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曾有人对她说过,天道自然,她不该为度外之人伤神。她却渐渐觉得,她不光不该为度外之人伤神,更不该为此弃自己的利益而不顾。
他们的不悦同她何干?她不曾目中无人,更不曾伤天害理。
她,受之无愧。
建德帝声音中的愉悦像是从胸腔之中传出地一般:“皇后,朕欲为咱们的康乐加封食邑一千五百户,你以为如何?”
皇后的目光轻轻颤动了一下,躬下身子,双手交叠轻轻点在身前的地面上,“陛下圣明,臣妾代康乐谢过陛下恩典。”并没有再驳了建德帝的话。
赵曦月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宽大的袖子在空中弯出一个优雅的弧线,她额头轻点手背,娇甜的声音又脆又响:“儿臣谢父皇恩典。”
大殿之中霎时响起一片祝贺之声。
赵曦月含笑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朝着某个人身上转去,却见他望着自己,嘴角轻扬。
……
本该热热闹闹的一场宫宴到了最后却有几分不欢而散的意思,赵曦月回到寻芳阁之中,没像往常一样懒散地扑到美人榻上叫行露和青佩为自己梳洗,而是走到窗前,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行露二人以为她是在为皇后的事伤神,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一丝担忧。
“殿下,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明日您还要早起去学里呢。”行露上前柔声道,“如今水气尚重,殿下仔细伤了身子。”说罢,上前将开着的窗扉合上。
赵曦月回过神,闹了一天她的确是累了,点头道:“去准备洗漱吧。”结果一抬眼,正好瞧见了青佩眼中未来得及掩藏的担忧。
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她们是在担心自己为母后对自己的态度伤心。
也难怪,行露和青佩伺候自己的这段时间里,没少见她为了母后伤神,宽慰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自然会担心她难过。
赵曦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总不能告诉她们,她色令智昏,被某人柔目浅笑的样子晃花了眼,早就将皇后的举动给抛之脑后了吧?
只好咽下了嘴边解释的话,由着她们误会了。
行露朝里屋探了一眼,见赵曦月已有青佩伺候着更衣,忍不住轻叹一身,准备去为她传热水洗漱。结果还没来得及出门,迎面就撞上了正要进门的建德帝,她脸色一白,慌忙后退了两步,行礼道:“陛下。”
屋里的人立刻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父皇?您怎么过来了?”赵曦月散了头发,穿着雪白的中衣,连鞋都没有穿好就从里头蹦了出来。
“毛毛躁躁。”建德帝笑着嗔了她一句。寻芳阁的地面上扑了厚重的地毯,她光脚踩着也不必担心会受凉。握了她搭在自己臂弯间的手,觉得掌心温暖,心中更是宽慰了一下,“过来看看你。”
心知建德帝是为了皇后的事而来的,赵曦月弯着嘴角乖巧地笑了笑,没有点破,搀着建德帝的手进了内室,父女二人并排在美人榻上坐下。
以前也是这样,赵曦月在皇后那受了委屈,建德帝明面上不说什么,到了晚上就来悄悄看她,安抚她的情绪。直到后来她总是做出无事发生的模样叫建德帝不必担心自己,他来得才少了。
建德帝将赵曦月落在颊边的鬓发勾到而后,温声道:“糯糯今日受委屈了。”
赵曦月眸光微闪,嬉笑着晃了晃脑袋:“父皇今日给儿臣加封了如此多的食邑,哪里委屈儿臣了。”
“那些食邑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建德帝见她高兴,顺着她的话哄了一句,却没有将话题避开的意思,“糯糯,你母后的事,父皇代她同你道歉。”
赵曦月笑意一顿,垂了眸,指尖绕了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父皇又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向儿臣道歉了。”
建德帝却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朕与你母后是夫妻,夫妻一体,她做错了事,自然由朕这个做丈夫的来承担。”见她微嘟着唇,神情别扭却不见悲伤,心下微动,“糯糯可愿原谅你母后。”
“母后今日也没错,儿臣谈何原谅呢。”赵曦月将手中玩腻了的青丝随手扔开,一脸认真地看向建德帝,“儿臣记得父皇说过,贵为皇后,不仅需要掌管六宫,教育皇嗣。更重要的是,她是此生常伴天子身侧之人,需以身为谏,辅佐天子安定臣民。若儿臣不是母后的孩子,只是下座几位皇姐皇兄中的一员,必定会觉得母后此举深明大义,反倒是父皇您,仅凭一己之爱行事。”
说到最后,她猛地一顿,不禁有些愣神。
起初她只是想寻句话让建德帝知道他往后不必在为皇后的事担心自己,她现在当真一点都不为皇后的态度伤心了。可说着说着,她却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一直以来她都盼着皇后能像是一位慈母,宽容自己疼爱自己,因为皇后待自己冷淡而伤心不已。可今日跳出这个思维,将自己放在一个不是皇后所出且同皇后鲜有往来的公主的位置,皇后的言行似乎全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大概最不合情理的,就是她的确是皇后的亲生女儿了。
“怎么?听你的意思这反倒是朕的不是了?”建德帝好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逗道,“那你还应地那般爽快。”
“因为儿臣不是下座的皇兄皇姐们啊,父皇疼爱儿臣要给儿臣封赏,哪有拒绝的道理。”赵曦月眨眨眼,生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父皇,儿臣该不会不是母后的亲女儿吧?”
