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珠的心,轻轻地颤了下。
如果十三岁那年,她没有进宫,到了中秋能跟姐姐们去月老庙许愿的时候,她心中能想象到的如意郎君,一定就是眼前这个人――谢清宴。
柳仪还在与陆询说话,等他注意到陆询的目光似乎被某个方向吸引的时候,谢清宴已经牵着孩子走到了柳玉珠姐妹面前。
认出谢清宴,柳仪脸色微变。
陆询低声问他:“那是谢阁老家的公子,当年我为状元,他是探花,竟是你们的熟识吗?”
柳仪颔首,解释道:“谢公子的外公外祖母与我们家同住一条街,只隔了两户,早年谢阁老在京为官,本家家眷都在杭州府城,谢公子常常来甘泉县小住,久而久之就与我们成了朋友。不过,后来谢公子备考科举,就很少再来甘泉县了,想不到,他竟然也还记得我们。”
陆询笑道:“既如此,你我上前一起与他打声招呼吧。”
柳仪正有此意。
谢清宴给儿子买了一根糖葫芦,小孩子吃得高高兴兴,他也与柳银珠、柳玉珠叙起旧来。
当然,谢清宴的目光几乎一直都落在柳玉珠的脸上。
他与柳玉珠,算得上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待柳玉珠渐渐长大,娇憨美貌,谢清宴暗暗告诉自己,等玉珠妹妹及笄,他一定会登门提亲。母亲看出他的心事,也是默许的了,并无门第之见。
可是,玉珠妹妹因为美貌,被选为秀女,进了京城。
谢清宴得知后,也想立即进京,然祖父有训,谢家子弟除非科考,不得擅自进京。再后来,祖母病重,生前只想看到他完婚,谢清宴出于孝道,娶了一位与他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
妻子温柔文静,没有任何不好,谢清宴只能藏起对玉珠妹妹的情意,尽职地做个好丈夫。
终于,他可以来京城参加春闱了,高中探花后,他试着打听玉珠妹妹的情况,可无论玉珠妹妹做了宫女还是妃嫔,都是内宫之事,他无从下手。他有想过写信询问柳家人,奈何他已娶妻,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她的事?
去年,妻子难产身故,周文杰夫妻带着周文俊、柳银珠来吊唁,谢清宴这才重新与柳家联系上。
没过多久,他就从李桂花的口中得知,玉珠妹妹一直在公主身边伺候,他中探花那年,玉珠妹妹提前出宫回家。李桂花拐弯抹角地暗示,玉珠妹妹就是当年替公主去试婚陆询的那个宫女。
这种猜测,让谢清宴心疼。
如今,他又见到了玉珠妹妹,她个子高了,长得更美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澈水润的眼。
那些话,谢清宴问不出口,但他猜,玉珠妹妹还愿意来京城,当年的宫女,应该不是她。
“小公子越长越像你了。”柳银珠看向他身边的男娃娃夸道。
谢清宴摸摸儿子的头,终于鼓足勇气,正要与柳玉珠说话时,柳仪、陆询走了过来。
看到陆询,谢清宴心中大惊,下意识地再去看柳玉珠。
柳玉珠:……
难道谢清宴也猜到试婚宫女是她了?
被姐姐知道也就罢了,谢清宴竟然也知道,柳玉珠哪还能若无其事地与陆询同时出现在一起?
“哥哥,你陪谢公子聊吧,我与姐姐去看看那边的花灯。”
柳玉珠挽住姐姐,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清宴目光复杂地看着陆询。
陆询笑了笑:“好巧,你我同科金榜题名,且都去过甘泉县,与温礼认识。”
谢清宴皱皱眉:“你外放的地方,是甘泉县?”
陆询:“正是。”
柳仪察觉到什么不对,却又毫无头绪。
陆询瞥眼柳家姐妹的方向,对柳仪道:“咱们先去与二姑娘、三姑娘汇合吧,今晚街上行人太多,容易走散了。”
柳仪便与谢清宴道别。
谢清宴伸手一拦,略显急切地问道:“你们如今下榻何地?明日我去登门探望。”
既是熟识,此举再正常不过,柳仪笑着报出了胡家的住址。
谢清宴放心了,松开手,行礼道别。
柳仪、陆询重新来到了柳玉珠姐妹身后。
柳玉珠心里有些乱。
在一个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面前,遇到一个曾经悄悄向她许诺会娶她的故交,总觉得怪怪的。
陆询会看出什么吗?
