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涓相信他没有计较。如果计较他就不是佛子,也不会那样舍身救她了。
但……不计较,何尝不是说明了,他对她并不是那么在乎?
她想告诉湛恩不是那样的,想说她现在是真的喜欢他。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湛恩背后的血痕,蓦然间,眼泪夺眶而下。
湛恩是须弥圣地的佛子,修精进修苦行,莲净都说他不可能触犯戒律。
她还记得他穿着佛子的赤色袈裟,手持圣地的仙器四轮十二环禅杖的样子,记得福藏秘境内那条可以铺过三途河的功德无量之道路,记得乾明海对他是何等的崇敬。
可现在呢?
他的法相金身碎裂了,佛子之位没有了,还要受戒律堂的杖刑。他换回了那身灰扑扑的衲衣,后背遍布重重叠叠的血痕。
之所以湛恩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都是因为她。
他那样舍身救她,她却害他不浅。害了他法相金身被破,丢了佛子之位,还因为自私的感情想要让他舍弃他的佛,选择自己。
如今,她还要继续害他的修行吗?
荀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被泪珠浸湿。沉默良久,终于用嘶哑嗓音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等你的伤痊愈,我就走……”
她还是不舍,就算要走,也想看他安然无恙了再走。
湛恩甚至可以听得出荀涓这句话语中的请求意味。
不论她是因为神交的影响还是对他的感激愧疚,还是真的……喜欢他。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此刻心里是真的有他的。
对于过往的湛恩来说,这便能够让他满足。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越是察觉到她的感情,他心头的悲哀与疼痛就越烈。
他心里的姑娘就要走了,或许现在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温存。
他何尝不想答应她,再获得一点能够回味到生命尽头的回忆。但好不容易才对她狠下心,说服她离开,却不能再有任何的放纵了。
湛恩轻轻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穿上了衲衣。
“戒律堂的法杖打出的伤无法用药,只能自己痊愈。施主……还是早日离开吧。”
说罢,他念了声佛号,转身缓步离去。
荀涓看着湛恩的背影,下意识迈步跟上。一路跟随到法华殿,再看着那殿门在眼前关闭。
紧闭的殿门,代表了他无声的拒绝。
诵经声重新响起。仿佛是知道她在门外,殿内的湛恩先念出了这样一段话——
“(心迷则心生,心悟则心寂……我息一切心,即无一切念。我无种种心,即无种种念)……”
荀涓轻轻把头贴在殿门上,听着里面传出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念诵之声,只觉得,就算是她被疯君折辱得最痛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难过。
“息一切心,断一切念,谈何容易……”
诵经声持续了三日三夜,荀涓也在殿外站了三日三夜。听着殿内的诵念声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好几次她想要强行破门进去让湛恩停下,最后又收回了法力。
一道门的间隔。他在殿内,她在殿外。却好像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挡住她的不是那扇古旧的门,是他的心……
第四日的清晨,荀涓看着紧闭的殿门,闭着眼,用额头贴了贴门上模糊的纹路。
用极轻的声音隔门道了一句“我走了”。而后便转身离去。
并非她没有恒心。只是她知道,湛恩看起来温和包容好说话,实则有着极度的克制,倔犟,而意志超绝。
他能够几百年如一日的修苦行礼佛,若她此时不走,他恐怕也能撑着伤重的身体,一直在法华殿回避她。
那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事实便如荀涓所料,待她一走,法华殿里的湛恩也停下了念诵。
望着身前的佛像,湛恩突然出声唤,“莲净。”
“师父?”莲净停下诵经,看向湛恩。
“梵谛天的少有人迹,出入境的入口一日三变。你……去送一送荀涓施主吧。”
湛恩闭着眼,面容平静。全然未曾显露半分心中的情绪。
他不能去靠近她,让莲净这个弟子相送,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一点纵容。
“弟子领命。”
*
荀涓独自走在梵谛天内,她说不明此刻心里的感觉,只觉得难过,目中所见一切也灰暗无光。
她没有刻意去寻找出口,除了不回法华殿,她便如游魂一般,在梵谛天漫无目的地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荀涓施主——”
荀涓顿时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死水一样的心湖蓦然掀起波澜。
“莲净?你怎么来了?”
