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出来的裴书临手疾眼快捞过被她不自知从桌上扫下的口红,见她面色苍白,温声问她怎么了。
“我妈妈晕倒了,我得去一趟医院。”
或许是这么多年金蓉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无坚不摧的,简皎月莫名地紧张起来。
裴书临比她镇定许多,立刻喊人备好车。
找了件外套披在她身上,他边准备换衣服:“车快到大堂门口了,别着急,我陪你一起去。”
简皎月穿鞋的动作一停,渐渐冷静下来。
往后退了一步,拒绝道:“我、我自己去吧,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些乱七八糟的杂事没解决,气着她了。家长里短的,你也帮不上忙。”
她会这么说,实则还是担心金蓉是因为自己身世的事情。而裴书临在这件事上,显然是要被他们一家人排在外的。
好在裴书临没想太多,送她上车前还在叮嘱有事就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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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蓉这些天为了缓和简氏和曹家的关系,差人送了不少礼品过去。加上劳心劳力照顾亲女儿,着实有些心有余力不足。
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居然是一直以来睡在枕边的人。
简皎月赶到时,病房里还在争吵不休。
她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字眼,走近没关的门口那时,恰好对上了金蓉尖锐的眼神。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金蓉拿起另一边的枕头丢向简邵:“你还把她喊来干嘛?怎么?知道东窗事发遮不住丑事了,就急着让这小畜生去认她亲妈?”
简皎月僵在那,手指冰冷,第六感准确得让人心悸。
简邵似乎也实在忍受不了她撒泼几个小时了,怒吼一声:“说过多少次了!我和妤妤没有私情,皎月也不是你嘴里的小畜生!”
“姓简的,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金蓉依旧不相信,哭出声,“我倒是没想过我会被骗着养丈夫和其他女人的孩子这么多年,最傻的原来是我……”
简皎月似乎明白了点,从手机里Office文档中调出一份文件:“妈,您的意思是说我是爸爸私生女吗?您放心好了,爸爸没做对不起您的事。”
这两张DNA检验是她出国前就做过的,她本人不论是和金蓉还是简邵都无半点血缘关系。
金蓉慢慢停下哭嚎,似乎是有所怀疑的再度看了看,而后冷凄地叹了一声:“简邵,那你确实大度,连她和别人的孩子也愿意养。”
简皎月把手机收回去,才发觉自己是不该出现的人。
她看向简父:“她是谁?生下我的那个人吗?”
“你生身母亲,叫孙妤。现在在娱乐圈拍戏,你上网就能搜到她。”金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丈夫,冷笑一声,替他回答道,“是你爸爸读大学时暗恋了三年的女人。”
简邵不免说一句:“你总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金蓉忿忿:“过去?你把旧情人的孩子放在家当亲女儿一样养了这么多年,这叫过去?”
“我当时没办法,她丢下皎月就走了。那个时候皑雪又正好下过两次病危通知……”
简皎月低着头良久,听他们争吵终于有了会间隔。
她轻声喊了一句:“妈。您是不是觉得小孩子都感觉不到什么,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您喜欢姐姐比喜欢我多。”
“我以前总觉得一定是我哪里做错了才让您不开心,总想着下回改正就好了。”她苦笑一声,“没想到一辈子也改不好,因为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不知道身世真相时,简皎月会不满会嫉妒,会像个跳梁小丑一般总想插入其中去吸引父母在姐姐身上的注意力。
可后来听见金蓉说的话,恍然大悟之后是浓重的羞耻心在作祟。
简皎月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处境中。
待在家里,离他们一家人很近只会让她觉得更痛苦难堪。毕竟被忽视的难过和无奈情绪都显得多余,她的所有想法都失去了资格。
可是凭什么人家要容忍她的脾气和情绪呢?