柳玉珠故作无意地扫向陆询,未料陆询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深深地回视过来。
柳玉珠被烫般转回脑袋。
因为谢清宴的突然出现,因为可能被陆询发现了蛛丝马迹,柳玉珠彻底没了心情赏灯。
心不在焉地逛了小半个时辰,大家准备回去了。
陆询仍是骑马将三人送回胡宅,告别之时,柳玉珠心虚地回避着陆询的视线。
陆询笑笑,朝柳仪道:“明日我再过来。”
他走了,柳玉珠姐妹俩回房休息。
躺到床上,柳玉珠向姐姐打听谢清宴的事:“怎么他好像知道我在公主身边做过宫女?”
柳银珠咬牙道:“李桂花,去年我们吊唁完毕,谢公子来周家还礼做客,李桂花虽然不清楚你与谢公子的旧情,但为了让我没脸,她主动提的这茬。”
柳玉珠默默地捏着姐姐的手指。
柳银珠怜惜道:“你说这算不算命运弄人?他与陆公子竟然是同届的状元与探花,如果,如果当年公主看上的人是谢公子,或许,你们俩还能破镜重圆。今晚谢公子看你的眼神,显然心里还有你……”
柳玉珠苦笑着打断姐姐:“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已经发生的事,姐姐就别想太多了,我与他,当年就注定了有缘无分。”
夜深人静,柳银珠就是止不住自己的念头,撑起来问妹妹:“万一呢,万一谢公子不介意你与陆公子的事,他愿意娶你做续弦,你是选他,还是选陆公子?”
柳玉珠捂住耳朵,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第35章 035
正月十六, 仍是官员的假日,谢清宴一早吃完早饭,便来到了柳玉珠三人租赁的胡家跨院。
柳仪笑着将他迎进厅堂。
两人是从小就认识的交情, 如今久别重逢, 谢清宴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 对柳仪开门见山道:“温礼, 你当知道我对玉珠妹妹的感情,年少时阴差阳错,我与玉珠妹妹有缘无分, 如今我妻位空缺, 玉珠妹妹也没有嫁人, 昨夜我彻夜未眠, 现在只想亲口问玉珠妹妹一句, 她是否愿意嫁我。”
柳玉珠是他心头数年的空落, 能够重逢, 谢清宴不想再错过。
他如此直白, 柳仪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 他才正色道:“婚姻大事, 岂可儿戏, 玉珠做过五年宫女,此事你家中父母也都知晓,就算你愿意娶玉珠,他们能答应?”
谢清宴笑道:“我母亲很喜欢玉珠,她与你们是同乡人, 一直都念着这情分,只要我开口, 母亲肯定会答应。至于我的祖父与父亲,他们都不看重门第,玉珠是个好姑娘,他们会喜欢的。温礼,你放心,如果我没有把握,绝不会冒失来找玉珠,现在我只想确定玉珠的心意。”
柳仪还是相信谢家的家风的,也信任谢清宴的品行。
妹妹已经二十了,又进过宫,能遇到谢清宴这样有情义的旧人,哪怕是做续弦,也算是一段良缘了。
只是,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想法。
柳仪起身道:“谢兄稍坐,我去问问玉珠的意思。”
谢清宴恳求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与玉珠妹妹见一面。”
柳仪苦笑:“这个我做不了主,得看玉珠愿不愿意见你。”
谢清宴明白。
柳仪就去厢房找妹妹了。
柳玉珠得知谢清宴竟然是来提亲的,愣了愣。
柳银珠很高兴,弟弟能不能中进士还不一定,陆询会不会真的来提亲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陆询的家人个个身份尊贵,能不能容得下妹妹也不一定,与陆询相比,谢清宴的母亲是他们见过的,和蔼可亲,谢清宴明知道妹妹可能是试婚宫女却仍然来提亲,足见其痴情。
当然,试婚的事,柳银珠仍然在弟弟面前守口如瓶。
“玉珠,你怎么想?”柳仪问。
柳玉珠低着头,沉默许久,她开口道:“我去见见他吧。”
有这么一个男人,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还喜欢着她,便是拒绝,柳玉珠也该当面与他说清楚,算是对少时情分的一个了断。
叫哥哥姐姐在院子里等着,柳玉珠去了厅堂。
门开着,但柳仪、柳银珠站得都比较远,保证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小丫鬟樱桃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了,见姐弟俩站在外面,面露疑惑。
柳仪笑着摆摆手,让她先回厨房等着。
樱桃瞥眼厅堂,退回了厨房。
厅堂。
柳玉珠一进来,谢清宴便激动地离开椅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柳玉珠昨夜未能仔细打量谢清宴,此时一看,就发现谢清宴与她记忆中的谢家哥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十二三岁情窦初开时,谢清宴也才十六七岁,是个青涩简单的少年,会偷偷送她从府城带来的糕点,会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脸红。
眼前的谢清宴,已经是个官员了,更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眉眼五官都已长开,成熟伟岸,与记忆只有些许重合。
“玉珠,你,你都知道了吧?那你还愿意嫁我吗?”
