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谢景辞忽然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里颇为不悦,梁怀玉立即低下了头,待回了府才忍不住大发脾气。
只是这脾气发的还是太早了,待听见谢景辞要去赴端阳龙舟会与徐家小姐相看之时,她才发觉比起那些莫须有的猜想,这看得见的徐家小姐才是刻不容缓……
其实龙舟会一事,谢景辞本不欲去。但是偶然间听到了老太君要借着龙舟会给温宁与顺安伯府的二公子相看的消息,鬼使神差地便也应下了。
重五之日,护城河上龙舟竞发,夏夜微醺,国公府的姑娘们除了待嫁的乐容都上了画舫。这样的节日,是男女之间少有的能够正大光明相看的机会。
自寿宴之后,温宁也算在平京各府夫人面前露了脸,虽说忠毅侯白手起家,根基又远在西地,但架不住有个国公府的靠山和她出众的容貌,是以这几日不少媒人踏上了府。
老太君喜上眉梢,最后慎中之慎,暂且定下了顺安伯府的二公子。温宁并不愿去,然而外祖母言语中百般慈爱,还带了些许愧意。
“当年你母亲嫁的急,虽说你父亲对她极好,但是边关远隔千里,我这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老太君说道这里,眼中已含了泪意。
温宁心下不忍,拒绝的话到底没当场说出口,便想着等相看完了再推拒,至少能让外祖母心里好受点。
夜风微凉,护城河畔灯火通明,河中千帆竞发,贵女们纷纷提起了裙摆,踏进张灯结彩的画舫。
顺安伯府的二公子孙章已经坐在了朱雀画舫里面,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踏步而来,举起的酒杯顿时停在了唇边。
那女子虽然戴着面纱,但是眉黛青颦,双瞳剪水,身形更是纤侬有度,微抬的手腕如霜雪一般,她甫一下轿,便引得了不少目光。
在这许多的打量中,谢景辞坐在不远处的画舫中,目光也停了一瞬,待看及她款款一弯身,向画舫里的孙二公子行礼时,指尖一紧,差点捏碎了骨瓷杯。
坐在他对面的徐雪乔现下正抹着泪,她知晓谢景辞对她无意,但当亲耳听到他如此说时,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谢景辞这座龙头画舫与温宁所在的雀鸟画舫相距不远,温宁刚踏上去,一眼便瞥见徐家姑娘小声地哭着,而对面的人则一脸冷漠。
此时,谢景恰好与她对上,那目光如脚下的河水一般,在浓稠的夜色下,黑沉沉的看不分明。
温宁心下一凛,立马转回了头。他们从前毕竟曾有那样亲密的关系,如今被当众撞见,尽管她无意于婚事,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慌乱。
她当下立即端起茶杯,许是太急,茶水溅出了一点,稍稍打湿了手腕,一旁的孙二公子立即拿了帕子替她擦拭。
“多谢二公子。”温宁不自在地抽回了手臂,余光中,似乎觉得龙头画舫那便的视线更加冷峻了。
“孙某唐突了。”孙章一看她的反应立即缩回了手去。
这时忽又觉得有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一抬起头,才发现对面坐着国公府的世子,同时也是他的上官,是以孙章立马拱手行了个礼。
谢景辞神色微冷,看见他动作只是微微一点头。
孙章琢磨不透他的态度,不过转念一想,这表小姐是世子的表妹,便疑心是自己方才的举动惹得他以为自己不够守礼,是以接下来再不敢乱动,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河面的龙舟赛已经开始了,鼓点声越来越激烈,那些肌肉虬结的桡手们奋力挥洒热汗,一片火热之中,两个人的目光也纷纷转了上去。
正当那桡手门驶过他们画舫一侧快要到达终点时,孙章却面露难色,原来他方才饮了太多茶水,现下急的很,只好寻了个借口上岸去出恭。
温宁正看得尽兴,对他的离去并未多言。
然而正当孙章刚上岸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他猛然回头,只见温宁所在的朱雀画舫竟被那竞赛的龙舟撞整个裂开了!