建德帝霎时哭笑不得:“傻丫头,你当然是你母后的女儿,你母后生产那日,父皇就在门外等着,是亲眼瞧见稳婆将你从产房之中抱出来的。”他摸了摸赵曦月的脑袋,“你是父皇心心念念盼了十多年的孩子,父皇怎么会弄错呢。”
“那……”赵曦月迟疑了一下,“那母后呢?她可曾期待过儿臣的出生?”以皇后当时的处境来说,皇子的诞生远远要比一位公主重要的多。
赵曦月曾想过很多次母后不喜欢自己的原因,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母后想要的是能够继承大统的儿子,而不是迟早会嫁出宫去的公主。
赵曦月想得到的事情,建德帝自然也想得到,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说来你怕是不信,你母后比朕还要期待你的出生,有孕不过四个月的时候,你母后便定下了你的名字。”
那个时候的皇后一改前些年的阴郁,反倒像是他们刚成亲的模样,明亮的眸子里总透着一丝动人的喜悦,甚至比她第一次有孕的时候还要高兴。她语气里满是将为人母的期待:“陛下,您觉得‘赵曦月’这名字如何?男孩写作玥,女孩写作月。”拉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掌心写下她想好的名字,“一个是仙人手中的神珠,一个是天上的明月,都是咱们独一无二的宝物。”
忆起当年的事,建德帝眸光微黯,心也跟着下沉。谁能想到,如此期待这个孩子的皇后,会在产后第二日坚决地认为襁褓里的孩子不是自己所出呢?甚至在他查明不曾有人换过孩子之后,生生吐了一口血,昏睡了两天两夜。
她在第一次滑胎的时候就伤了身子,由顾太医好生调养多年才又怀上一胎。可保养地再好也是高龄生子,如此一番折腾之后,身子哪里受得住,当即就被顾太医下了不会再有孕的诊断。
他还清楚的记得,听完顾太医回禀之后,皇后眼中尽是灰败的绝望,一遍一遍地向自己保证,她生下的当真是位皇儿。
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赵曦月不免有些诧异,迷茫道:“可过去为什么儿臣每次见母后,母后对儿臣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呢?”
建德帝却并不打算将皇后生产之后的事情告诉她,可说出口的话,到底还是有几分沉重:“或许是你母后心中有什么执念,分去了她照顾你的心神。”
见赵曦月懵懵懂懂,建德帝浅笑了一下,“不过朕今日过来,是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啊?”赵曦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父皇,您不是已经加过儿臣的食邑了么?”
“你没听错,朕还有旁的赏赐给你。”说得更准确一些,这份赏赐才是建德帝一早准备好要给她的,那一千五百户食邑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穿上衣服随朕出来。”
赵曦月更奇怪了,还有什么赏赐是不能直接给她的?
直到她见到了建德帝准备赏赐给自己的“东西”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她的父皇要带她到院子里来了。
院子里站了四行三列共计十二人,其中除了第一列的三人为女子,剩下九人均是男子。他们均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其中女子镶红纹,男子镶蓝纹,除此之外衣料款式并无差别。
见建德帝和赵曦月二人出来,十二人动作整齐地单膝下跪,齐声道:“属下参见陛下,参见康乐公主。”
赵曦月指着那十二人,这这那那的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十二个暗卫是朕亲自从‘赑屃(bixi)’中挑的,朕为他们赐名‘月翎卫’。”建德帝对于赵曦月的震惊似乎很是满意,“从今往后就只听从你一人号令,朕赐你的那块金牌,便是调动他们的‘虎符’,除了你和手持‘虎符’的人,他们可以不听任何人的指挥。”
赵曦月还没能从这份震惊中回过神来,木木地学舌:“只听从我一人号令?”
