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款步前行的样子, 称得上一句“琴瑟和鸣”。
建德帝一向爱重皇后的。
当年建德帝虽贵为太子,但因其不是当时的皇后所出,很是受了其余几位皇子的刁难,身为太子妃的柳静婉自然也少不了妯娌们的挤兑。
尤其是在二人成亲三年之后柳静婉依旧没有有孕的消息, 便由当时的太后做主, 为太子选了两位侧妃。
此后不过半年的时间,太子侧妃便传出了有孕的消息,彻底坐实了柳静婉是难以受孕的传言。柳静婉因此被同样没有嫡子的先帝不喜,若非她出身建国公府,先帝需要照顾建国公的脸面, 她这个太子妃只怕是要当不下去。
却没想到,还是太子的建德帝赵昀为此在上书房外长跪了一日,硬是让先帝下了“太子妃若无大错终生不废”的诏书。
世人皆道太子对太子妃情深义重。
待赵昀登基之后,柳静婉虽膝下无子,但还是被立为皇后。有了建德帝的支持,无论哪位妃嫔被抬了分位,哪怕是有封号的贤贵妃,掌管后宫大权的也始终是她。
再有从出生起就被建德帝视若珍宝的赵曦月。
前有太子情深义重,后有康乐公主宠冠天下,帝后和睦的说法便越传越真了。
待建德帝和皇后二人各自入座后,候在一旁的内侍又上前一步,细长的嗓音在大殿之后传得老远:“拜——”
一直保持着微微欠身的众人整齐划一地给建德帝与皇后行礼:“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建德帝笑容和煦,掌心朝上轻轻一抬:“免。”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众人入座的动作在大殿之中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却又很快地平复了下去。自有宫女从门外鱼贯而入,将样式精美的菜肴一道道地摆在大家身前的桌子上,等建德帝提箸用了第一口之后,下座的众人才跟着拿起银箸用膳。
按照往年的传统,这会该是几位皇子公主依次上前给父皇母后见礼。
果不其然,稍用了几口之后,大皇子便携着大皇子妃和他的两个孩子上前行礼,说了几句应时的吉祥话,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将建德帝哄得眉开眼笑,一人赏了一串金粽子。
二皇子紧跟而上。
一番见礼下来,叫坐在殿内的大臣们吃得心不在焉,一个个都留意着建德帝的神态,在心下打着各自的算盘。就连还没轮到的几位殿下心中也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想好的吉祥话叫皇兄皇姐们抢了先,等轮到自己的时候无话可说,在父皇面前落了脸。
——不过,惴惴不安的人里面不包括赵曦珏和赵曦月兄妹俩。
或者说,他们两个应该是在座所有人之中吃得最专心致志的人了。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对身前的菜肴评头论足:“六哥,你尝尝这道松子桂鱼,是不是有些太甜了。”
赵曦月一面说着,一面不忘用玉箸挑了一小块鱼肉放到口中,小脸上透着一分纠结:“好像是甜了。”
赵曦珏翻了个白眼:“觉得甜你还吃?”将手边的“玉面芙蓉”往她身前推了推,“豆腐不错,你多吃点。那蹄髈你别吃了,小心明日又要嚎着自己长胖了。”
赵曦月正往水晶蹄髈那伸的玉箸立刻缩了回来:“我吃笋。”咬了一口又将剩下的半截放到了食碟上,面无表情,“有点老。”
“现在哪是吃笋的时候,”赵曦珏无奈地叹气,夹了一筷子苦瓜放到她的食碟上,“这个新鲜。”
“苦,不吃。”赵曦月边说边嫌弃地将它们拨到了一边。
赵曦珏痛心疾首状:“你就这么糟蹋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赵曦月抽了抽嘴角,后仰着身子想与她家六皇兄离得远一些:“……你是哪里来的痴情少妇啊?”
“咳,随口应应情。”他收敛了一下脸上有些过于夸张的表情,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你打哪儿学的‘痴情少妇’?又偷偷买话本子了?”
