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是后妈呢,平日里孩子们白天玩得脏,晚上总舍得块布擦擦脸。”
“建斌家的,听你妈的,回家住吧,你小小年纪没当过妈,不懂带孩子,回家你妈还能帮衬点。”
乡下里,邻里邻居的七嘴八舌危害力极大,换成另一个人可能就妥协了。然而陆宇看到那个女人挺着直直的脊背地站在原地,神色清冷,好像别人说的不是她。
听说她刚高中毕业就嫁给了两个孩子的爸当后妈,听说那人是军人,也就结婚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他忽然就对这个坚强的小姑娘涌起一股佩服,当军人家属苦,不止是要忍受丈夫不在身边的寂寞,还要一个人承受周围的欺压。
他想开口说自己找大队长说去卫生所打地铺,杨晓开口了,嗓音不大,中气十足。
“韩大毛出来。”
于是大家就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蹬着小短腿跑出来,小脸蛋红扑扑的,眉眼英气:“叫我干啥?”
什么脏兮兮黑不溜秋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小孩虽称不上白白嫩嫩,但是也养得干干净净,比他们自家的娃儿还要干净呢。
杨晓蹲下给他擦擦脸上的汗,笑道:“奶奶说要我们把房子让出来,去他家住,你愿意不?”
韩大毛葡萄大的眼珠子瞪出来,拽着杨晓的胳膊着急道:“不去。”
“不去就不去,别着急。”杨晓轻轻抚摸他的小背,站起来牵着他的小手:“李主任,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大毛和我都不同意,您另挑一间屋吧。”
李红:“大妹子,孩子说的话有什么用,你同意就行了。”
“抱歉,我们家听孩子的。”杨晓嘴角噙笑。
“大毛,过来奶奶这,奶奶给你好吃的。”老太太伸手就要抱小孩,小孩朝她后妈怀里躲:“你骗人,你的好吃的都在棠哥儿肚子里。”
老太太脸色一僵:“你这孩子,你和你堂哥都是我的心头肉,奶奶哪里少了你吃。”
“我爸带回来的大白兔你都给棠哥吃了。”小孩有了人撑腰,瞪着眼睛道,“还有饼干,糕子,我和弟弟一点都吃不着。”
老太太被小孩揭下偏心的皮,只觉得燥得慌,想赶紧哄着他把钱要回来慢慢收拾他们,一个小孩还顶嘴告状,翻了天了:“那都是以前,以后你堂哥有的,你都有。“
“现在我有后妈给的大白兔。”不稀罕你的。
韩大毛裤兜里掏出一块白白软软的大白兔奶糖,剥了放嘴里吃得啧啧响。
杨晓一拍他的小屁股,凑到他耳朵边咬牙道:“后妈喊得挺顺啊。”
小孩心虚地一咕噜溜下地,砰地关上大门:“反正我不同意。”
杨晓拍拍手:“李同志你看,我们家是真没办法了,要不我去大队问问是不是非我们家不可?”
李红眼珠子飘向老太太:“不用,不用,我另择个地儿就是了。”
到大队长那一说,可不就穿帮了?队里可根本就没给杨晓安排什么任务。
“不行,你必须搬回去。”老太太急了。
杨晓不回去,她那三十块钱岂不是白白送给了她!这是在割她的肉啊。
“婷婷,你快想想办法。”
韩婷婷能有什么办法?她计划的好好的,可没想到她二嫂不按套路来。
“二嫂,你不愿回家是因为我吗?”韩婷婷泪盈盈,嫩的黄莺儿似的嗓子含着委屈。
杨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跟你没关系。太晚了,不耽误李主任你找地儿了。”
木门砰地关上,眼角泛着泪花的韩婷婷傻眼了。
她怎么能当着妈的面儿关门。
正主都回屋了,邻居们也没什么戏能看了,砰砰的关门声响个不停。
韩婷婷呆愣了句儿:“李婶儿。”
李红吃了个闭门羹,浪费了一晚上时间,还在城里知青面前闹了笑话,拉下脸道:“行了,本来分配的就是你家,人我已经带到了,有什么话和大队长说去。”
扭着腰走了。
留下算盘落空的韩婷婷和老太太急得不行,可是让她们去和大队长犟,她们也没那个胆子。
最后灰溜溜地领陆宇回家,关上门又是一阵争吵不休。
……
屋内,韩大毛滚在床上,抓着小老二的肥爪爪玩得开心,杨晓洗完了澡,浑身清爽冒着水汽,将他提溜进挨墙的那边。
“韩大毛,你今天叫我什么呢?后妈,喊得听顺口。”
韩大毛装没听见,捏着弟弟的肥爪爪眼睛死死就往那瞅,不敢瞟一眼杨晓。
“以后喊妈知道不?”