“是,此生此世,他们都只会听命于你一人。”建德帝望着下跪的十二人,威不自胜,“哪怕是朕,都不能指挥他们的行动。”
“那,‘赑屃’又是什么啊?”赵曦月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有些不够用了,需要她家父皇慢慢同她解释。
龙生九子,第六子名唤霸下,又称赑屃,是长寿与迹象的象征。可听她父皇的意思,他口中的“赑屃”显然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意思。
建德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没有丝毫隐瞒地向她解释道:“赑屃是大夏朝历代天子手下直管的暗卫机构,他们不被世人所知,亦不被史书所记,这世上除了天子之外,就连皇后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点了点赵曦月的鼻尖,“如今又要再算上一个你了,不过此事你可要为父皇保密,就连你六哥都不能知道,明白吗?”
赵曦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难怪父皇带她出来的时候还不许左右跟随,就连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尽数被遣散了。
“父皇您当真要将他们赐给儿臣吗?”赵曦月咬着指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视线却小心翼翼地往那十二人身上瞟去,“还有父皇方才说给他们赐名‘月翎卫’又是为何,‘赑屃’不是挺好地么。”
建德帝失笑道:“傻丫头,换了名头他们才是真的从‘赑屃’中脱离了。至于那‘月翎卫’,往后就是你的私卫了,你可以随意往里面添人,若是对自己不放心,叫他们去寻也是一样的。”他还有心思玩笑了一句,“只要不超过三百人,朕绝不过问。”
要说在端午宫宴上赐下的一千五百户食邑是叫她往后衣食无忧,这一支由建德帝亲命的“月翎卫”,却可以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眼圈微红,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又是一句都说不来。
建德帝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背:“去吧。”
赵曦月嘴角微抿,用力点了点头,上前两步:“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本宫‘月翎卫’中的人了。”
十二名暗卫齐齐抱拳:“属下誓死效忠公主殿下。”
……
凤栖宫的灯火还没灭,建德帝走进内室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案前的皇后。她还穿着参加宫宴时所穿的常服,发髻一丝不乱,就连头上的钗都没有取下。
“陛下来的似乎比臣妾预想地要晚一些。”皇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神色平静地有些可怕。
建德帝摆了摆手,在室内伺候的宫女们微欠着身,安静又有序地退了出去。
他走到皇后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低声问:“你在等朕?”
“当日臣妾不过让她在母后面前受了些委屈,陛下就请了臣妾的母亲进宫与臣妾说话。”她静静地望着建德帝,目光之中已没有了年少时的爱慕与欢喜,“臣妾今日当着群臣的面险些让康乐没脸,陛下也该来找臣妾说说话才是。”
建德帝不由蹙眉:“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那般行事?”
“陛下对她已是盛宠,再赐食邑必叫其他几位公主心中失衡。”想起赵曦月从小就不守规矩不服管教的性子,皇后眼中微泛了一层冷意,“恃宠而骄,必酿大祸。”
“柳静婉!”建德帝再难忍耐,一巴掌拍在身前的桌子上,“朕宠爱她,是因为她是咱们盼了十多年才得来的孩子!你怕其他几位公主心中失衡,你怎么不为糯糯想一想,她被自己的生母如此冷待心中又该如何难过?”
“我的孩子?”皇后忽地一笑,平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颤抖,“我的孩子叫赵曦玥,是仙人手中的神珠,不是天上的那轮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 糯糯:以后谁欺负我,我就叫暗卫偷偷把他吊起来挂到城门口去!
京城官员:???为什么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地?
第三十七章
“你到如今还执迷不悟么?”建德帝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他想不明白,曾经知书达理、宽和大度的柳静婉为何会对执着至此,“该查的事, 当年都已经查了。你对调查的结果不满,朕也曾放了权给你由你亲自去查。自当日在里头伺候的宫女到诊脉的太医, 每个人都由你亲自盘问过,每个人都可以证明, 从头到尾, 里头就只有糯糯一个孩子,根本不存在换婴一说。”
建德帝压着耐心, 缓缓道:“你说在你产后晕倒之前,曾听到有人报喜说生得是位皇子, 可当时守在你身边的几个稳婆及宫女都可以互证, 她们谁都不曾说过此话。顾太医也说, 刚生产完的妇人精疲力尽, 是有可能因郁结过度产生幻听的。”
“静婉, 那些铁证你自己都推翻不了, 为什么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肯接受糯糯就是你的亲骨肉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