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的康乐公主立即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六皇子眯了眯眸子,瞧着某人脸上要多心虚又多心虚的表情,决定抽个时间去她的书桌上瞧瞧,有没有多出什么不该多的“诸子百家”来。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五皇子已向建德帝见完了礼,迟迟没有等到六皇子出列的众人已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将两人的举动尽数收入眼底。
等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忽然间一片寂静的时候,建德帝已是没好气地笑道:“朕平日是短了你们的吃食还是今日御厨做的菜肴特别好吃,叫你们两个吃得如此专心啊?”最后那声“啊”硬生生地往上提了三个调,听得赵曦月抖了抖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藏在了赵曦珏身后。
同被抓包的六皇子殿下显然要比康乐公主有出息的多,只见他处变不惊地微微一笑,朝建德帝拱手道:“儿臣只是想着御厨为准备宫宴所用菜肴掏空心思,自当好好品鉴,方不会辜负了御厨的良苦用心。”
厚颜无耻的模样让赵曦月对自家六皇兄的脸皮厚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她偷偷摸摸地从赵曦珏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儿臣是不想不辜负御厨的一片心意呐。”
一唱一和的兄妹俩逗得建德帝气极反笑,点了点赵曦月,“康乐上前来同父皇好好说说,都从今日御厨房上的几道菜里尝出什么来了。”
赵曦月目瞪口呆:“为什么是儿臣?”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六皇兄吗?
视线下意识地就往身前的人脸上飘去,却见赵曦珏笑得一脸促狭,毫不犹疑地将自己扒在他肩膀上的手给扒了下来:“父皇喊你呢,还不快去。”
兄妹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赵曦月嘟囔了一句,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挪了上去。只是目光一瞥,必不可免地落在了皇后的身上。
上次争吵之后,皇后好似恢复了对她不理不睬的模样,每日的请安都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旁的话一句都没有。却又有些不大一样,至少在过去,瞧见赵曦月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皇后还会忍不住轻斥她两句。现在的皇后却将她当成了不存在的空气,仅是维持着明面上的和平罢了。
虽说赵曦月亦是不再向过去一样每日朝见都规规矩矩地给皇后请安了,可到了皇后面前,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微敛了神色,抿着唇朝皇后福了福身:“母后大安。”
皇后抬眸淡淡地看了赵曦月一眼,嘴角含笑,微微颔首:“免礼。”语气不亲近也不疏远,同方才与其他几位殿下说话的模样并无二致。
可放在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不免太过冷淡了些。
坐在下头的谢蕴忽地想起了那日赵曦月执着着不肯放弃的疑问,袖间的手不知不觉地微微握了拳。
建德帝脸上的笑意微缓了一下,微沉了几分的目光在皇后犹如套了面具一般的脸上划过,喉头滚了一下,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慈爱地朝赵曦月招了招手:“来,到父皇身边坐下。”
没再提刚刚要赵曦月过来同自己说道说道今日御膳的事。
赵曦月嘴角一扬,笑得灿烂甜美,踩着小碎步挨着建德帝落座,很是习惯地抱着自家父皇的手臂撒娇:“父皇呀,御膳拿上来不就是给人吃的么,要不然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多可怜呀。”
语气轻快如斯,仿佛完全没有因皇后的态度而受到影响,也叫下头围观的大臣们微松了口气。
既然康乐公主神情一如既往,想来是皇后性子内敛,母女二人已习惯了如此相处才是。
建德帝亦是有心要将方才的尴尬带过,点了点她的鼻尖:“就你大道理多。”
赵曦月皱了皱鼻子:“六哥的也不少啊。”杏眸微转,她笑嘻嘻地将下巴凑到建德帝的手臂上,凑趣道,“既然父皇觉得儿臣说得有道理,那是不是应该好好奖赏儿臣一番呐?”
建德帝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哈哈大笑,脸上丝毫没有着恼的痕迹,“这天底下敢如此直白地同朕讨要东西的,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我啊。”赵曦月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又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推了推建德帝的手臂,“父皇还没说要赏赐儿臣什么呢?”
建德帝沉吟了片刻,笑道:“父皇再赐你一千五百户食邑如何?”
此言一出,别说是下头坐着的众人了,就连赵曦月都不由得露出的惊讶的神色。
她才出生的时候就被赐了封号,食邑千户,如今再加一千五百户,那她拢共就有两千五百户的食邑了,对于一个才十一岁的公主来说,这份赏赐实在是太重了些。
不过建德帝的此番举动,却也能向他们证明:圣上最宠爱的,当真非康乐公主莫属了!
可就在众人震惊地合不拢嘴的时候,有一个叫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开口否决了建德帝的提议。
皇后微抬着头,神情肃穆:“陛下,臣妾以为不妥。”
第三十六章
空气微窒。
“皇后, 你说什么?”建德帝目光一沉,连带着声音低了下去,透着几分帝王的威严。
皇后直视着建德帝的双眼, 目光清明,端肃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迟疑:“康乐不过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食邑千户已是我朝开国至今少有的荣宠了。如今陛下却还要再加一千五百户,远远超出的寻常公主所封之数, 实是有些不合规矩。”
吸了口气, 她略显冷硬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陛下,臣妾并非阻拦您宠爱女儿, 也不想在这大喜日子扫了您的兴致。您要加封食邑未尝不可,可她作为晚辈, 食邑之数总不好超过几位姑姑吧?”
