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和嘉勉聊的话题,他多数是听,偶尔诙谐地插几句话。
聊到嘉勉的工作时,周轸问老蒋那头的单敲定了嘛?
嗯。
周轸面上淡淡颔首,这事他再没说下文。但是嘉勉知道,周轸许姚方圣好处了,通常业内一个大佬就能带动一个行业的蝴蝶效应。会展更是如此,敲定一个大佬的展位,主题就成功了一半。
这厢,嘉勉还记着嘉励给她介绍工作的人情,一直想请师兄一顿饭。嘉励嘛,又始终吊着姚方圣;
那厢,周轸已经拿最江湖的法子,压倒性地还了他姚方圣一顿席。
某人和小时候那会儿一样,吃东西总是三心二意的,死活要过来吃夜宵的他,最后就喝了两碗汤,吃了几个点心。
他嘴刁得很,说一切从笼屉上下来的食物,不趁那锅气消失之前吃掉,都是没有灵魂的。
所以他最最看不惯打包面条点心的人。
纯粹瞎对付。
大晚上的,他被几个点心顶着了。嚷着要喝茶。嘉勉搬家东西本来就有限,哪会面面俱到到如此细致,她说没有茶叶。
但是冰箱里有瓶装的乌龙茶,问他要不要?
“热一下吧?”甲方永远只是甲方,条件很多。
嘉勉拿才买的雪平锅给周轸热乌龙茶,司徒要帮着收拾桌上,嘉勉说什么也没让,于是电灯泡干脆自觉去洗澡了。
腾空间给他们二人,站在灶台前,嘉勉微微嘟囔,说看吧,弄得人家司徒很尴尬。
周轸不依,他说我做什么了,就尴尬了。我就是来会你的朋友呀,“这么多年,你都没忘记人家,可见有值得交的地方。”
或者,值得这个词本身就利益化了,小时候的朋友才不图什么值得,就是和他(她)在一起很开心,万万足够。
接近三十而立的周轸,其实他门清得很,世故圆滑,甚至急功近利。他能陀螺转地安排自己漏夜也要去拜访荣休的官员,却也在这六十平的房子里,认同嘉勉无关利益的微时伙伴。
一切的目的,她开心就好,还能损失什么?
锅里的茶滚了起来,嘉勉倒进杯子里,再递给他。
某人受用,享受她的热情,“谢谢。”
逼仄的厨房里,站两个人就满了。嘉勉把桌上的碗碟搬到水池里来洗,她洗碗其实很费水,一直开着水龙头,全用流水冲。
她小时候在他外婆那里就是如此。
提起他外婆,嘉勉多嘴问了一句。
周轸说,早不在了。过世五六年了。
啊。嘉勉面上一怔,说了句抱歉。
某人浑不吝,“人老了总要没的,难不成真做老不死啊。”
嘉勉垂首没说话,她很难像周轸这样,对生死看得像明日的天气。
时间沉默了半分钟,厨房里只有流水的声音和燃气热水器工作的声音,周轸搁下了手里的杯子,从嘉勉身后环过去,替她关了水龙头。
就着她的手,替她洗起碗来,耳鬓厮磨的气息里,他难得认罚的嘴脸,“都不死,我们都得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
嘉勉却自顾自闷闷地抱歉,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人不会不死的。
只是她也许比许多人多了一层感受,就是意外背后的创伤。上一秒还在平静里,下一秒就被裹挟进了毁灭的漩涡里去,她永远记得,那天医院派人来接嘉勉。
说的是,你爸爸不好。
十三岁的嘉勉是爬上车的,因为整个人是软的。
从那以后,她怕谈及生死。
也怕医院,从前她引以为豪的外科医生父亲,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提及过了。那日一起吃火锅,周轸问她,想过嘉勭当医生嘛?
“叔叔都说,嘉勭像极了我爸爸。我不知道嘉勭当初报医有没有爸爸的影响,我一直不敢问,怕有,周轸,真的,每次见到嘉勭,他和我说回医院了,我都会很认真地嘱咐他,路上小心。”
“我不敢多说什么。尽管我一直很喜欢哥哥,但他到底不是我嫡亲的,我想要叮嘱他,多休息多吃饭,他吃的比你还要少,这样不行的,体力会跟不上……”
司徒从洗手间里洗漱完毕出来,看到的一幕是,嘉勉被周先生抱在怀里,低低的掩泣着,周先生朝司徒不远不近地一个嘘声,是抱歉也是禁止。
禁止司徒过来询问。因为有时候,眼泪是最好的宣泄,不哭一哭,你都不知道自己苦在哪里。
你当葬礼上的人,都是哭去了的人嘛,不是,哭的从来是活着的自己。
生到死的法门,就在那口气,那口气没了,人一切都归无。
唯独活着的人,她不能饶恕别人,也不能饶恕自己。
时间秒秒分分地过去,周轸能感觉到怀里的人逐渐平静下来,她是平静了,湿了他襟前一片。
嘉勉红着眼睛,不说抱歉,也没下一步的动静。
冷不丁地,周轸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暗恋谁?”