“你又不是我亲妈。”韩大毛扭扭捏捏地瞄她一眼。
杨晓冷笑:“后妈不是妈吗?我还要养你十几年呢。”还当不得他一声妈了?
韩大毛嗫喏着嘴巴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怕忘了你亲妈才不叫?”杨晓斜眼瞅他。
韩大毛眉毛纠结地挤在一处:“大家都说我叫了你就对不起她了。”
“你自己记着她,你不忘记她不就行了?你要真忘了她,我还不想养个白眼狼。”
杨晓知道韩大毛的亲妈是个苦命人,城里娇娇嫩嫩的小知青不能回家在乡下嫁了人,被婆婆磋磨了好几年,她对她没什么感觉,也不会想着和孩子亲妈抢位置,但是作为一个未来接手小孩十几年人生的人,韩大毛得认清她的身份。
“那好吧。”小孩不好意思地点头。
“还有,别老信大家说啥就是啥,大家还说你去奶奶家住是为你好呢,你想去?”杨晓得慢慢教儿子分辨是非。
“我不去。”韩大毛蒙头进被,他们太坏啦,要他去奶奶家吃。
“进被子干嘛?不怕热着。”杨晓笑着把他从被子里提溜起,关灯睡觉。
睡前,韩大毛小声道:“妈妈,蚊子。”
杨晓拎出蒲扇轻挥,温声道:“乖,忍忍,明儿去弄点艾草熏熏。”
韩大毛感受着柔柔的凉风,渐渐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杨晓煮了两个番薯并做了一抽屉馒头,早餐吃一个番薯和馒头,剩下的用干净的白布裹着,履行承诺带着孩子去县城。
第7章 去县城
早饭是借隔壁邻居家的,杨晓付了一毛钱,顺便拜托邻居照顾小老二,两毛钱能买一斤面粉,一斤面粉能做一斤多馒头,这波交易邻居乐得合不拢嘴。
前往县城的路上没有班车,韩家也没有自行车,杨晓是牵着韩大毛一路走过去,脚踩泥泞小路,闻着路边野花芬芳,累了渴了便掏出包袱里的馒头和水,颇有踏青的野趣,路上还遇见了大队里同样去县城的大娘大婶们,热心地招呼她一块走。
别看杨晓整天窝在家里不咋见人,但是附近两个大队的人都认识她,原主本身学习好,有望考上大学,天天在城里学校住,这点就让她出了名儿,毕竟几个村子进了扫盲班的都少,谁像她一样还能靠着读书去城里,杨家村的人还指望她考上大学炫耀炫耀呢,谁知毕业后嫁给了韩家老二。
为了逼迫韩建斌,落水嫁人的事儿还闹得沸沸扬扬,十里八乡都知道了。
杨晓也跟着顺利出名。
“建斌媳妇儿,昨儿你那婆婆实在不懂事,还好你撑得住。”
杨晓端着脸,手脚有些尴尬,六十年代的人朴实热情,路上见一面都能唠嗑得跟熟人似的,令在现代习惯保持礼貌距离的杨晓不知所措。
“要我说,还是家里有个男人好,建斌能干又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不着家,被欺负了都找不着人。”
“就是,我那闺女也想嫁个当兵的,我可舍不得她守活寡,愣是给她介绍了个县里小厂子上班的,小俩口现在感情可好了。这才俩月就怀上了。”
“说来建斌媳妇嫁进来也有大半年了吧?”
大娘大婶们的目光嗖嗖地往杨晓肚子戳,看得她后背发凉。
“可得抓紧时间了,别顾着帮别人养孩子,你自己得有一个。”
杨晓感觉手心里韩大毛的小手攥紧了。
“大毛他们就是我的儿子,婶子不要乱说。”
杨晓反牵紧韩大毛的小手,小孩偷瞥了她一眼,暗暗挺起小胸脯。
“嘿,你人小不懂事,婶子是为了你好,你看村头老葛家,亲生的都能虐待,更何况不是亲的。”
“对啊,要不都说后娘难当,不是一个肚子里的就是不亲,养大了就是白眼狼。”
杨晓沉下脸:“亲生的都能养出白眼狼,孝顺不孝顺的和亲不亲没关系,跟人品有关系。韩大毛兄弟都是我和建斌的孩子,婶子们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我不高兴。”
“别说我挑拨你们母子,我这是为你好,孩子小不记事,不会不高兴的。”
“你是孩子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没不高兴?小孩子听得懂大人说话,会伤心。你这种好意我也无福消受,我们家大毛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这个当妈的清楚,再说如果他们兄弟俩真长歪了,我也不靠他们养老。”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求人不如靠己。韩建斌是军人养老有国家操心,她自己有手有脚未来几十年难不成连笔养老金都存不了?
