前引导,她陪同着萨仁,让村民们逐一上前祭拜先祖。
周渠此时已波澜不惊,他看向潘教授,淡淡道:“行啦,说吧,为什么她能主持仪式?你接着编,我听着呢。”
潘义成掷地有声:“什么主持仪式?这是深刻理解宗教工作本质是群众工作,用群众工作的思路和办法开展工作!”①
周渠:“老潘,该说不说,虽然你听完挺不乐意,但你真适合在我们这种单位工作,不要再琢磨往外跑了。”
“因为我擅长用团结进步、和平宽容等观念引导信教群众?”
“不,我就是觉得外面人受不了你这么白话儿。”
“……”
楚千黎既无公职也非党员,充其量算项目志愿者,确实参与进去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