嘉勉瞬间抬首望他。
听到的是他的笑与嘲讽,“你这性子太吃亏了。什么都放在心里,对嘉勭都这样,对别的男人岂不是,七老八十的爱情。”
周轸口里七老八十的爱情是指,七八十岁再重逢初恋,你中意我,我中意你,然而呢?
有什么卵用!
互相都要成为一把灰了,谈什么爱情,狗屁!记住,爱情就是折腾,七老八十老早折腾不动了!
*
桌上的吃食全收拾妥了,吃不下的全搁到冰箱里去了。
周轸在阳台上抽烟,窗户洞开,手里的烟全架在窗外。
嘉勉把他的打火机还给他,她原本要自己试着买气换的,不太会。
周轸摇头,让她别瞎弄,不安全,要先放气的,“你笨手笨脚的。”
“还笨嘴。”他再内涵她。
这是个嘉勉永远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她无从解释,她为什么会那么笨拙。
周轸把手里另外一个火机换给她,说给她点蚊香。
无烟蚊香在防风火机的苗头里静静地燃起来,嘉勉拿到房里去,周轸掐了手里的烟,说他也该走了。
“再留下去,你朋友估计要连夜打车回桐城了。”有人的严肃始终捱不过三秒。
嘉勉把他的外套还给他时,周轸不接,他看着她,再正经不过的嘴脸,却说着再狂妄不过的话,“她要是愿意走,我可以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声音不高不低,房间里的司徒未必听得见。然而倪嘉勉却炸毛了,打他,“你小点声!”
“你声音比我大多了,好嘛?”
周轸不情不愿地被嘉勉推到门口,倪二小姐像极了一个催促自己小孩出门上学的老母亲,各种怕小孩落了东西,伞、衣服、桌上的表和袖扣。
统统拿给他。
某人耍赖地全不要,然后脑洞跑到银河系去了,“你说一千零一夜得有多扯?”
那女的花了一千零一夜才让那个国王改变了想法,不杀她,也做他永远的王后。
“嘉嘉,你要多少夜,才决定不杀我?”
周轸说完这句,就推门走了,嘉勉愣在原地好久,某人走出去,门没替她掩上。
她走上前,原本是打算阖上门的,然而鬼使神差地,力往外,最大化地去洞开门,
她想听外面的人下楼的声音,万万没想到,某人终究棋高一着。
他没有走,抬手接住她推门出来的力道。
下一秒,赢棋的人享受他胜利的喜悦,一把扽出倪嘉勉,门砰地被阖上了,是在外面。
他把她锁在了门外。
气息跌缠到那道被锁住的门上,
黑暗里,失去光明的感官反而更强烈了。笨嘴拙舌的倪嘉勉是颤抖的,热络鼓动的,像一颗急急升腾的氢气球,然而又被牵线人,死死绕在指间。
第37章 4.9
都说接吻于男人是前/戏,周轸从前从不质疑这句话的偏颇。
因为他很多年不把接吻只当接吻看了。
甚者,他的风花雪月里,直接跳过这一道程序。
今时今日,风月里打滚的男人也有忸怩的时候了。
因为他谙知,快乐的意义。它正因为是快的,短暂的,才会欢愉享乐。
上帝都在教诲世人,喜怒哀乐,一味只占着一处,是要万劫不复的。
周轸怕扽出的只是她的人,和从前他招惹的那些女人一个下场,那么于他于嘉勉,都是个不如意的结局。
他可以欠任何女人的感情债,唯独倪嘉勉。仅仅因为她住在他的记忆里。那年凤仙花开到了现在都没有败。
周轸觉得,急/色关头,他能受戒如此,已是很了不得了。两重紧箍咒,一重来自“嘉勉”,一重来自倪少陵。
于情于理,他都得做个好人。
否则,他有一百种方法带走她。
“嘉嘉,换个密码锁吧。”周轸在她耳边笑话道,黑暗里,他看不到她,但手里扪到她紧密的心跳,“不然,下次谁给你开门呢,嗯?”