不仅如此,除了朱雀画舫,不少画舫似乎都受了波及,河面上顿时乱成一团,姑娘公子们都纷纷落了水,一时间呼救声,尖叫声和呻|吟声漂荡在整个河面。
孙章一看那碎成数块的朱雀画舫,吓得腿都软了。
而另一边,谢景辞所在的龙头画舫并没有大碍,眼见温宁落了水,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跟着跳了下去。
护城河连接的是活水,此时又在汛期,水流湍急。温宁被卷进漩涡里,连呼救声都喊不出。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耳畔是急促的水流声和铺天盖地的哭嚎,恍如人间地狱,可她的身体却又被人高高的托起。
混混沌沌间,温宁一会儿感觉自己沉到了水底,几近窒息,一会儿又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渡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骤然感知到一阵凉意,像被极冷的风搜刮了所有温度一般,立即睁开了眼。
这一睁,谢景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忽然映入她眼帘。
他的脸有些白的过分,唇上也带着些不正常的红,眼眉微垂,似乎在看着她身前。
感知一点点恢复过来,温宁这才感觉到他略烫的手正停在自己锁骨处。
她微微低眉,正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拉开自己的衣带,随即,又向上移,扯开了她的衣襟。
一片白皙在黑夜中分外显眼,山风一吹,温宁这才回过神来,当下一抬手指尖便挥了过去。
极清脆的一声,在这无人的旷野里仿佛还带了回声。
谢景辞被这巴掌打的偏了头,察觉到一丝疼痛,他指尖移到脸上,摸到了下颌上一道凸起的划痕,大约是被指甲刮的。
看着他的动作和似有不悦的眼神,温宁这会儿忽然后怕起来。
环视了一圈,才看清他们大约被冲到了城外的一个山谷处浅滩上,两侧都是黑黢黢的山,只有极远的山腰处瞧得见一豆灯光。
一股山风吹过,无所遮盖的肩颈上一阵寒意,温宁连忙拢起衣襟。虽然这湿衣沾了水如若透明,但总比毫无遮掩的好。
“你想做什么?”她一边拢起衣领,一边警惕地后退,这一动,连右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也来不及顾忌。
看着她眼中的惧意,谢景辞忽然轻笑了一声:“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那你为何……为何要解我的衣……”温宁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受伤了,再不处理可能会留疤。”
谢景辞右手微抬,温宁这才看见他手中的绿色草药。
原来是这样。可她之前竟打了他……一想到这里,温宁脸颊上顿时绯红一片。
“对不起。”她声音微弱,最近好像总是把他牵扯进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嗯。”谢景辞并未抬头,指尖一拧,便挤出了绿色的草汁,“自己解开。”
听见他的话,温宁也不好再忸怩,她微微偏头,拉下了衣衫,这才看清右侧肩下和后背上布着一片手掌大的淤青。
微凉的草汁滴落在灼烧的伤处,稍稍缓解了疼痛。谢景辞的指尖随即落下,虽然极其温柔,但温宁不知为何还是瑟缩了一下。
“忍一下。”谢景辞目光一顿,更加轻柔。
然而指尖每动一下,她的蝴蝶骨便随之微微翕动。
温宁咬着唇,察觉到了谢景辞的注视,红着脸低下头去。
明明比这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无数遍,可是他的手指一落下,她还是忍不住地微蜷。
作者有话说:
谢景辞:又被打了,她总是想多怎么办……
第25章 温存
他的指尖很烫,温宁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垂着眸紧扣手心。
然而,落在后颈处的呼吸逐渐也染上了热意,她身子略微倾了倾,心底忍不住泛起些怪异。
直到那微烫的手指滑过她脊背,温宁一个激灵,惊吓的偏过头去,此时谢景辞却骤然倒了下来。
温宁脑子一懵,直到他靠在自己脖颈,才明白谢景辞是昏过去了。
相贴之处传来难以忽视的热度,连呼吸都带着湿润的热气,温宁伸手摸了下谢景辞额头,知晓他大约是发烧了。
也是,为了救她被水冲到这山谷里,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给她采药,夜风这样的凉,河水这样的冷,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只是,温宁从没有见过他这样虚弱的时候,并且这样的虚弱又是因她而起,当下难免生了些许愧意。
两人的衣衫俱是湿尽,夜风一吹,不过多久怕是都要病倒。
温宁沉默了片刻,看了眼那刚点起的篝火堆,决定先把湿衣烤一烤。
为他宽衣,从前是温宁的分内事,谢景辞总是穿的一丝不苟,束得严严实实,是以每次拉开他的衣带,温宁总是有一种冒犯感。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又要这样做。直到指尖触及到那灼烧着的皮肤的时候,这些遐思才被抛在了脑后。
平心而论,谢景辞生的极好,即使在病中,体态也依然端着,看不出有一丝颓气。唯一的一丝病容,便是那素日里不苟言笑的冷峻,染上了一丝绯色,显得没有往日那般叫人不敢亲近。
温宁并不识得草药,山谷深幽,又恐有兽来袭,因此只好撕开了下裙,拧作帕子,一遍遍擦去他升腾的汗意。