见她只是目光平和地打量自己,谢清宴紧张地问。
他一点都没觉得柳玉珠变了,她还像记忆中那么美,目光仍是那么单纯,笑起来令他心动。
柳玉珠从回忆中走出来,面对谢清宴炽热的目光,她低下头,道:“我已另有心上人了,以前的事,谢公子都忘了吧,那时候你我都还小,当不得真的。”
进京之前,有谢清宴这么一个俊俏且身世不俗的公子喜欢她,柳玉珠怎么可能不喜欢,不高兴?
但那都是很浅薄的感情,譬如她进京做宫女后,会想家,会想爹娘姐姐,想得夜里偷偷哭,却从未怎么想过那个谢家公子。归根结底,她与谢清宴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简单日常的相处,就像一缕柔和的春风,迎面吹来的时候很舒服,却因为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柳玉珠不知道自己在谢清宴的回忆中是什么模样,谢清宴于她,便是那缕短暂的春风,失去后会有一丝怅然,但也只是一点点怅然罢了。
谢清宴没想到自己辗转一夜,等到的却是这种结果。
“是,陆询吗?”他声音艰涩地问。
柳玉珠点点头。
谢清宴攥紧双拳:“他对你呢?他喜欢你吗?想娶你为妻吗?还是只是……”
他的声音开始不稳,柳玉珠在他说出更多冲动之言前打断了他,露出一个心如止水的笑:“他怎么想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他了,假如他来提亲,我必然答应,他不来,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害,等哥哥考完,我随姐姐回甘泉县就是。”
谢清宴不懂:“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明明……”
柳玉珠恳求地看过来:“那是我与他的私事,我们可以不谈吗?”
谢清宴脸色一变,意识到那些话会让她难受,他克制地忍了下去。
柳玉珠感谢他的君子之风,垂眸道:“我来见你,一是道谢,谢谢你还记得我,还愿意娶我。二是道别,无论我是否会留在京城,你我都将是不同路上的人,绝无在一起的可能,我只愿你一生安好、前程似锦。”
谢清宴不想道别,不想再错过她:“如果,如果陆询只想纳你做妾,你也不愿嫁我为妻吗?”
柳玉珠笑,低声道:“我喜欢他,但我宁可离开,也不会给他做妾。我不嫁你,是因为我喜欢他了,我若嫁你,我自己不会开心,你也不会开心。”
谢清宴翻涌的情绪,都因为她这些话沉寂了下去。
归根结底,他仍然有情,她却早已无意。
“是我唐突了。”谢清宴退后两步,低头朝柳玉珠行礼,“玉珠妹妹,今日一别,你我大概再难相见,我也祝你一生安好、心想事成。”
柳玉珠笑着还礼。
谢清宴最后看她一眼,苦笑离去。
很快,柳仪、柳银珠便都知道妹妹拒绝了谢清宴的提亲。
柳玉珠对哥哥说:“是我配不上他了。”
柳仪自然心疼妹妹,心疼过后,他继续去书房苦读。
柳银珠则明白,妹妹是真的一心想嫁陆询了。
她忽然开始担心:“那晚谢公子看你的眼神,陆公子应该也见到了,他会不会猜到什么,心生芥蒂?”
柳玉珠笑着安慰姐姐:“我会跟他解释清楚,姐姐就不用担心了,再坏又能如何?大不了我随你一起回京,咱们回家找大姐去。”
柳银珠便在妹妹的笑容里释怀了。
她是嫁过一次的,嫁给曾经两情相悦的男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未必能得善终,所以,她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能过下去,便是不再嫁,照样也可以过得很好,至少不必受夫家人的闲气。
.
傍晚,陆询如约而来。
他离开之后,樱桃找机会悄悄塞给柳玉珠一个小竹筒。
看着那熟悉的小竹筒,柳玉珠只想笑。
小纸条上,陆询约她今晚二更天,跨院的小厨房见。
夜里柳玉珠早早与姐姐睡下,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悄悄钻出被窝,披上斗篷,散着一头长发摸黑去了小厨房。
厨房没有点炭,冰冰冷冷的,柳玉珠双手伸进袖子,摸着手臂取暖。
外面忽然传来低微的脚步声,柳玉珠有点怕,紧张地看向厨房的门。
门板打开,走进来一道黑幽幽的身影,那人朝里面看来,低声问:“有鱼汤吗?”
是陆询的声音。
柳玉珠笑了:“没有。”
彼此确认了身份,黑暗中,陆询大步走过来。
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彼此大概的模样了,陆询见她冷得瑟缩的样子,便一把将人抱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