“我不是白眼狼。”韩大毛拽着她的手表忠心。
“我知道。”杨晓矮下身子将他抱起,小孩惊慌地搂住她的胳膊,别扭道:“我自己走。”
杨晓斜了眼他颤抖的小短腿:“我的乖儿子,你走了两公里,确定行?”
当然不行,但是他韩大毛不能拖累后妈,尤其是在这些说他是白眼狼的人面前,挣扎道:“行。”
杨晓没放他下地:“那也不行,你不心疼自己的小腿,我心疼,现在累坏了长不了个,以后怎么背我。”
小孩不可思议地望向她:“你这么大还要我背?”
杨晓颠了颠他的小屁股,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吓得小孩连忙抱紧她的脖子。
“当然啊,现在你人小我抱你,二十年后你会长得高高的,我呢会老了矮了,走路累得慌的时候就轮到你背我了。”
韩大毛皱着鼻子想起村里的矮小的老头老太,拄着拐杖颤颤悠悠的样子,不闹着下去了,拍拍自己的小胸脯:“我以后天天背你,不用你走路。”
杨晓眉眼弯弯扑哧一笑,没好意思告诉他以后科技发达,有各种老人代步工具,轮不到他。
韩大毛听着这笑莫名羞涩,抱着她的脖子埋在颈后,任杨晓怎么逗弄都不肯抬起头。
她们亲近的模样是对那些恶意揣测的人最好的打脸,那婶子脸皮挂不住,灰溜溜地绕到队伍最后。
杨晓内心冷哼,总有些打着关心的幌子实则看热闹的人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样子来恶心人,她们未必是有恶意,只是不尊重人,但比那些真恶人更恶心。她从来不会给她们面子。
“韩大毛,以后再有人问你你是不是我亲生的,以后会孝顺我不这样的话,直接回他你就是我杨晓儿子,亲的不能再亲。”
小孩“嗯”了声,头埋的更深了。
其他人自然听到了,总觉得她是在映射她们自己,脸皮烧得慌。不明白自己一番好心怎么就像做了那挑拨她们母子的恶人似的。
各个不自在地撇过头,八卦声渐渐停了下来,心里齐齐涌上一个念头,这位新媳妇不是个好惹的。
先前没说过闲话的婶子笑着打破尴尬:“建斌媳妇别在意,她们啊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这好不好啊,只有自己知道,外人都是瞎操心。有那闲功夫,不如多关注些自家,建斌媳妇带孩子去县里是买啥?”
县城路远,办事有公社有生产队,人们要不是到供销社买肉买布等东西,等闲不出门。这一群人,都是去供销社的。
杨晓的目的地和她们一样,见有人给台阶,她见好就收:“去扯些布和肥皂等零碎东西。”
“听你这话要买挺多的,票带够了吗?”大婶眼睛一亮。
六十年代不仅买布买粮要票,就是买包火柴都要票,票证包含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没票寸步难行。
杨晓面露难色:“哪能说带够呢,凑合凑合吧。”
刘大婶兴趣大增,拉着她说着自己有哪些多余的票,还有谁谁谁那里可以买票,周围的婶子听到事关自己的利益,忍不住参与进来。谁家也不是样样票都有的,大多数都是趁着去赶集的时候或换或买。
队伍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一次大换票后,大婶们看杨晓的眼神可热情了,因为杨晓票少但是有钱,她要的大多数又不是紧俏的油票布票,而是日用品和副食品购货劵,大婶们乐呵呵地清了手里的库存。
票也是有日期的,过了日期用不了就作废,可是有些东西她们又不需要或者舍不得买,许多票就砸手里了。
“建斌媳妇,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我女婿就在厂子上班,能弄到的票多着。”
杨晓笑着点头,她杂七杂八换了挺多,但才花一块钱,挺值。
晌午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到了县城,顾不得又累又热的脚,一行人一窝蜂地往供销社里钻。
供销社的东西都是每日定量的,迟了可能就没了,像肉啊什么的最是紧俏,肉摊的前面大家排了一条龙。
刘大婶激动地扯着杨晓的胳膊往肉摊挤,“建斌媳妇,快,这肉十天半月卖一回,撞上不容易。”
杨晓迷迷糊糊地被挤了进去,赶上了最后一波。
摊子上的肉差不多卖完了,只有零散几根骨头和几块薄薄的瘦肉堆在案板上。
刘大婶瞪着眼睛问摊主:“肥肉都卖完了?”
这年头大家都缺油水,每月供量的油根本吃不上几回,肥肉便宜大块油汪汪,能炸猪油还能解馋,肉摊里最受大家欢迎的就是肥肉。
“没了。”摊主指了指薄薄精瘦的肉和剃的干干净净的大骨头,“这些肉也好吃,骨头不要票。”
“呸!你当我不晓得这都是卖剩的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