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将近二十分钟,冯又谦摆着手叫停,他得歇一会儿。
“你俩太狡猾了,尽打歪球,欺负我一对二啊?”
谢忱笑,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扔给他:“哪有。”
林懿丘拿着拍子往放包的地方走。
顾承林不知什么时候挪动了位置,刚好坐在她书包旁边,双腿叠着,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搁在一边,手心里落了个玩意儿,是她书包拉链上常年挂着的一颗檀木珠。
犹豫一下,还是挪步过去:“承林哥。”
还是没有抬眼看他。
林懿丘攥攥球拍,正考虑是要在他旁边坐下还是抱着书包赶紧溜,可男人先她一步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他拍拍自己和她书包之间空出来的座位,语气难得捎带了冰雪消融的暖意,像是在弥补前几天招惹她的不高兴。
“坐。”
林懿丘眨一下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犹豫两下,还是坐到他身旁。
这处角落M大的体育场大灯照不过来,只有身后网球围栏外亮着路灯,头顶一颗遮荫树,秋夜晚风吹过来,簌簌一阵轻响。
大脑本能放空几秒,她忽然想起自己往书包这处来的原因。
她口渴,是来找水喝的。
终于有事做了,心里松一口气,手往一边拉书包拉链。
水杯里的水刚好没了,她又拿过之前谢忱递过来的矿泉水瓶。
用力拧几下,刚打完球的手心全是汗,瓶盖实在不容易拧开。
手上泄了力,她干脆把水放回一旁,先从包里拿毛巾擦汗。
顾承林则自然而然地拿过,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轻巧替她拧好再送到她手边。
林懿丘抿唇:“谢谢。”
他看一眼她的网球拍:“技术不错,要去参加比赛?”
“嗯,想得奖换个学分。”她点一下头,仰头小口喝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她转头看他,急忙澄清
“我可没有偷懒,这个比赛抵的是课外学分。”
之前还在帝都的时候,顾承林给她辅导过功课。
这个男人在学业上是出了名的挑剔和严厉,每次给她检查作业,就连一个标点符号的错,他都能大海捞针地给她找出来。
顾承林两手撑在膝盖上,他瞧她板着一张小脸认真解释的模样,用气音笑了半声,不置可否。
林懿丘怕他不信,作势去掏手机:“真的,我给你看学校官网信息。”
“我知道,”他声音清朗,按住她翻找手机的动作,“学分这种事形式居多,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这是你凭本事得的。”
林懿丘怔愣,她有些不习惯,轻哼一声,“倒是变开明了。”
顾承林笑了半声:“我以前不开明?”
“也不是不开明……”林懿丘也觉得这个词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微妙,便又自己否定了,“但以前我要是像这样偷懒,你肯定会说我的。”
“是么。”
顾承林瞧她一眼,他倒是很少见她有偷懒的时候。
“是呀。”林懿丘直起身板,她想了想,很笃定地对上他眼,“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初中函数学得可差了,每天作业不会写早上都要去学校抄别人的……后来,你过来考我功课的时候被发现了。”
那日,顾承林脸色难看极了,可他却又有极致的耐心。
一连好几天,他将她押在绣和堂的那颗老槐树下,把函数那个单元,完完整整给她梳理了一遍。
而也是那几天,他将处在成绩下滑边缘的她,拉回了正常节奏里。
林懿丘去观察他面容,见他神情平淡,她摸摸鼻子,低声说:“记不得也正常……都好久之前的事了。”
顾承林却点一下头:“想起来了。”他记得比她更准确,“一元二次方程,对么?”
“对。”林懿丘清脆应声。
他眉眼比方才缓和不少,“至少结果是好的。如果我没记错,你那年的期末考试是全校前二十几?”
林懿丘笑了:“是的,二十三。”
那是她唯一一次告诉过他的成绩排名,因为这个名次很可能是她学习生涯中的最高点,她得赶紧告诉他,可不能浪费了。
空气轻快起来,耳边传来头顶遮荫树里的虫鸣,抬头一瞧,月亮挂在梢头,法式冷轧钢的路灯仍旧亮着。
远处谢忱和冯又谦在聊北美留学圈里的八卦,两人正笑作一团。
林懿丘正要继续开口,兜里的手机却传来急促的铃声。
屏幕上来电人显示“妈妈”。
她眼皮一跳,有一种从梦中惊醒的错觉,胸腔里的心宛如浮在空中的气球散了气,瘪瘪地落了下来。
有些不想接,但犹豫几番,她还是按下通话键。
也没有回避顾承林。
“妈妈。”
“嗯,”林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那种傲气总是还在的,“在学校里?吃过饭了?”
