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股诡异的波动,荀涓没有注意到她牵着手的蛛儿在那灵力波动出现后定在了原处,四对眼皆是呆滞。
两息后,一块黑色石头落在了她的掌心。她眸光一厉,“锁魂石?”
一只大手拿过了她手里的黑色石头,随之耳畔便响起了一道清润的男声。
“此处魔气浓郁,施主还是谨慎些为好。”
荀涓微微偏过头,正瞧见佛子端肃的侧脸。
他应是担心她乱碰了什么东西,急着拿走黑石。此刻与她只间隔不到半臂的距离。她觉得自己伸一伸脖子,几乎都能挨到和尚的面颊。
僧人五官平平,面部轮廓在黑暗中却很是清晰硬朗。那双眸子如黑曜石一般。
荀涓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暖暖的檀香中好似掺杂了淡淡莲息,香远益清。
世上男子大都浊臭逼人,这和尚却似佛前供奉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浸在袅袅旃檀气息中,清雅……醉人。
也许真是被那香气所迷,她心头微动,蓦然唤道,“和尚——”
听到这轻柔的唤,佛子微微侧头看过来。
荀涓便松开了蛛儿的手,踮起脚尖,头颈仰起。
一个吻,就像早春二月里,春风吹落了树上雪白的梨花,轻飘飘的一朵花瓣,落在了佛子的面颊上。
“施……”
僧人身子一震,霎时僵成了一块金刚石。
风静了。阴森渗人的蜘蛛穴中,骤忽多了一缕暧昧的绮丽,如悱恻的蛛丝,将两个本该无所牵连的人系在了一处。
谁没有注意到,蛛儿下腹的三对红宝石似的眼睛中的一双眼,突然有了神采。
*
南洲之地,一紫衣男子睁开双目,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笼罩了浓浓的阴霾,显得格外森然冷厉。
“终于等来了啊……”
他的视线好似穿过面前的虚空,看向另一处地方,语声是与神态截然不同的优柔。
“杀了本座分魂的,是这个须弥圣地的和尚——”
“还是……你呢?”
*
“姐姐!”
方才一直对湛恩的靠近无动于衷的蛛儿像是瞬间恢复了灵性,又暴躁了起来。
她拉过荀涓到自己身后,脐心射出拇指粗的蛛丝,咻地打向了湛恩。
“不许碰姐姐!”
蛛丝飞出,登时从拇指粗的绞丝变成千百缕的丝罗网散开,罩在了湛恩身上。
也不知是方才那个轻吻带来的震撼太强,还是她之前阻止湛恩对蛛儿出手的缘故。
和尚就像个木头人一般滞在原地,竟然真的被实力顶天元婴境的蛛儿射出的罗网给罩住了。
荀涓知道湛恩的本事,倒也不甚担忧。反而勾唇笑道,“大师,怎的这么不小心。”
罗网下的佛子垂眸念了声佛号,神态无波,好像不受任何影响。他才要开口说什么,那细韧的蛛丝上陡然出现了一抹紫意流转。
紫光幽幽,蜘蛛洞内寒意彻骨。
“这是,幽冥紫炼?”荀涓勃然色变。
同时,一道冰冷的紫火顺着蛛儿抓住她的手,蔓烧了过来。
紫火触及肤表,顷刻间侵透了骨肉神魂。荀涓体内炼化的幽冥紫炼被这外来的紫火一引,竟也暴动起来,汹涌蔓出体表。
熟悉的疼痛让荀涓面色发白。她两手合拢,掐一法诀,将暴动的幽冥紫炼压回去。
电光火石间,忽又闻得一声响亮的佛号。
“阿弥陀佛——”
佛子眼中神光湛湛,面容端肃,立于黑暗中,好似一轮烈阳光芒万丈。
金色佛光如浪潮澎湃而出,光华扫过蜘蛛洞内结网的蛛丝,罗网上附加的紫火在佛光的倾刷下瞬间消融。并未伤得佛子分毫。
湛恩跨到了荀涓身旁,眼中尽是焦色。他抬手扯开了蛛儿,却不知该如何荀涓克制紫炼,只得暂且收敛佛光不碰到她。
剧痛彻骨,荀涓却对湛恩摇了摇头,“我一会儿便好,帮我看着蛛儿。”
佛光璨璨中,却见那半人半蛛的女童脊背佝偻,两只枯瘦的小手捂住腹部。
“啊姐姐……蛛儿好痛……”
紫火之源从蛛儿的小腹生出,小小的一簇火苗,紫意盎然。
女童高高翘起臀部,蜘蛛腿跪折在地。但这一表示顺服的姿势如今也不能帮她缓解疼痛了。
佛子神色凝重,“来不及了……”
佛与魔相对,他碰不得荀涓,也碰不得蛛儿。否则只会导致她们情况更糟。
“姐姐……”
蛛女八只猩红的眼睛扑簌扑簌落下血泪,掌中攥得皱巴巴的红布条,颤巍巍地向荀涓伸出来。
“姐姐……姐姐……”
荀涓勉力压住体内暴动的紫炼,要去救蛛儿。
然而她抬手的功夫,紫炼之火仿佛被人操纵着陡然放大,成一层薄火覆盖蛛儿周身。
待她将那紫火吸入掌中,也只来得及救下蛛儿的神魂。而那蜷缩起的半妖蛛女已如之前被荀涓焚烧的蜘蛛男人一般,成了一摊黑灰。
“蛛儿!”
