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扒开层层覆盖,钻进地窖,吭哧吭哧搬着菜。
家里存菜的地窖,就在离村不远的菜地陇边。冬季,川南这边,农家多以大白菜萝卜为食,当然,像南瓜土豆这些,也能存放到开春之前。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小窖,或开在家里,或开在地间。
“明天得剁馅做包子,多搬两棵白菜……晚上做个红薯粥……明天做南瓜丸子……”
好像还没怎么收拾,篮子就满了。岳宁调整一下,最后又放进去四颗土豆。
她拍拍手上泥土,有些骄傲,她不愧是整理小能手。只是,到出去的时候,就有些困难了。
地窖有一人多高,出口一侧头顶上,出口下方方便出入,垫高了些许。以往岳宁拿的东西少,踩着这高台,先把菜递上地面,而后人再出去。
谁知,她今天贪多,又穿得厚重,行动不便,举了几次,菜篮底与地面总是差之毫厘,而后失之千里。
心头闪过对自己这小身板的万千不满,再试一次,不行只能减量了。
谁知这次刚举高,手中蓦然一轻,篮子已经凌空一道弧线,飞出了地面。
飞,飞了?
岳宁一惊,下一秒便对上一双比这雪后阳光还要清澈温暖的眼。
“还不上来?”他说。
岳宁这才看清来人:“余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间,岳宁几下子轻车熟路爬了上去,拍拍身上蹭到的浮土。
待她站定,余温才回答她的问题:“跟着你过来的。”
“哈?”
他举了举手中的杂志,岳宁这才看到,他并没穿棉大衣,也没有戴手套和帽子,纤细修长的手指都已经冻得通红。
“这杂志,我也带了一份,先借给你看。在后面追你,你走得真快,怎么都赶不上。”
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几人说话的地方,竟然就是小学门口。
岳宁有些感动,更有些不好意思:“太冷了,想赶紧拿了回家,便走得快了些。啊,我们快回去吧,你这——再冻着了,了不得。”
“没事,不太冷。”
手都冻成这样了,还不冷。
她边腹谤边三下五除二把地窖的覆盖层复原,想赶紧提起篮子就走,却有一双手抢先她一步。
“欸?”
余温把杂志塞到她手里,掂了掂手里的菜篮子:“还挺沉的。”
岳宁瞬间更加不好意思,解释:“这不下雪了吗,懒得出来,就多拿了点……我自己来吧。”
她想拿过来,余温不松手,暗暗较量两个回合,也只好由他。
只是,走过小学门口,他还是坚持帮她把东西送回家,才又回去。岳宁万分过意不去,请他进屋喝杯茶,他也不肯。明明手冻得通红,却真似不冷一般,气定神闲地往回走。
岳宁看着那风度翩翩的背影,只觉亲哥那句似仙的评价是非常贴切。
这几个月,这余老师渐渐和村上的人熟悉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岳宁。多数人对这位老师,非常敬重。少数人或因为嫉妒或因为心上人跑到人家那里各种献殷勤,深恶痛绝。岳宁两种人都不是。
她既尊重,又欣赏,还有些——
怕。
岳宁那为数不多的一丁点怕,来源于学生时代被老师支配的恐惧。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岳宁发现,这余老师,虽然字写得龙飞凤舞潇洒万分,但实际上,就是个板正的老先生,还好为人师。几个月前刚拿到教材时候心底柔软的温情,也在各种卷子和大红的对错号之间,消散殆尽。
现阶段,两人是一种奇怪的师生关系。
比如,几本杂志中间出现了一小摞不明黑白文件,岳宁抽出来一看。
好家伙!
一沓子油印的数学题。
还泛着墨香。
“这……”
上面夹着张纸条:
“我让李玉帮你带的,新年礼物。
不用谢。
年前计时做完,交到我办公室。”
岳宁:“……”
谢谢您咧!