尽管他们收养自己的理由也不单纯,但简皎月很清楚自己现在只能说一句:“真的很感激你们养大我。”
没有像亲生女儿一样爱她、给予她家人的情感也是正常的。
一直以来都是她逾矩了。
这份感激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已经能够两相抵消。
她以一纸婚约挽救了濒临破产的简氏。
可她和睦美满的婚姻却不能归功于这个家。
因为简皎月知道如果对方不是裴书临,而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又或者是个年长她几轮的中年男人,金蓉也会为了公司把她嫁出去。
所以要是谈到母女情分,那实在是有些可笑。
正是因为简皎月把什么都看透了,才会觉得她和这个家庭的缘分浅薄。
“我不会去认那个生我的人。您要是讨厌见到我,我今后会乖乖待在帝都的。以后还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也只管开口。”
简皎月这番话着实真情实感,也是第一次剖析自白:
“至于曹裕婚礼上做的事,很抱歉但我不后悔。如果您一定要我去赔礼道歉,必要的话我会去。”
金蓉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养女心里这么透彻,她想起丈夫把她抱回来时,理由是想弥补女儿可能会离开的苦痛,延续她留下来的生命。
但简皑雪很争气,这些年来虽然进过不少次重症室,却也磕磕绊绊地陪着她二十多年。
后来她见到简皎月时只会觉得晦气,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这个养女是她曾经准备取代皑雪的备选品。
再加上迷信心理,大师算过两个孩子八字不合。
她开始总把简皑雪犯病的原因怪罪在这个养女身上。
情绪缓和下来,金蓉躺回去:“我好歹听你喊了二十多年的妈妈,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喜欢你。”
但当然也说不上爱,姐姐和她之间,一定是姐姐。
简家和她之间,也一定是简家为先。
简皎月有些怔然,半晌后点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
说清楚很好,没必要再虚与委蛇地客套,更没必要说些“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妈妈不会害你”的假话。
把话说开,她和金蓉有没有其他话要谈。
得知生母和简父曾经的关系,只会令简皎月更加窘迫。
医生过来查房后,门关上。
金蓉镇定下来,问了一句:“她爸呢?”
简邵摇头:“不知道。”
“你到现在还打算瞒住我什么?”金蓉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我知道你记得孙妤当年对你的好,你说你是同情皎月,也为了我才把她带回来养,我也信了。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支支吾吾不把话说完?”
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简邵叹口气:“我是真的不知道,孙妤她自己也不知道。你又不是没听过她那些八卦!你说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病房外,简皎月静静听完他们的感叹声。把手上的水果篮递给正要进去换盐水的护士,黯然离开。
一个把她生完就丢弃的母亲还不够,原来比自己想象得还糟糕。
走出医院门口,她下意识摸出手机不自觉地就点开了浏览器。
想来自己对这个孙妤似乎有过耳闻,但她嫌少看娱乐圈的人,即使是工作需要也是助理插手。
手放在输入法上停留几秒,最终是懒得去搜。
她站在大门口,把屏幕划到微信,给裴书临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过去。
电话接起时,裴书临稍稍遮盖了会儿镜头:“妈妈没事吧?”
“啊。”简皎月脸色还没缓和过来,扯扯唇角,“没事,你不在酒店吗?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
“嗯,该回北京啦,我都听见你们外事部催你好几次了吧。”况且这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继续待着也只是逃避生活。
裴书临顿了顿,说让她先回酒店收拾东西。
他拿手机的姿势很不讲究角度,饶是这样,那张精致耐看的脸也经得起他的随意。
但简皎月这会儿没空欣赏美色,她鲜少看他一句话停顿好几下,很快没了耐心。见他那里环境有些暗,又莫名其妙慌乱起来:“我和你一起啊,所以你到底在哪?”
“我在……”他咳了一声,尽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来,“警察局。”
话说完,简皎月的手机因为没电,彻底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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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医务室,曹裕没想到自己道个歉居然还能挨顿打。
他起初是想和简皎月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温家那个老三也是个狠性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和她在背后合计好了看他出丑。
曹敖亦看足了自己笑话,非但没帮着他说话,还拎来两盒百万红酒让他跑简皎月那去道歉。
曹裕当然不肯。
他仗着最近风头过盛,气狠狠威胁道:“我今年和温三这婚要是结不了,简皎月这死丫头就准备被我玩死吧。”
“你自己没本事藏好这些东西让人小姑娘找到了,还有脸说这些?”
曹裕看向他:“大哥,这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你前几天不是还把简家人送的玉镯子退回去了。”
“我可没你这么蠢,撞裴家枪口上去。”曹敖亦冷笑出声,“不认识她嫁的裴书临,也该知道他外公徐部长吧?”