“在学校……已经吃过饭了。”她不动声色地撒谎。
“还在生气?也不往家里打电话?”林母的语气不太高兴,也没等她回答,自己先下了定论,“你有什么资格生气的?学习学习不用功,我给你挑的学校也不愿意去,现在我放你一人在外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我没有不满意……”
心情急转直下,林懿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手倏地用力拽住衣角,像是在拉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承林察觉到她情绪变化,低头瞧见她紧握成拳的手,手背上纤细的骨节微凸,白皙肌肤下的青色血管纹路明显。
她明明很用力地在隐忍,可垂头说话的声音除了气息不稳,完全听不出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顾承林心中稍顿,他索性抬手,环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腕。
伶仃的一条,脆弱而易折。
林懿丘只觉手腕被温热干燥的东西捉住,诧异抬头的霎那,她一下子撞入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顾承林牵着她手腕,他的手掌熨帖有力,像是在无声地传达一种力量。
她被桎梏着,连下意识的挣扎都忘了。
电话里的林佩不耐烦地喊了她好几声,林懿丘充耳不闻,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顾承林笑笑,他另一只手指一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继续听电话。
林懿丘眨一下眼,在他的指导下,讷讷开口:“……妈妈,您还有其他事吗?”
“你刚刚怎么不说话?我有事要问你。”
林佩语气冷淡:“你在B市这一个月,有没有见过顾家大公子?”
林懿丘身体一僵,她躲闪着看一眼身旁的男人,立刻就有了下不来台的尴尬。
他应该是听见了,几乎是瞬间,顾承林的视线就落了下来。
第5章 麻烦家属帮病人把衣服脱一……
“……嗯,没有。”
林懿丘声音含糊,飞快地瞥了顾承林一眼,她手腕用力,男人力道不轻不重,她没挣开。
“怎么了,妈妈?”她继续问。
林佩没直说要她和顾承林保持距离,只严肃告诫她:“顾家的事,你别搅合进来,听见了吗?”
林懿丘皱眉,视线和身旁男人对上,顾承林眉角微挑,目光里带了点玩味,手下意识捏捏她的手腕,也是在等着,想看她怎么答。
这次,她倒没有乖顺同意。
视线落在他牵着自己的手上,像是一个牢不可破且不带任何旖旎的纯粹的连接。
她手指蜷拢,浑身血液都汇集在两人相触的地方。
林懿丘破天荒地顶了嘴:“那也得遇着他了再说。”
潦草挂了电话,顾承林的声音就传下来:“林阿姨的电话?”
林懿丘抿唇:“……你不都听到了么。”
她手腕发烫,再次使力,顾承林便自动松开。
男人收回手,似笑非笑:“听到了,挺会睁眼说瞎话。”
偶尔有秋虫飞到她面前,黑色小点绕来绕去,她抬手一把挥开。
远处谢忱在和冯又谦告别,她挥手喊她,要她收拾东西一起回学校。
林懿丘应声,拿过一旁的书包搁在腿上,把水杯毛巾和球拍一股脑地塞进去。
收好东西站起来,一旁的顾承林也跟着起身。
她头发扎了一天,现在打完球,习惯性解下橡筋散开头发。
长至背心的黑发散开,显得她一张鹅蛋脸更加白皙精巧,晚风拂着发梢,几丝贴在嘴角,几缕从他指尖绕过。
林懿丘没有察觉,自顾自地把碎发别到耳后,再以指作梳地顺几下。
她提着包往前走,顾承林慢她半步地跟着。
末了,踌躇几下,还是站定回头,轻声问他:“承林哥,你是不是跟家里闹矛盾了?”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刚刚路灯照射的范围,顾承林的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里。
虽只瞧得见轮廓,但比她接电话之前,面前人的情绪显然多了几分她极少见到的凌厉。
一闪而逝,但也足以捕捉。
他从兜里掏出根烟,没避讳她,直接拢着火点燃。
浓烈的烟味里,那火光像是在她心上燎了个洞。
男人微微倾身,无波无澜地应了一声
“嗯,闹翻了。”
这话真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那你……”
林懿丘无端出声,可话到一半,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我怎么样不就在你面前?”
