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的位置,庭院上的小桥,疏通的水流,都是照着十五年前国公府的模样在恢复。
姜姝早就在范伸这一路的沉默之中,肯定了心头的猜想。
如今再跟着他的脚步,跨入国公府,看着他带着自己熟悉的穿过了几个庭院,来到了国公府的祠堂时。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
不用她再去怀疑。
姜姝的目光从满屋子点燃的白蜡上扫过,缓缓地移到了灵台上摆放的几个灵牌。
长宁长公主。
镇国公。
姜姝的心头突地一梗,喉咙发了紧,反过手五指死死地攥住了范伸的手指,哑了喉。
范伸这才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正中长公主的牌位,将其拉在了那牌位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低声沙哑地道,“唤母亲。”
姜姝再也没有忍住。
嘴角一抿,眸子里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那面上有刚得以真相的激动,也有对范伸这十五年来所承受的这一切的心疼,神色几经变化,一时半会儿没能平复下来。
她的夫君不是范伸。
是裴椋。
曾经功勋显赫的镇国公府长子,小世子裴椋。
经历了抄家灭族,忍辱负重了十五年,在侯夫人的庇佑下长大,用自己的手段,默默地一步一步地为裴家洗清了冤屈的长公主之子,裴椋。
他从来就不是皇上手里的刀。
他自来就高贵,何尝需要沦为旁人的臂膀。
姜姝缓缓地跪下,对着长公主和镇国公的灵牌,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后,抬起头依次梗塞地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又再一次弯下身,对着裴家的列祖列祖,磕了一个头。
起身时,范伸也掀开了衣摆,跪在了她的身旁,脸上的神色比起姜姝的激动和悲恸,要冷静很多。
那双眸子里的波澜,早就在煎熬的岁月之中,磨去了所有的情绪和伤痛。
到了如今,里头也就只剩下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深水,早就接受了天爷降临在他身上的所有灾难和浩劫。
范伸平静地拿起了旁边搁好的几柱香,点燃后,插进了跟前的香炉里。
再侧过头对姜姝伸出了手,轻松地一笑,“裴夫人,认祖归宗了。”
姜姝做不到他那样的轻松,也笑不出来。
心口一隐一隐地发疼。
泪珠子一滚,便扑过去,双手攀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永远也无法体会他曾经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样的悲痛,只觉得心疼,和舍不得。
第130章
风雨后那浓浓的迷雾散去, 一夜星空无云,十五年前那桩冤案,一切真相都已水落石出。
第二日太子的文书便下来了。
恢复了范伸为裴椋身份的同时, 给了永宁侯府侯夫人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号。
昨儿那场宴席之后,侯府很多人心头便已有了疑云,等到今日文书一下来,众多心头的疑惑,便也瞬间明朗了。
一个早上, 各个院子里的管家, 双腿都跑断了,来回不停地汇报着消息。
整个侯府也被炸开了锅, 谁能料到看了几日的戏,最后却落到了自己头上。
前几日个个都还在猜想, 当初到底是哪个世家敢在风口浪尖之下,收留了裴家的小世子, 怀疑最大的是韩家。
韩家能将太子妃秦漓收为了庶女, 完全有可能再藏一个裴椋。
有些人甚至去怀疑了韩家的二公子韩焦。
按年龄来算, 韩焦也最接近。
昨儿范哲见了韩焦,还有意无意地套了一下口风, 见其闭口不谈,回来后便同大公子打赌, “多半就是韩焦,翻案的案卷都在大理寺,若非是他先查出来,同太子里应外合, 这回的重审怎可能如此顺遂。”
隔了一日, 便被打了脸。
那说法是没错, 可人却猜错了。
同太子里应外合的不是大理寺的寺正韩焦,而是一把手大理寺卿范伸。
他自己最为崇拜的四哥。
范哲不能接受,想跑去东院当面问个究竟,到了东院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回过头便自己跑了一趟长安城,亲自去看那告示榜前。
告示一贴出来后,人群就没散过。
范哲赶到时,已是人山人海。
挤了一下没挤进去,反而是头上的发冠被挤歪了,心头一恼火,便冲着跟前的一堆子人嚷嚷道,“都给五爷我让开,懂不懂规矩了。”
他范哲好歹在长安城也混出来了一点名头,这些人怎就如此不长眼色。
这一嗓子喊出来,人群中还真有几个认识他的小弟,赶紧回头替他清了路,“哟,范五爷来了。”
今儿那告示上贴是什么,即便是没有瞧见的人,都已经听人说了。
曾经的活阎王范伸,竟是长公主的儿子裴家的小世子,真相一出来,世人之前对其生出的憎恨和惧怕,瞬间都化为了震撼和同情。
这得多深的城府,才会去主动投靠手刃自己家族的仇人。
又得多聪明的头脑和理智,才能坚持了这些年,等到最后一步,万无一失之时翻了案,彻底地为自己的家族洗清了冤情。
这期总,永宁侯府功不可没。
一群人正谈论着永宁侯府这回立了大功,如今见终于出来了个正主儿,一时都凑上了前,七嘴八舌地问,“裴公子往后会不会继续住在永宁侯府?”