她的语声中藏着期许,但莲净并不能明白。
小和尚跑了过来,合掌道,
“师父说梵谛天少有人迹,怕施主找不到出口,让小僧前来为施主带路。”
他竟是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她走吗?
“是这样……拿走吧。”
荀涓的指尖扣紧掌心,目光微黯。
有了莲净作伴,离开的路没有那么寂寞,却距离离开更近了一步。
跟着莲净走出几步,她放缓脚步,问道,
“莲净,你师父,他……休息了吗?”
“师父在法华殿打坐参禅就是休息啊。”
小和尚感知寻找着出口的方位,语声中透出理所当然。
荀涓心里又是一沉,明知要走了,还是忍不住轻声道,
“莲净,给我讲讲你师父吧。”
“师父?”莲净有些茫然,“讲师父什么?”
“他平时做什么?喜欢什么?”
“师父平时就是诵经,参禅,修炼,打扫法华殿……喜欢,大概就喜欢这些吧。”
“只有这些吗?”荀涓问。
莲净点头,“嗯,师父可是梵谛天最年轻的苦行僧,最是精进不过。若不然他怎会那么早就修成法相金身呢?
我听长老说,上界灵山早已为师父留下了莲台一位,只等他飞升佛界了。”
他的口吻中满怀对湛恩的崇拜。
荀涓听后默然。愧疚凝滞胸口,让她感觉有些窒息。
须弥圣地的佛子天资非凡,佛法精进,受到佛修的敬仰和期待。然而——
她的确该走的。
一片寂静中,莲净也察觉到了荀涓的心情沉重。
小和尚茫然又无措地偷偷看了荀涓几眼,他隐约能察觉到湛恩和荀涓之间的异样,但他所学的佛理似乎并没有详细告诉他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想了想,莲净有些紧张地劝慰道,“师父说过,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小僧不知施主为何而忧烦,但师父说的,总不会错。”
荀涓怔怔看着莲净。
小和尚这个模样,像极了曾经的湛恩。
她心中微缓,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谢谢莲净小师傅,你说的对。”
湛恩说的都对,只是她做不到罢了。
听到荀涓的道谢,莲净有点害羞。
小和尚的眼睛东张西望,突然指着右侧一道水幕,掩盖性的介绍道,
“那道水帘后面是梵谛天的藏经阁,师父偶尔也会去那里。”
荀涓心中一动,她确实不想那么快离开。
“藏经阁,我能去看看吗?”
莲净摇摇头,“不是小僧不愿意带施主入内,只是要进藏经阁必须手持各殿住持的信物才能入内。法华殿的信物是师父带着的金莲子念珠,小僧也只跟师父进去过一次……”
话还没说完,荀涓掀起左侧的袖摆,将腕上的佛珠露了出来。
“你说的金莲子念珠,是这串吗?”
莲净瞪大眼,不敢置信,“这——”
直到跟荀涓一起进入水幕后的禅房,莲净也没能想通,为何湛恩会将代表法华殿住持信物的念珠送给荀涓。
要知道,他可是师父唯一的弟子,想要得到金莲子佛珠,都得等到师父认为他可以继承法华殿之时呢。
看着比他早一步穿过水幕进来的荀涓,小和尚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是连讲解都提不起劲来。
梵谛天的藏经阁,是从一片看起来朴实无华的水帘进入。
穿过水幕,看到的也不是,而是一间单独的禅房。
禅房十分朴素,只放了一个蒲团,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左右各开一扇门。
左侧的门上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法华殿”三个字。右侧则挂着“经阁”的木牌。
“梵谛天的苦行僧大都不喜与人交流,故而设此禅房,进来的僧人可以自行选择是从经阁拿了经册在禅房内独自阅经,还是去经阁里。”
莲净指着“经阁”的门,有气无力地介绍。
荀涓没有留心莲净的小情绪,而是走到了书桌前。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约莫百卷摞起来的手抄佛经。
她拿起一卷经文打开,见纸上的墨字端正,行行列列,极其规整。
便问莲净,“这是你师父的字迹?”