曹裕从小不受家里人喜爱,被丢在国外待的时间比在国内长。
但对这位徐部长,他确实有点印象。那是位曹父在时都要鞠躬屈膝、敬重有加的老人。
难怪简皎月敢跟他作对,原来是仗着身后的靠山。
曹裕被迫忍下这口气,一个小时前,他提着东西到酒店去。只不过没碰上简皎月,倒是碰上了她丈夫。
酒店大堂一侧的前台那,男人肩宽腿长,简单地披了件长外套从台阶上走下来。
额前刚洗过的黑发还湿润着,往大理石台面上渗了几滴水珠。他随手往后一扫,露出光洁额头,皮相白皙,骨相优越。
裴书临边戴上那支银色腕表,摸出手机对了一眼时间。
他闲暇时打了个球,洗过澡没多久就听见前台来人说有访客,看了一眼大厅忙着办理入住的几位宾客,把注意力收回来:“是谁要见简小姐?”
前台被这突兀的声音吓到,抽空站直看过去,指了指会客室靠玻璃窗那的一张桌子那:“少爷,这人说不见到简小姐就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闹事的,要不要喊保安?”
裴书临简略地瞥了一眼那人的穿着,又看见桌上那两个礼盒。
摆摆手,示意前台继续忙自己的事。
曹裕坐在那一直没见到简皎月人来,看着一个陌生男人慢慢走近,坐到自己对面。
他倒也不蠢,扬扬下巴:“你就是那个裴书临吧,简皎月她老公?”
裴书临颔首:“听说你找我太太有事,不巧,她这会儿不在。”
曹裕一笑:“那当然是找你更好。”
这个裴书临倒是比简皎月看上去好说话得多,年轻矜贵,谦逊温和,在谈话间不经意就让人放松下来。
几百万的酒被他眼也不眨就开了。
曹裕见他开了酒,觉得这个歉意也带到了。
陪着喝了几杯,曹裕嘴里开始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放,把和简皎月那点破事全都吐了出来。
裴书临醒了醒另一瓶酒,给他递过去:“也就是说,你玩弄了她的室友,还让她在大半夜被赶了出去?”
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地很,像是出于礼貌一般问问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曹裕听过简家被退婚之后又和这位联姻的事,既然是见多不怪的利益联姻,那大家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关系。
他也不说得太直白,手指推推桌上的开瓶器,挨向裴书临:“女人就是矫情,这点屁事能记这么久。不像我们男人,私下一杯酒就能解决。”
这会儿酒店大厅那只有几个办理退房的人了,地方大又空旷。
放在门侧的一架钢琴迎来了一位年纪很小的弹奏家,水晶吊灯也在暮色下沉时亮起。
曹裕又喝了几杯下肚,闻了闻酒香之外的香薰。他觉得这趟来得不亏,真是难得碰上一位交谈让人这么舒服的公子哥。
日光寂寥,他哥俩好似的拍拍桌案,说道:“那这事你就做主算都过了啊!她在我订婚宴上弄这么一出,我也懒得跟她计较。简皎月就是典型的蛇蝎美人,我推她那一下,她那个阴测测的眼神……妈的,难怪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裴书临温和的接腔在这刻钟彻底停下,恍如白玉润色过的指骨稍稍屈起,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桌面。
曹裕还没把肺腑言语倒空,蓦地问得低俗,低了音量:“话说她性子太辣了,在床上骚得起来吗?空长得好不行啊,要活……”
裴书临突然凉凉地笑了声,打断这种话的延续。他不紧不慢地挽起大衣袖子,翻了个折角至小臂,腕表摘下放在一边。
曹裕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笑得风流:“简皎月不在啊,那我们晚上换个地方消遣去?”
“嗯?”他似乎有些不解,稍稍侧着头,“你说去哪?”
看来还是个乖少爷啊。也对,看上去正经得要命。
曹裕起身凑近他耳朵,嬉皮笑脸地说:“水月涧、停云阁都是好地方。这块我熟,那些叔伯都常去,保证没有母夜叉来打断好事。”
下一刻,人还没退回去,脸上猛地挨了一拳。
“我操———”曹裕没反应过来,脖子再次被掐住,狠狠地往后退着被压到石柱上撞。
……
再之后,酒店有人报警,他们都被送到了警局。
曹裕从医务室出来,眼睛和脖子上都缠了白纱布。
他算是被边上的小片警搀着坐到位子上的,屁股还没完全沾上板凳,又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带了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