彼时,南洲部——
紫衣男子收起了掌中的幽冥紫炼,看着被金色佛光照亮的女人,眼中兴味盎然。
“杀了本座夺走紫炼的,原来还是个美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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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眼睁睁看到蛛儿惨死身前,尸骨无存。荀涓赶忙收了剩余的紫炼火,保下蛛儿的神魂。
漆黑的虚空中,可见一团小小的魂魄模糊不清,好像随时都会散开一般。
佛子皱眉道,“紫炼火藏在她的神魂里太久,造成损伤过重,她如今只余半缕残魂,恐怕转世也成困难……”
完整的魂魄真正是如何转世,此世间修仙者还不够资格参透。但残缺的魂魄十分羸弱,只能转世为昆虫鼠蚁等弱小生灵却是大家的共识。
也正是因为如此,疯君的幽冥紫炼才会那么为人所忌惮。这也是之前湛恩阻止荀涓用紫炼火烧人的原因所在。
而听到湛恩的话,荀涓的脸色却是愈发难看了。
她的目光落在湛恩的手上,拿过他掌中的黑石,冷笑道,“这锁魂石,人家不都已经备好了吗?”
锁魂石,产自魔域奚渊,是唯一能够容纳且逐渐养护魂魄的东西。只有上古灵火可以祭炼。
幽冥紫炼恰好就是其中一种。
从她被引来这天上楼,到蛛儿身上藏有紫炼火,再到这刚好可以收容蛛儿神魂将养的锁魂石,种种一切就像是被精心算计好的一样。
而能够算计这一切,还跟她有仇的人只有——
“疯君!”
咬牙恨恨道出这两个字,荀涓深呼一口气,还是得按照对方设计的走。
遂一手握住黑石,调用紫炼火当场祭炼之。一手掐法诀,将蛛儿神魂留下的那一小团灵光引入黑色的锁魂石中。
用紫炼火这种绝杀之火炼器是一件极耗心神的事,她做这一手略显生疏,但流程十分熟练。
湛恩看在眼里,神情肃然。却只默默护法,没有出声打扰。
待荀涓脸色苍白的收起紫炼火,一串浅色的佛珠被递到了她的手边。
但听得佛子清润的嗓音缓缓道,“这串念珠在佛前供奉多年,有凝魂聚气之功效。施主再三动用幽冥紫炼,恐伤了神魂。可将它带在身边温养,减缓些许损伤。”
荀涓接过念珠,见一百零八颗浅金色的圆珠,颗颗圆融饱满,有清幽的莲香萦绕,触手温润至极。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这佛珠正是湛恩一直戴在身上的那串。
“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法器,就这么一件,给了我,你怎么办?”
一般的佛具大都采用菩提子、木材或七宝材质,这串却是用法华莲池的金莲子串成的。
法华莲池里每过百年才生一朵金莲花,结一个莲蓬,能得十五到二十颗金莲子。攒齐一百零八颗,少说需要六百年。
这金莲子所串的念珠,是湛恩的师父所赐,亦可以算作他出身的法华殿的传承之物。
“贫僧已承须弥圣地佛子之位,自有别的法器。施主不必挂怀。”
荀涓眨眨眼,不信。
“什么法器?你让我瞧瞧。”
梵谛天的苦行僧不可依赖外物,法华殿是个小庙,湛恩当初也只有那么一件法器而已。
佛子低声年了句佛号,而后手掌平摊,往虚空一探。
尔时魔气尽拔除,东曦既驾。被湛恩之前的佛光清去蛛网的天上楼也隙入晓光。
一束光曦照耀下,有灵波浮动,佛子手中顿时出现了一把长约七尺的锡杖。
见那锡杖顶部为灿金色,仰莲流云束腰座,托明珠一枚。杖头分有四股,象征苦、集、灭、道;十二枚小环串联,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杖身通体衬以缠枝蔓草,铭文盘曲,灵光灿灿。与佛子那身赤色袈裟相映成辉,宝光直照得整个蜘蛛穴都亮堂了,好不庄严气派。
荀涓还不曾见过湛恩此等威仪堂堂的模样,乍一看见,惊艳之余竟生出些陌生之感。怔了一会儿,才有些怅然若失地说道,
“四轮十二环锡杖……佛子果然是今时不同以往。”
这把禅杖,在佛子妙桓主持百年佛诞时,她也曾见过。是须弥圣地的至宝,修仙界已知的十件仙器之一。
“法器具是身外物。”
佛子注视着她,目光温和沉静。今晚第二次重复道,“贫僧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你说没有就没有么?”