顾承林掸一下烟灰,很容易就猜中她心中所想。
男人看向她的眼睛,声音寡淡。
“你觉得呢?”
他这个笑没有任何温度,仅仅是一个必要的动作。
林懿丘呼吸也安静,配合着现下沉闷的气氛,语气里有股脆弱的执拗:“……要是我觉得你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呢?”
顾承林也不在意,他望她许久,久到都能在她的瞳孔里瞧见自己。
他声音如同缭绕而起的烟雾。
“不好就不好吧。”
我们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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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灭了灯,窗外有月光混着远处灯火洒进来,刚好投落在书架上。
林懿丘侧躺着,她望着天花板,上面倒映着楼下连排路灯散射的白光。
不是没私下里猜测过顾家那点事儿。
毕竟当年顾胤中婚内出轨,在顾承林母亲病逝后无缝续弦,取了怀有身孕的赵婉茹进门。
这事伤顾家门面,也是顾胤中毕生逆鳞,趁着姚家式微,里外风声被埋得干干净净,容不得旁人多说一句。
而她能知道这些,还是在绣和堂里偶然听见的。
当时她还没怎么信。
林懿丘在黑暗里发呆。
久远的、戏剧化的只言片语串在一起,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自己方才在他面前提到顾家时,顾承林隐在树荫下,幽暗而冷峻的神情。
后面一连几天,她和谢忱每天都会去M大练球,而顾承林偶尔会“路过”地来瞧一两眼。
他并不是时间充裕到能坐在这里陪她打两小时的球,所以一般看见他人过来,冯又谦则会很有眼力见地喊中场休息。
林懿丘总有些心不在焉,那晚他松开自己的手腕,在自己面前拢火点烟,话里话外都是疲于掩饰的倦意。
每次男人坐在她边上低声说话,这些烟雾和火光像是能隔着时间往她心里钻。
可顾承林却似乎身经百战,很快又变回这副沉稳清寂,让人捉摸不透的模样。
这日晚,林懿丘回击打旋球时脚步太急,摔下去时右手斜拧着撑地,没过一会儿,手腕就肿了一片。
晚上校医院已经关门,B市医院流行预约制,冯又谦和谢忱则直接带她去了急诊,怕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
看急诊也要排队,冯又谦先给顾承林打了个电话,谢忱则陪她坐在候诊室外面的沙发上等。
“你就是太喜欢发呆了,上课发呆,吃饭发呆,连打球都能发呆……现在好啦,手摔没了。”谢忱埋汰她。
“别骂了别骂了,手还在呢。”
她手腕疼得动不了,想摆手示意也只能胳膊连着一起动,样子滑稽得很。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国内商店里摆放的招财猫?”谢忱笑着补刀,“能自动招手的那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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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十点半的门禁,冯又谦得卡着点把谢忱送回去,留她一人在这里排急诊等顾承林。
手上百无聊赖地刷一会儿手机,另一只手不能动,僵硬地搭在大腿上。
蓦地,她眼前一暗。
先看见的是一身板正的深色西装,纽扣、领带一丝不苟,他应该是刚谈完工作就赶了过来,衣物上还带着室外秋夜的露水汽,鼻梁上的金属眼镜折射着头顶的白炽光。
“怎么摔了?”他蹙眉。
“没摔,就是手扭了。”林懿丘摇头。
还没观察完他这副新鲜打扮,顾承林已然先摘了眼镜,提过她旁边的书包放在一侧,自然而然地挨着她坐下来。
手上脱了西服往她书包上一搭,深色西服面料和她白色帆布书包放在一起,违和感太过强烈,可多看几眼,也觉得浑然一体了。
这几天B市降温,她也穿上厚实的卫衣,头发没扎,自如披散着,衬着她一张小脸更惹人心疼。
顾承林表情松动些。
他抬起她手臂,她手腕处有些红,原本纤细的关节处肿了一大圈。
林懿丘心下一激灵,指尖触到他手掌,本能想缩回去,却被他一下子捉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