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是姜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大师兄的表妹,你说,算不算半个亲戚……”林玉说完,瞟了一眼林冬,见其神色呆愣,一时没好气地道,“瞧瞧你那出息,每回一提到大兄弟,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
林冬脸色一红,正欲怼回去,便听到了楼上的动静声。
不仅没打起来。
还手牵着手恩恩爱爱。
还要出船放烟花。
严二走过来吩咐完了,林冬看了一眼发愣的林玉,将手里的牌子塞到了他手上,笑着道,“兄长可说了,除了翻跟头,其余的差事都归你,该你去了。”
***
今儿元夕夜,人山人海。
见清灵班的船只尽都出了巷口,也不知道是谁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清灵班今儿个要烧钱,有场烟花雨。
消息一传开,岸边的阁楼和拱桥上,挤满了人。
范伸坐在船头,一只腿习惯地支起手肘搭在膝盖上,看着身旁脖子都快扭歪了的女人,心头莫名生出了几分恍惚。
前儿不久太子为了讨美人欢心,在长安城放了一场孔明灯,还被他笑话,何时有这闲工夫。
如今自己倒也闲了。
范伸的目光正放在姜姝的脸上,黑沉沉的江面上亮出了第一道光亮,夜色中霎时窜出了一道绚烂的烟花,划破了半个夜空。
“世子爷,响了,响了……”姜姝看着那烟花在半空中爆开,立马转过头来,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巴掌小脸,月牙儿一弯,哪里还有半点哭过的痕迹。
范伸原本对烟花并没什么兴趣,此时被她一拽,顺着她的目光破天荒地也跟着望了一阵。
两岸人潮声鼎沸。
江面上最绚丽的那阵,姜姝突地又转过了头,“世子爷……”
烟花的响声太大,姜姝见声音被淹没,屁股轻轻地往范伸跟前挪了挪,船只一摇晃,范伸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低下头便见那巴掌大的小脸,都快蹭在了他胸膛上。
范伸定定的看着她。
姜姝这才问,“世子爷也喜欢烟花?”
范伸没答。
姜姝道他默认了,声音尽量放大了些,“我也喜欢……”
身旁除了他再没了旁人,此时此景,姜姝又憋不住,只得同他唠起了嗑,“小时候,我没见过烟花,祖母还拿木柴棍子骗过我。”
从她记事起,元夕夜都是祖母陪着,将那木混子在火坑里一烧,燃起来后,骗她说那是烟花。
直到表哥给她买来回来了真正的烟花,她才知道那是假的。
再后来长成了大姑娘,元夕一到,便同韩凌去逛长安。
本以为这次来了江南,八成是没得热闹瞧了,倒是歪打正着,蒙骗来了一场烟花雨。
范伸的手肘依旧搭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看着她说。
那仰起来的一双乌黑眼珠子里,时而映着几朵烟花的光芒。
清澈透亮。
烟花燃过之后,江面已有烟云缭绕,视线一片浑浊,而跟前的这双眼睛倒是愈发纯粹干净了。
良久范伸轻轻地应了一声,“嗯。”也不知道应的是她说的哪句。
习武之人的感观极其敏锐。
在那白雾中,冒出几个黑点时,姜姝便停止了嘴里的叨叨,屏住了呼吸。
她自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每回拿了韩凌的一点好处,无论是翻墙也好,替她打掩护也好,都会将人情一一还回去。
今儿虽是靠着自己的眼泪,骗来了这场烟雨,但姜姝知道,自己不过是耍了个滑头,实则是她理亏在先。
在知道他一贯挥金如土,喜欢逛花楼的前提下,她明知故犯,故意给了人家五百两。
有错就赎罪。
有恩就谢恩。
范伸刚挪了挪了身子,便被姜姝一把摁了回去,轻轻地却又极其豪迈干脆地道,“夫君坐着,我来。”
范伸看着她熟练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银针,转头毫不犹豫地扑去了那烟云之间,眼尾又是不经意地一挑。
戏精的最高的境界,也不过如此。
抓人心。
让你明知道她是逢场作戏,却仍旧信了她的邪。
严二的身影及时地落在了船尾,范伸仰头,“看着她就好。”
憋了十几年,也不容易。
漫天的烟火掩盖了江面上的一场屠杀,两岸上看热闹的百姓,丝毫不知,清灵班的船只缓缓地靠拢,将那烟云挤在成了一条夹缝,姜姝才回来。
回来时有些气喘吁吁,一身几乎湿透。
见范伸一直盯着自己看,姜姝眼珠子一眨,丝毫不认输,轻声嘀咕了一句,“我没受伤。”
走近了范伸才看清楚,不仅是身上,脸上也溅了些许江水。
额前的发丝,几缕贴在了脸颊上。
范伸没同她掰扯,起身上前替她捻了那几根发丝,也没再留,握住了她的手腕,“回去。”
***
春杏在客栈内等得心急如焚。
一面盼着姜姝能早些回来,一面又祈祷范伸别回来那么早。
阁楼下的动静声传来时,春杏生怕是范伸,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抬头望去,便见到了对面手牵着手走来的两道人影。