帕子拂到肩颈,温宁双手将他扶起,遍布青紫淤痕的后背忽然映入眼底。
大大小小,纵横交错,或是细长的一道,或是红肿的一片,温宁悬着的手一顿,停在了肩脊。
她隐约记得浪潮翻涌的时候一直被人护在怀里,即便是这样,她肩胛处都撞了一处淤青,那护着她的人只会更严重。
温宁有些自责,她应该想到的,只是谢景辞神色丝毫不见异常,她便未曾想起……
素手轻轻贴在他的淤青上,昏睡中,谢景辞眉目微拧,似是察觉到了痛意。
大约只有这时,他的情绪才是毫无保留的吧。温宁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草药还剩了一把,她便低着头一点点碾碎,轻轻敷在他的伤口上。
药汁浸透,那伤口才显得没那么可怖。
待他眉目终于舒平,冷风一吹,温宁哆嗦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这身湿透了的衣服。
她抬眼看过去,谢景辞现下正昏睡着,这漫天星空,幽幽谷底,除了她并没有别人了,温宁沉思了片刻,便拉开了衣带。
搭在木枝上的衣衫充作了一道简易屏风。温宁抱着膝坐在火堆前,火光将她的身影拉的长长的,映在屏风上,陪着昏睡的人。
半晌,“屏风”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温宁侧着耳,终究是不放心,披了件里衣赤着足过去。
此时,谢景辞的热意已经消退,嘴唇略微有些发青,看着像是有些发冷。
温宁伸手去探他的额,许是察觉到触碰,许是因为警惕,谢景辞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温宁试图挣开,却发现他只是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
落水的恐惧的还历历在目,温宁不知他梦到了什么,看着他紧抿的唇线,试图抽出的手还是停下了,由着他握住。
他的衣衫几乎干了,但温宁只有一只手能动,并不太方便,只好将他的衣衫虚虚的罩上。
然而这点儿夏衫对病中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轻薄,衣衫盖上去,他的眉头仍然微微皱着。
温宁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外衣扯了下来,也搭在他身上。
又多了一层,谢景辞神色舒展了些。忽而,他嘴唇微动,温宁低下头,想听得清楚一些。
可是一弯身,许是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谢景辞一伸手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手紧紧环着她的腰,似乎是在汲取热气。又像是终于抱到了什么东西,渐渐变得安心。
温宁的额抵着他下颌,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无措。
但他现下只是一个病人,又是因她而病,温宁试图推开的手终究还是松了下去,转而微微扣着,揽住他的肩。
松枝正燃,夜风柔吹,混乱的一夜在两个人的相拥中渐渐燃尽。
第二天,温宁一睁眼,一片陌生感。
入眼是一面顶上的石壁,视线往下,她才发现身处一个山洞里,朝阳斜斜地照进来,洒进些温暖的气息。
温宁刚想起身,忽然看见一抹长长的影子从外面朝她靠近,一想起昨晚的事,总觉得有些难堪,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善意,慌乱间又闭上了眼。
谢景辞现下全无病容,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看见温宁的睡颜,他停下了脚步,将盛满水的荷叶放到了石缝中。
一缕日光倾泻进来,洒在温宁脸上,大概是怕她被这光芒惊扰,谢景辞转过身,站在她身旁,身影刚好挡住那落在她脸上的日光。
一半迎着日光,一半落在阴影里,温宁稍稍睁开一点,便看见他半明半暗的侧脸。
剑眉星目,隆起的鼻梁像一把刻刀分开了光影。
明明看起来这样薄情,然而动作又无比温柔,手臂微抬,替她遮去这刺眼的光。
温宁目光微凝,又重新闭上了眼,只是眼睫像洞外的野草沾上了露水般,微微有些湿润。
“又难受了?”
谢景辞以为她仍在梦中,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眼角,像昨夜一般,一遍遍吻过她眉眼。
她后半夜就像现在这样,睡梦中哭了起来。
一声一声,喊着“我疼”,指甲紧紧嵌进他的手臂。
“哪里疼?”
谢景辞抱着她,轻柔地抚着她微湿的额发。
温宁说不出话,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拉着他的手贴到身前。
“这里。”
谢景辞的手贴到她心口,宽厚的掌心下是砰砰的心跳。
可她却说:“疼的快溶化了。”
她紧紧咬着唇,脸色煞白,仿佛五脏六腑真的化为了血水一般。
谢景辞安抚的手顿时停在了那里,她这幅样子,与梦中的场景太过相像。
当初在蝶园之时,忽然有一日起,温宁开始日日心悸,睡梦中总像现在这般哭着喊疼。
初时,谢景辞以为她只是遭了噩梦,然而每次叫醒她之后,她眼中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颤栗。
谢景辞为她延请过太医,然而太医束手,说是“心病”;也请过佛子,但主持摇头,只说“红尘事。佛门难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