范哲还未答,身旁一人便接了话过头,“怎么可能,身份都已经被公布出来了,裴椋又是裴家唯一的血脉,怎还可能继续姓范……”
“可裴椋归宗后,永宁侯府的侯夫人又该怎么办,跟前岂不是没有子嗣了……”几个已为人母的妇女,心头最是理解那份感受。
接着那话题便越扯越远,甚至扯到了裴夫人将来的孩子,到底是该姓范还是该姓裴……
范哲被那滔滔不绝地争论声,给吵得耳朵发麻,心烦气躁。
被强行灌入了一肚子的苦水后,没再去看那告示。
没必要看了。
真的没法再真,他的四哥就是长公主的儿子,裴家的遗孤,裴椋。
范哲一点兴致都没了,耷拉着脑袋,扶着自己适才被挤歪的发冠,出来时也没看人,那抬起来的胳膊便不小心撞到了一人。
范哲目光往身侧一瞟,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抱歉。”
这一瞟,头刚转回来,又扭了过去,眸子瞬间一亮,一双眼睛便黏在对方的脸上,动也不动了。
是位姑娘。
一身绿衣,身姿纤细,同京城里贵女的娇柔不同,周身散发出来的稳沉,同她那张稚嫩白皙的秀丽面孔,完全不搭。
却尤其地清秀脱俗。
范哲完全忘记了自个儿要干什么了。
目光落在那姑娘脸上良久之后,那姑娘终于察觉了出来,缓缓地侧过头,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他,“我认识你吗?”
范哲这才回过神,忙地摇了一下头,随后又突地点头,脸皮厚实地道,“不过现在也算是认识了,在下是永宁侯府的五公子,范哲,敢问姑娘贵姓?”
那姑娘听到他报出了一串名号后,眉头明显地一皱,目光在其身上打探了一番,最后落在了他的腹部下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长大了吗。”
范哲神色一愣,还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姑娘便又抬起了眸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好半晌范哲才回过神,忙地踮起脚尖,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人群堆里望了出去,看着那姑娘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心头的阴云早就被扫了个精光,极其得兴奋。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瞬让他砰然心动的姑娘,就像四哥当初对四嫂那般,想要为其爬墙的感觉……
这回说什么他也要退婚。
他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小雀雀曾被安家那位小恶霸瞧过,横竖如今也早已经不是之前那样了,他不会要那安恶霸负责。
安恶霸也别想缠着他。
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她爱干嘛干嘛去。
“你,你快去,跟上,替我打探打探,刚才那姑娘是谁。”范哲一把抓住了身旁的小厮,那小厮忙地点头,赶紧追了上去。
***
等到范哲追完姑娘回到侯府,侯府上下已经从那震惊中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范侯爷今儿也赶了回来,一直陪在侯夫人身旁,不断地同她说着话,本以为这回她定会大悲,没料到却意外的冷静。
之前侯夫人是有多担心这一日的到来,只有范侯爷最为清楚,如今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是将自己的情绪都咽进了心里,便也不敢再去提,只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扯些别的人,转移她的注意力。
侯夫人面儿上应着,心头又怎可能不想。
昨夜夜里,侯夫人便已经将那块藏在范家祠堂角落里,真正的范伸的灵牌,给移了出来。
她的儿子早在十五年前那场高烧中就没了,还未赶到镇国寺,在半路上就已死在了虞家大姐的怀里。
这十五年来,是她偷来的福分,白白地让人叫了她十五年的“母亲”,她本就愧对长公主了,又怎可能再生出私心。
翻案,认祖归宗是范伸的夙愿,也是她的心愿,她该高兴。
至于名头上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已经不重要了,她同裴椋之间真正的母子之情,早就胜过了那个名字,范伸。
“行了,你别劝我了,我都知道。”侯夫人一声打断了范侯爷的叨叨,转头便给他指派了任务,“你有空,就去裴家盯盯梢,监督一下工程,翻修的事没个家里人盯着,成什么话……”
范侯爷当下就点头,“好,明儿我就去。”
侯夫人又看了他一眼。
范侯爷立马起身,积极地道,“我现在就去,回来给夫人禀报,如何?”