怎么……一起回来了。
春杏一阵错愕,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姜姝,却见其一身湿透,一时也顾不着多想,赶紧让外间伺候的丫鬟备了热水。
这一折腾,已是半夜。
姜姝先躺在床上,范伸沐浴洗漱后掀开幔帐,见其已闭上了眼睛,动作轻缓地拉开褥子,刚躺下,身旁的人却突地侧过了身子。
范伸跟着侧目。
便见姜姝撑起了头,突地问道,“夫君,当初要是你真娶了个病秧子该怎么办。”
范伸眸子一顿。
姜姝便凑了过去,同他轻轻地道,“幸好,我这病是装出来的……”换成一般的姑娘,遇到今儿这涨势,恐怕早就吓死了。
以往这话她不敢说。
有了今夜,自己相当于立了一回功,或许是有那么几分邀功的心里,再也没了往日的顾忌。
也不怕拆开了说。
范伸没应她,沉默良久见她还没有睡下去,无奈地伸出手,手掌盖在了她的脸上,将其缓缓地摁在了枕头上,“睡觉。”
身旁再也没有声音。
闭眼前,范伸下意识地伸开了手掌。
那脸,真的只有巴掌大。
***
姜姝过了半夜,便很难入睡,睁着眼睛也不敢去吵他,过了一阵,感觉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才轻轻地测过了头。
床前的灯盏,在他进来时已被他熄了。
此时只余了眸子里一抹稀薄的微光。
夜色朦胧。
那张脸眉稍如剑,鼻梁高挺,薄唇紧绷。
其实只要他不睁开眼睛,这张脸,还是挺好看的。
一睁开眼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莫名让人生畏。
黑沉沉的眸子太深沉太锐利,似是装进了这世间所有的秘密,一眼望过来,能将人望个对穿,同时还能让你摸不透他的半点心思。
出嫁前祖母曾对她说,“一个人再可怕,也有敢在他面前耍刀子的人。”
“这人啊,都说活着是为了一张皮,然太过于在意了,得了面子里子里却吃了大亏,偶尔放下那不值钱的情面,哄上对方两句又如何?”
“百炼钢绕指柔,男人实则比女人还好哄,哄好了,还不得事事都依着你……”
姜姝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自己嫁过来之后,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情,背心一阵凉一阵热的。
倒也突然明白了,祖母所说的那绕指柔的道理。
三更里的一声锣响,姜姝终于有了睡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文王和知州大人便匆匆来了客栈。
昨夜不只是范伸遇了袭,文王也遇了袭。
就在二十几年前,已经烧成了一堆废墟的湘云阁内,突然窜出了几名死士,若不是知州带去的几个人奋力相抵,文王那条命,多半折在了昨夜。
文王也没等知州查出个接过来,直接一口咬定是朱侯爷。
朱澡死之前藏在秦家的那笔土财,等到大理寺去查时,已经蒸发了大半,文王一直盯着朱侯爷,这回来江南,多半也是为了此事。
他亲眼看着朱侯爷将那东西,运来了江南。
昨儿个又被范伸那一句,“自个儿的账都结了。”给将了一把,回去后便让人抓紧,那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
是朱澡偷了他的。
也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会不会又像之前的秦府一样,那东西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眉目,估计多半有藏在了哪个闹鬼的废墟宅子里。
第52章
文王一时也想不出来, 江南有哪个宅子闹鬼。
倒是突地想到了前儿在红椿楼,知州说的那处二十几年前的湘云阁,一时生了主意, 大晚上的非要拉上知州去废墟里寻宝。
宝没寻着,倒寻到了一位鬼鬼祟祟的老画师。
文王让知州擒了过来,还未问上一句,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死士包围住,下了死手。
文王虽捡回来了一条命, 却心有余悸, 愈发愤怒,早上难得起了个早, 也等不及让范伸上门,带着知州直接上福源客栈来找范伸。
严二敲门禀报时, 姜姝刚洗漱好,冷不丁地听到一声文王来了, 一溜烟地便钻进了里屋。
范伸一人下了楼。
文王忍了一个晚上, 已忍无可忍, 一见到范伸便发泄了出来,“还需要找什么证据, 除了他朱侯爷,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敢行刺本王,行刺范大人?不就是怕范大人查出了他这些年他在江南,是如何同本王煽风点火,弄出来的那些勾当, 怕本王找到了那笔土财……”
横竖事情早已暴露, 父皇已经知道。
文王也不怕了。
如今他无比坚信, 就是朱侯爷预谋在先,想将他拉进火坑,将他的把柄攥在手,等将来有朝一日,便是拿来威胁他的利器。
开赌坊,借军饷,盗墓……
哪个不是他的把柄?