想着,她把书和卷子一卷,塞进篮子的空隙,双手提起,进了家门。
***
余温送下岳宁,回到学校宿舍里。他的宿舍是单人床,没有那种农家暖炕,日常做饭用小灶。取暖只有一个小煤炉子,四面墙透风,进屋透着股子寒气。所以,可能因为冻习惯了,他真的不觉得冷。
他把煤炉子搬到书桌旁,调旺,放上小水壶,不一会儿就听到刺啦啦的水声。收拾好了桌上的书,他又整理了高桌,打开书桌下面的柜子,把油印机重新放进去,印废的卷子卷起来,赛到一边留着引火用。开了点窗,散了屋里的油墨味。
这才坐到桌前,拿起刚刚看了一半的书。
随手打开台灯,这才察觉到现在是白天,室内光线充足,又把台灯关了。一缕阳光扫过台灯顶,照出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蓦然想起,那日他风尘仆仆归来,看到桌上这堆东西。那时,台灯顶上,也铺了这么一层灰尘,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拿过手绢,细细擦干净。
他这才满意地推到一边,低头想继续看书,这才发现,刚刚走得急,既没有折页,也没有记住页数,他只好粗略凭着印象翻着找。
叹了口气。
他还真是个好老师。
***
岳宁进家门时,岳勇正坐在灶台边,给孩子们烤花生吃。
旁边也放着一筐菜。
岳宁以为他是来送菜的,瞬间感动。
“哥,你怎么不早点来……”这样,今天我就不用出门辛苦这一趟了。
岳勇那边翻了翻灶里的炭火,答道:“这不,妈让我去拿菜,我顺便来拿点花生回去炒炒。”
“……哦。”
自作多情了。
岳勇:“顺便把龟儿子拎回去。”
岳乐乐一听这话,撒腿就回了屋里:“才不要回去,我要在这里跟着姑姑练字。”
“你个臭小子!”
“略略略~~~”
岳宁懒得理他俩,书放到一边,收拾菜去了。
岳勇也倒了半筐菜出来,看到妹妹通红的脸颊,嘱咐道:“你嫂子说啊,等开了春,再带你去看看脸,估计就能痊愈了。这些日子,你可要多注意,千万别冻了,出门捂着点。”
“知道了。”
其实,岳宁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脸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李桂琴带她看的大夫是个老中医,开始涂药膏,效果不错,但一直去不了根,老中医给她把了脉之后,说了一堆什么气血失和之类的名词,又给她开了半月的口服药,内服外用,这才算好。
岳勇这一提醒,屋里暖和,她是觉得脸上有些痒。看来一会儿,还是要多涂些药的。
两人收好了菜,岳宁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哥,明年把家里的地包出去的事儿,你又跟爸妈商量没?”
分地之后,劳作单位又变成了一家一户。川南这边,虽然山地平原交布,但人口还算密集,按人口平均分到手的地不多,好在肥沃,产量不少。
岳宁家人口不算多,上有老下有小,青壮劳动力才三个人。岳宁要读书,李桂琴要照顾一家子吃穿,所以种这么多地些微吃力。
现在家里生计不愁,岳宁就想着,把这些地给家里劳动力充足的人家种,每年帮着交了公粮,再给几袋子米面的,家里够吃就行了,两相实惠,还能腾出手去干点别的事。
没想到,她的这个想法是遭到了老爷子的极力反对。
“商量了,爸还是不同意,非说你这是地主老农的思想,还让我来劝劝你,资产阶级路线走不得……”
岳宁:“???”
这和地主老农有什么关系?又关资产阶级毛线事?
“哥,你是什么想法?”
岳勇哑火,低头一脸为难,吭哧半天才说:“我……我是不想种地,可是,你说,这不种地能干啥去?也像你似的考大学?咱也不是那块料啊!其实这分地之后,咱家地又好,这两年吃穿够用,还能卖点小钱,虽然我是辛苦了点……”
“你那不是辛苦点。爸秋收时候闪了腰,妈又常年身体不好,要不是刘家那几个兄弟帮忙,咱能完活?”
岳勇脸上一红,万分委屈:“妹妹,你嫌哥不中用是不是?”
“这话我可没说。我的意思是,这地给刘家种就挺好的,哥几个儿仗义,和你关系又好,让人家帮忙还不得年年欠人情,还不如把地给人家……”
岳勇赶紧上来打断:“妹,你这话可别说了,被爸听见又要给你开小课堂了……”
“开就开吧,我们好好摆到桌面上来说说理。”
“……”岳勇岔开话题,“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岳宁眨眨眼:“还挺好的,肯定能考上。”
岳勇:“……”感觉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兄妹俩正说着话,外面跑来一人,还没进院子就在喊岳宁,是刚刚在村口打圆场的那个川南味的南方知青,他刚进屋,拉着岳宁就要出去。
岳宁手里还抱着棵大白菜:“干啥?”