侯夫人看了一眼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几日以来,头一回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偏过头没好气地催了一声,“赶紧走。”
范侯爷走了没多久,范伸和姜姝便过来了。
来看虞老夫人。
太子的告示贴出来后,范伸的身份才算是正式恢复,虞老夫人如今也就一口气吊着,就为了等这一日。
昨儿范伸回来后,便打算进去,被虞老夫人跟前的嬷嬷拦了下来,“老夫人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怕是经不住刺激,世子爷还是等那告示出来后再过来罢,也好让她走的安心……”
范伸没再进去。
如今过来,侯夫人和嬷嬷都已做好了准备。
府医也到了老夫人的屋外一直候着。
这几日外头的那些嘈杂声,虞老夫人躺在床上隐约都听到了,知道那真相已经离自己不远了,心头许是因为激动,精神竟也好了很多。
听嬷嬷说,“世子爷来了”后,虞老夫人便要挣扎着起身,被嬷嬷及时给按了下去,“老夫人莫急,今儿有的是时辰,慢慢说。”
话音刚落,范伸和姜姝已经到了跟前。
即便是这几日有了精神,虞老夫人的脸色还是带着苍老和病容,一双眼睛侧过来,紧紧地看着朝她走来的范伸,眼前彷佛又浮现出了长公主的那张脸。
深陷的眼窝里顿时生出了泪,颤颤地唤出了一声,“椋哥儿。”
范伸上前,坐在了木凳上,应道,“祖母,椋哥儿在。”
虞老夫人的眼泪一落下来,裴椋便上前,伸手替她轻轻地抹去了泪痕,十五年前,头一回同她道了谢,“多谢祖母。”
虞老夫人又喜又悲。
片刻后心头才稳了些,才伸手握住了裴椋的手,目光慈祥地落在他的面上,轻声道,“答应祖母,别怪你母亲。”
这声母亲说的便是已故去的长公主。
当年抛下裴椋,跳进火海的里的亲生母亲。
“你父亲一死,我便知道她活不成了,可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快……”虞老夫人声音一颤,接着道,“那日她找到我,堂堂一位公主,愣是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答应要护住你一命,事后又让我将你接出长安城,嘱咐我永远不让你再踏入皇宫半步……你莫要怨她。”
虞老夫人看着裴椋,情绪激动了起来,“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裴家的冤情,裴椋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这辈子有怎么可能逃出长安,独自苟活下去。
只有等到翻案,裴家洗刷掉冤情的这一日,他才能安心,真正地走出那段过往。
是以,她违背了长公主的意愿,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女儿,永宁侯府的侯夫人,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今日。
虞老夫人期盼地等他一个答复,半晌后,裴椋应了她一声,“好。”
虞老夫人心头顿时一松,脸上的激动也渐渐地褪去,转过目光,看着裴椋身后的姜姝,缓缓地朝她伸出了手。
姜姝赶紧上前,将自己的手搁在了她的掌心里。
虞老夫人将两人的手紧紧地一捏,眼里的目光开始慢慢地涣散,喉咙口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好好过。”
她要去见长公主了。
告诉她,她的椋哥儿没有恨他,一切都过得很好。
讨来的夫人,也甚是讨喜。
那双含着水雾的清澈眸子,像极了当年的长公主。
第131章
虞老夫人是一日之后走的, 当日一并归土的还有皇上。
自那日裴椋去了乾武殿之后,皇上的神智就不稳了,似是惊吓过度, 身边缺不得人,王公公稍微一离开,皇上便开始着急,直呼,“王兆。”
一会儿说屋子里有鬼。
一会儿又说, 裴椋要来杀他。
王公公守在他跟前, 陪了三个日夜,知道皇上的大限快到了, 也没敢马虎,尽心尽责地伺候着他。
临死前的那个晚上, 皇上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看着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老人王公公, 心头的悲凉一瞬涌上来。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个世道自来就是弱肉强食, 更何况一个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