幸得秦府闹了鬼,让朱家的嘴脸露了出来。
“本王敢断定,那批土财就藏在湘云阁的废墟里,范大人应该即刻前去搜查,待事情一查证,本王先治他一个刺杀皇族的罪名,范大人再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去朱家庄子里抓人……”
等回到了长安,这回,他倒要看看母妃会不会再帮着他说话。
文王说了一大堆,恨不得范伸立马出发去将朱侯爷的人头拧下来,范伸却坐在那没动。
等文王又唤了他一声,“范大人?”范伸才缓缓开口道,“王爷能想到的,旁人岂能想不到。”
范伸抬头看了一眼双目发红的文王,说的更明白了些,“王爷来晚了。”
话音一落,文王便从木椅上站起来,咬牙道,“大人的意思是,他又挪了地儿了?”
范伸没说话,默认了。
文王“嘶”地一声后,骂了句,“这狗东西……”
这一声骂出口,范伸和知州大人均是一阵沉默。
朱侯爷是朱鸳,朱贵妃的亲哥哥,也是就文王的舅舅,他要是狗东西,那朱贵妃还有他文王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事情闹起来后,最为难的便是知州。
曾经朱侯府同文王,简直是穿同一条裤子,那时在江南别说是他自己,要是外头谁敢说一句朱侯府的不是,他头一个拔人舌头。
知州无声叹道,这朱侯爷怎就没事,非得同恶霸文王扛上。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如今一掐架,他这个知州也跟着遭殃。
知州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冲动行事,忙地道,“王爷昨儿不是在废墟抓到了一个人?王爷好生审审,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知州只能先拖延日子。
文王昨夜遇袭,惊魂未定,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范伸。
倒还没顾得去审那个抓来的画师。
此时听知州一提起,知道那土财多半也没了下落,心头极为不甘,匆匆地同范伸道别后,又回到了知州府,打算亲自去审审。
***
朱侯爷那头,也已经乱了套。
暗阁内,灯火燃了一个晚上。
“我早就同她说过,先别打草惊蛇,她非得钻进人家套子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做贼心虚。”朱侯爷对着跟前的一位老嬷嬷,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她想不明白,你也想不明白?我人都在江南了,用得着你们赶过来动手?”
嬷嬷的一张脸隐在灯火下,光线只照到了那一张起了折子的薄唇,看不到眼睛。
也没说话。
朱侯爷继续道,“他范伸是谁?陛下亲自教出来的一把利刀,论起狠毒和手断来,并不在陛下之下,你们以为,当真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如今不仅没伤到他半根寒毛,只怕已经开始怀疑到咱们头上了,尤其是昨儿那蠢货,竟然没事跑去了湘云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还处处同他作对。
也不知道那脑子如何长的。
对面的嬷嬷听到此话,终于开口道,“若是娘娘知道侯爷昨夜有心要对王爷灭口,不知侯爷该如何解释?”
朱侯爷转过头,嘴角一抽搐,愤声道,“她能如何?若是被那蠢货将当年的事情泄露出来,咱们一个都跑不了,谁也别想活……”
嬷嬷咬了咬牙,没再说话。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坏了事。”朱侯爷说完,又想了起来,“有那功夫去行刺,你还是赶紧去查查,那蠢货昨儿夜里抓到的人,是什么来头……”
大半夜,怎会无缘无故到跑到废墟去。
***
文王和知州一走,范伸的脸色便渐渐地沉了下来,如同那寒冬里的冰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