男知青呼哧带喘:“余、余,余晓,晓玲流产了……”
“哈?”岳宁把白菜放到锅台上,“这,赶紧找大夫,送医院啊!”
“不,她要见你!”
“见我干嘛?”
“救命啊,干嘛!快跟我走!”
***
软磨硬泡,最后岳宁还是被连拖带拽,塞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村里一共有两台拖拉机,全都被他们借了来。一台拉着余晓玲早走了,一台现在嘟嘟在路上。岳宁缩着手,抱着身子,半是冷半是吓的,哆哆嗦嗦蜷成一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时心软,上了这辆贼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川南的山不算高,路也是这两年刚修的,倒没有多崎岖。只是,刚刚这场大雪下来,路不好走,还易出事故,这一路上,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只是这位知青大爷是真不怕冷,喝着呼啸的风,一路都在喋喋不休讲着余晓玲的事。只是,有用的信息不多,全都是些情绪化表达。
“你再说一遍,余晓玲那个丈夫是啥?”
“骗子!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他川南味的吴侬软语,裹着寒风,听来分外滑稽。
“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真的累了,他张了张口,只喊了句:“到了医院,我再跟你详说。”
到了医院,详说不详说的不知道,岳宁冻得直接问急诊的护士同志借了床家属棉被,把自己裹了起来。护士本以为她是病号,还好心地给他们指路:“发热科在那边。”
“不好意思,我们去妇产科。”
护士眼神犹疑地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似乎有些惊讶:“妇产科啊,三楼右手边。”末了两人临走时,还使劲上下打量这位知青大爷,一脸的不可置信,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奇怪的剧情。
等两人墨迹到妇产科时,余晓玲已经出了手术室,在病房安顿好。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窗外远远亮起几盏灯。余晓玲歪头,呆呆看着窗外,他们进门,她都纹丝未动。
几个人相互嘀嘀咕咕了一圈,岳宁很是无语,到底叫她来干嘛?
“这不人没事吗,趁着天还没黑,我先回家了哈。”
先前的女知青过来拉住她,一直到了楼梯间,远离了病房,这才大概说了情况。
原来,自那王雷走后,估摸着自顾不暇,便和余晓玲没了来往。余晓玲万分悲伤,那日,她去县城买东西散心,正好遇上一个临县的“知青”,是仪表堂堂,出手阔绰。
两人一来二去,便好上了。男方家是省城的,还带余晓玲去见过父母,看着人家不错。回来两人便在镇上领了证,办了婚礼。
开学后,男方先走,没过多久,安顿好后,就回来接她一起进了城。本以为进城是享福,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发现那个男的还有个家庭,连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连之前见的所谓的父母,也不是真的父母,只是干亲而已。
岳宁听着这段叙述,总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太对。
“……首先,川南县能领结婚证的地方只有县城民政局,镇里还没有设这个机构。其次,既然那男的家是省城的,也见过父母了,两人直接进城便是,还安顿个什么?”
四五个人围了个圈:“……”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女知青接着说:“晓玲要和他断关系,那个男的不肯,要死要活的,还攥着晓玲家祖传的一套玉饰威胁她,要是分就砸了。还说,她要是敢走,就去她北京的家里闹。”
另一个知青接过话头:“你不知道,晓玲看着要强,其实她可惨了,爸妈早就不在了,家里只有年老的奶奶和寡居的姑姑相依为命,这要是去闹,奶奶年纪大了,可怎么受得了?”
岳宁满脸都写着不信,语气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挑衅:“她就由着人闹?她平时对着我,不是挺厉害的吗?还有你们,不是都挺能耐的?去帮她要东西,摆平那个男的!我相信你们!”
几人沉默,满脸都是不好意思和尴尬。
最后,女知青欲言又止,又拉着岳宁回了病房外,朝里面指了指:“你自己看吧。”
岳宁刚刚来时,人多没发现,余晓玲病床边上,还坐着个陌生人。衣服和头发有些凌乱,但看背影,倒是个俊俏后生。他正在削苹果,还轻声说着什么,也不管余晓玲理不理他。
这不动如山的气场,似曾相识。
“他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