*
不日,倪少陵托嘉勭给周家带话,请周家父子拨冗一叙。
不在家里请。
沈美贤身子早没事了,女人的心思终究容易软绵些,她劝丈夫,你都打算还人情了,又不在家里摆,倒显得应付了。
这些年,虽说和周家的姻亲关系断了,表姊陆明镜那头也早就淡薄了心思,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但沈美贤看在眼里,尤其嘉勭那里,他和周家老二来往,倒也没听说有什么龃龉,向来是周家出手阔绰。嘉勭现在在桐城住的那套房子,还是周轸帮忙置办的。
有时候看别人家的孩子罢,都是好的,沈美贤倒觉得周家老二鲜活点,早慧的孩子就是容易入世。自己的嘉勭跟个吊书袋的先生,一味钻研,成年到头看不到他的影子。
做母亲的心思终究单一些,她说不指望他们守在自己身边罢,但也不希望他们活得像个机器那么冷。
冷性子的人终究吃亏些。
那晚在酒店,是周轸的车送沈美贤和嘉勉回来的。周二身边的人就没有不会说话的,那娘舅家的孩子机灵得很,一口一个倪家婶婶地喊着,说老表实在有事走不开身,知道婶婶这里身体不大痛快,就指派了我务必好生送回家。
老表和嘉勭哥哥一向交好,婶婶不大如意,他到底记挂着的。
小旗只字没提嘉勉的事。沈美贤自然也没想到这层。
现下,倪少陵于公于私都欠着周家人情。周叔元那个老贼,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地朝他敲了多少边鼓。周轲是S大毕业的,前些日子,周家更是以教育助力的名义给学校捐赠了一笔助学奖学金,这中间出面受赠的就是倪少陵。
因为周家架的高台盘。倪教授平白得了个外联的美名。
沈美贤晓得周叔元有意拉拢少陵做他们项目的经济顾问,“你在家里请,倒还阵仗小一些,去外头还席,圈里的人可就不知道如何说了啊。”
倪少陵关键时候也会犯糊涂,文人的通病,喜欢置气。
他看不上周叔元的作派,让他在家里做这个东道,纯粹气不过。
气不过周家所谓三顾茅庐不外乎旁门左道。
嘉励周日闲散在家,她下周要出差,快进六月的S城,和上海那里的天气差不多,都要蛰伏一个大黄梅。
她把住酒店要用的床品拿回来,给妈妈好好消毒熨熨。
嘉励躺在沙发上翻杂志,盘子里吃的樱桃、杨梅好几颗都掉到地毯上去了。沈美贤训斥她,越大越懒,像什么样子啊。沙发上的人满不在乎,客厅里灌进东南风,凉爽极了,嘉励听着爸爸口里诋毁周家的“旁门左道”,不禁看客的鄙夷,“他们的旁门左道可不止一招哦。”
倪少陵见女儿难得与他一齐站队,不禁狐疑起来,“嗯?这是又在嘉勭和那老二那里吃败仗了?”
嘉励有嘉励的骄傲,这骄傲不允许她做那种又蠢又坏的女人,她这辈子都不会做那样的女人。但到底有些吃味,她觉得这是最普世的人性,没什么可遮掩的,导致于这些天,她待嘉勉都淡淡的。
嘉勉发工资给嘉励买了礼物,诚然讲,嘉勉品味很不错,嘉励甚至邪祟地想,也许是那个梁先生培养出来的。
她不会主动跟父母提及周轸和嘉勉的事,指望嘉勭更不可能,哥哥是个最最有边界感的人,他自己的事都从不跟父母交代,更不会多舌别人的。
何况,嘉勉到底跟他们隔一层。
“爸爸,那个梁先生当真当年来过伯伯的吊唁礼?”
倪少陵冷不丁听闻这一句,脸上即刻多云转密布阴郁,“你问这些干什么?”
嘉励从来不受规训,她合上杂志,歪坐在沙发上,长发妩媚俏皮,由衷的声音,“其实,我觉得嘉勉挺好命的,或者老天爷是公平的,失多少,得多少。”
前有那个梁先生,后有周轸。
如果周轸当真知道那位梁先生的存在而不介怀的话。
嘉励的话音刚落,倪少陵手里的茶杯就落了地,骨瓷击地,嘉励反而还魂了。
她知道她失言了。爸爸和伯伯的感情,又比她和嘉勉更亲一层。嘉励小时候明明很袒护嘉勉的,当嘉嘉是一个附件地跟着他们,她也从不会越过他们去。
嘉勉和梁先生的事,嘉励也觉得没什么不能原谅的,可是眼下,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生出这些小家子气的龃龉来。
太不该了。
倪少陵借着发火的契机,干脆问嘉励,你妈妈身体不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嘉勉一门心思奔赴过去,你在哪里?”
话赶话,火及时地烧起来,“我在哪里,我在玩,可以了吧。爸爸你少不讲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嘉勉,因为她身世可怜,人又生得梨花带雨的娇俏,是个男人都会有保护欲,这是你们的劣根性。你是因为伯伯的缘故,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不执意留下她呢,留在你身边教养,或许她就不会跟那个老男人,这样,她和周轸才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倪少陵获取嘉励口中的信息,“和谁一对?”
……
*
许多年会不到周叔元了,他人老态了些,但公子哥的底子还在,依旧挺拔。年轻那会儿就是圈子里有名的仪表堂堂,倪少陵记得吃他和陆明镜的喜酒时,这位周公子生生把他新娘子的风头都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