荀涓低下头,慢慢将一百零八颗佛珠在左手腕上缠绕几圈。感觉清净柔和的灵力如清凉的涓流沁入神魂,仿佛心境也跟着宁静了。
灵修修法,佛修修心。
梵谛天的金莲子便有这般效果,想来传说中由佛子传承的佛骨舍利能够保修士万魔不侵也是真的。
那般的神物,谁能不想呢?
她晃了晃戴上佛珠的手腕,抬起头笑吟吟地问湛恩,“大师,好看么?”
佛子收起了禅杖,没有回答。
荀涓勾了勾嘴角,似笑似叹。
“这佛珠是大师多年的贴身之物,就这般轻易给了我,怎么也要多看一眼嘛——”
她说着,主动把手伸到他跟前。
好一双素指纤纤,宛若无骨,可比那初春的细笋芽还要细嫩,软玉一般,晶莹又透着温暖的感觉。
见湛恩视线望过来,她故意缓慢地撩起了袖子。
红袖下徐徐见出一截皓腕如玉,缠绕了几圈佛珠,更衬得手腕纤细,鲜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明明没有露出多少,却凭添了几分勾人的诱惑。
“吶,大师,我戴着好看吗?”
柔媚的语声如娇似嗔,便如含羞的少女在问自己恋慕的情人一般。
自来女为悦己者容。若是个普通男人,只怕现在骨头都酥了一半。
大许是旭日东升,又没了肆虐的魔气,这阴冷的蜘蛛穴里竟一下子热了起来。
佛子垂眸看她,澄黑的眼瞳,目光微凝。
静默了两息,忽听得楼阁里传出几声重物落地的响动。
他低声念了句佛号,像是忘记了掌心的伤,双手合十。温言道,“佛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施主莫要着相了。”
而后便转身朝着响动传来的角落走去。
荀涓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佛子的话。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若真无心,何惧动心?”
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她也跟了过去。边走边唤湛恩,“你手伤未愈,仔细别乱碰东西,浪费了我的好药……”
*
传来坠落之声的缘由是五个人。五个都是女人。
她们之前都被蛛丝重重捆住,悬挂在房梁上。现在蛛儿死了,这五个人也掉了下来。
湛恩用灵风将她们身上的蛛丝除去,发现这五个女人里,四个年轻女人还活着,另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却浑身发黑,早已死于蛛毒。
荀涓掰碎了一枚低阶回春丹,给活着的女人服下,她们便悠悠转醒。
“我们都是天上楼的姑娘。”
最先清醒并镇定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绿裙的女人,名为优希,她指着那具中年女人的死尸,神色复杂地告诉荀涓。
“她是芳姑……”
天上楼的老鸨。
荀涓问她,“你认识蛛儿和窈娘吗?”
“蛛儿!”优希眼里盈满了恐惧。等到荀涓告诉她蛛儿已死,她的恐惧才化为了怜悯。对荀涓讲述道,
“窈娘和蛛儿的缘分说来也是奇异——
窈娘被她的夫君卖给芳姑的。那时释兰城的男人都说,没有睡过珠儿一次不算男人。
她那没用的男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却还要睡一次珠儿,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所以就将窈娘为抵押,卖进了天上楼为妓。
刚进来时,窈娘死活不肯接客,被打了一次又一次。芳姑怕打死了她得不偿失,就让她养伤的时候在天上楼打杂,顺便给蛛儿送饭。
窈娘一开始对蛛儿又恨又怕,没过几日,却跟蛛儿的关系越来越越好。我们问她原因,她说,蛛儿很像她早死的妹妹……
虽然窈娘一直抗拒接客,但还是扛不住芳姑,养好伤以后,就认命接客了。
直到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窈娘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