原本还有些诧异的众人在听完皇后的话之后, 无一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可明白过后, 又觉得有些别扭。
确如皇后所言, 不说不在京的几位公主, 永寿公主如今的食邑也不过一千八百户,这还是建德帝看在太妃的面上,在登基后又为她加封了八百户。
两千五百户食邑,又不曾做出过什么功绩, 单凭建德帝一人的宠爱就加封至此, 的确会叫人心中不服。
可这话哪怕是由永寿公主说,都比叫皇后说出来显得自然一些。加封食邑,不仅是昭示圣宠,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两千五百户食邑,康乐公主往后必定衣食无忧, 皇后作为生母应当觉得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不过想起皇后平日里谨言慎行极重规矩的为人,会有这样的举动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皇嫂快别这么说,皇兄要给康乐加封食邑,其他皇姐不好说,本宫是半点意见都无的。”永寿公主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尽,拈在指间把玩,双颊酡红,“康乐是皇兄的掌上明珠,又是您的独女,多受些食邑也未尝不可嘛。”
一看就知道建德帝这是满心满意地想为赵曦月铺路,永寿公主疯了才说自己对加封一事不满呢,装着醉酒胡言的模样,三言两语地将自己摘了出来。
却不知她的哪句话戳中了皇后,叫她放在膝上的手蓦地一缩,手背上青筋乍现。旁人看不到,可坐在她身旁的建德帝却看得一清二楚。
“皇后,你听见永寿说的话了?”帝王平静又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中缓缓响起,不怒自威。
皇后慢慢松开了被自己抓地皱了几分的襦裙,低声道:“臣妾听到了。”
温良恭谦的样子让建德帝眼中飞快闪过了一丝失望,他忽地扬声,点了点坐在下头四皇子:“景裕,再有两年你就该去礼部任职了,你来说说,本朝开国至今封获食邑最多者是哪位公主,曾加封几次,总计又有多少户。”
即便是知道建德帝有意让四皇子去礼部任职的大臣们这会也忍不住有些诧异,依着建德帝的作风,不到最后一日,是不会如此直白地告诉皇子会派他去何处任职的。
被点了名的四皇子赵曦仁慌忙收起脸上有几分担忧的神色:“依照大夏礼法,一国之君可为公主赐封号,加食邑,从本朝开国以来至此,加封食邑最多者为天福年间的明犀公主,在位期间加封六次,总计三千八百户。”话到此处,他哪里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忍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低声道,“父皇加封五皇妹一举,并未有失礼法之处。”
却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皇后看过来的视线。
建德帝颇为嘉许地点了点头:“你的功课做得不错。”侧目看向皇后,“朕知道朕说的话你不信,那景裕的话你总该是相信的吧。”
皇后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却听建德帝又猛地点了建国公的名:“国丈,朕今日要为您的孙女加封食邑,您可觉得何处不妥?”
赵曦月下意识地朝着建德帝说话的方向看去。
已过花甲之年的建国公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和深刻进皮肤的皱纹都掩盖不了他双眸之中明亮又锐利的目光。
赵曦月能见到建国公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在大大小小的宫宴才能见到一面。建国公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平日里沉默寡言,总板着一张脸,和皇后有几分相像的面容叫年幼的她有几分害怕。
可今日见了建国公,赵曦月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外祖父,好像苍老了一些。
他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声若洪钟:“陛下对康乐公主一片慈爱之心,老臣只觉心中欢喜万分,并未觉得何处不妥。”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正好撞上赵曦月的视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在外祖父的目光之中瞧出了一丝慈爱,“康乐公主济世救民,心怀仁义,此番封赏,她受之无愧。”
既然他们觉得无功不受禄,那他就为康乐公主记上一功。
赵曦月微怔了一下,眼圈有些泛红,抿着嘴角似感激似羞涩地微低下了头。
经建国公的提醒,建德帝亦是想起了他过来之前内侍回报给他的消息,当即哈哈大笑了两声,抚掌道:“这么多年了,国丈依旧目光如炬,心明如镜。”他摸了摸赵曦月的头顶,浅笑道,“父皇要给糯糯加封一千五百户食邑,糯糯觉得如何?”
赵曦月仰脸望着建德帝。
建德帝的微笑之中透着几许鼓励。
她跟着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父皇的赏赐,儿臣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