莲净点头,“这应是师父抄的金刚经。”
荀涓点点头,顺手把这卷经文收入了自己的储物袋。
莲净:……
“荀涓施主?”
荀涓平静地回看莲净,“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师父。”
说罢,她又拿起一卷湛恩手抄了经卷,翻开看了眼,放进储物袋。
莲净:……
算了。师父连法华殿的信物都送了,还在乎几卷经文吗?
连着不问自取了好几卷经文,原本摞得整齐的经卷便露出一个缺口。
荀涓余光扫过,正瞧见缺口处压着一本线装的手札,像是被刻意藏在下面一样。
她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手已经先于思维拿起了那册手札。
从中间翻开,寥寥扫过几行墨字,荀涓的目光瞬时凝固——
“……我又是在妙桓佛子身边见到了她。
她离开后,佛子叹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不知他是以何种心情道出这样抉择的语句。我只知道,我心中有卿,然卿的心中永远不会有我……
佛子避之不及的抉择,是我梦寐以求的幸运……”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终于写到这里了~等着涓涓马上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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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法华殿内,湛恩盘膝坐在佛前。
从开口让莲净去送荀涓开始,以往那些熟练至极的经文他便一个字也念不出了。
望着供桌上的一盏点燃的香油灯,他仿佛看到的是荀涓的眼睛。欣悦的、柔情百转的、朦胧的……含泪的……
湛恩心中久久也不能平静下来。
他终于将荀涓赶走,用淡漠遮蔽了绝望而浓烈的感情。可他的心中没有半点喜悦。胸膛中跳动的心,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湮灭了。
湛恩闭上眼,盘膝坐在蒲团上。他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有深渊一般的死寂与心口近乎麻木的跳跃,唯有在抽痛之时,能感觉到一丝他还活着的玄妙感受。
就这样吧。
湛恩于胸口间或的抽痛时想到。
等到她离开须弥圣地,回到修真界。仰慕她的男子便如狂蜂浪蝶,会用花粉一样细腻又甜蜜的追求治愈她此时的悲伤。不需要多久,她就会再一次忘记他。
至于僧人那句说不出口的喜欢,则会随着他的寿元结束,沉没在不可回头的三途河水中。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
不知过了多久,湛恩感觉到有人进了法华殿。
“莲净。”他没有睁眼,语声是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嘶哑,“荀涓施主走了吗?”
走进法华殿的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步步,走近了他。
湛恩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方才将自己的心态从死水般的沉寂中唤醒。便听到无比熟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没有……”
“她又回来了。”
女人的嗓音同样沙哑,似笑似怒似怨,透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就好像一滴冷水滴进滚烫的油锅,在湛恩死水般的心湖中惊起无数沸腾的水泡。
他猛然睁开眼,僵硬地转过身。
目光所及,本该离开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他身后。一双眼眸红肿,朱唇咬得发白,死死盯着他。
她不知哭了多久,以窥虚境修士强悍的肉身竟然也眼眶红肿。
那双平素里雾蒙蒙,柔情百转的眼被泪水洗得清透,盯着他的模样,仿佛已经洞察了他的一切不能言说的隐秘。
湛恩定了定神,收起了惊容,用尽所有理性来控制自己面目表情的淡漠。
平静问道,“荀涓施主,缘何去而复返?”
“我得先给大师道个歉。”
荀涓脸上勾起一个难看的笑容,抬起左腕,晃了晃腕上的金莲子佛珠。
“我用你送我的念珠,进了梵谛天的藏经阁。”
不等湛恩作出反应,她又紧接着开口道,
“不管你原不原谅我,现在我要问你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