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人踩在深陷的淤泥或是刺脚的芦苇根里,矮钎挖土,挑着扁担泥筐,一趟趟走着,没有机械,只有挥洒汗水的人力,场景震撼人心。
“后妈,他们在干嘛?”
“在和老天爷抢土地呢。”杨晓蹲下身子,替他擦了擦烈日下的汗水,“还记得我们来这儿的时候,路过的几个大农场吗?那几些大农场也是像如今这般,一担泥一担泥围出来的。”
大毛惊呼:“好厉害。”
“是呀,真厉害。”
这个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围垦滩涂都这么震动,那么当初上海历史上的两次大围垦,又是怎样的浩浩荡荡。
“姑娘,当初的围垦我也参加过。”隔壁路过的汉子停下,露出一口黄牙自豪道:“当年有好几万人参加,我们一共围了差不多十一万亩地,我还是我们队的积极分子!”
“同志辛苦了。”杨晓由衷道,大叔摆摆手,“没啥,这都是为了大家,是光荣的事儿。现在好多了,围垦还有口粮领,当初咱们都是拿着自己的粮票干的,大家都吃不饱,全靠一股子力气撑着,有时候没力气了,一个不注意,栽泥里头,差点没憋死,大家都熬出来了。”
汉子絮叨着,深邃的目光逐渐投向远方,摇摇头,继续上工去了。
杨晓和大毛沉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些人,是最可爱的人啊。
过了会儿,大毛道:“后妈,咱们去找张伯伯吧。”
“嗯。”杨晓没有多说什么,摸摸他的小脑袋,“走吧。”
这次找人很顺利,她们沿着长堤走了不久,碰上那个小队的王队长。
“张老头是队里的,就在堤边,我带你过去。”
“老张,你家人来找你了。”
芦苇滩里冒出一个小队,仨老头和一个小闺女,王队长纳闷了:“我咋不记得我队里啥时候多了个女同志。”
韩婷婷吓得叫了一声,张嘴说不出话来。
杨晓对她不感兴趣,没搭理她,问:“张楠伯伯在吗?我是受您侄女之托来找你的。”
张楠饶有兴致地摸摸胡须,看了眼杨晓,再看了眼身旁的凌父,沉吟道:“老凌啊,我说错了,这个才是你闺女吧,瞧瞧那一双眼睛和鼻子,多像。”
啪!韩婷婷手里的扁担掉了下来。
第66章 回家 [VIP]
一双清凌凌的大眼, 眼尾圆润勾人,这是她二嫂的眼型特色,韩婷婷不止一次在家里听她娘骂她二嫂长了一双勾魂眼, 勾去了她二哥。
可是她没想到,这双眼,还能和凌家人联系到一块。
要命的是,韩婷婷从前总觉得凌舒程有点眼熟,现在她可算明白了, 凌舒程的眼睛和她二嫂的眼型也是极为相似的, 可不眼熟。
“老张啊,就你那眼神, 算了吧,人家女同志是来找你的。”凌父看着杨晓心生亲切,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的亲生闺女远在南边。
杨晓也觉着凌父长得亲切和蔼, 但是她本是穿越的, 对自己的脸没有那么熟悉, 也察觉不出来自己和他有什么相似的。
“哼,老头子我虽老可还没瞎, 小同志,你看她们是不是长得很像?尤其是上半张脸!”张老头神情不忿, 期待地看向韩婷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凌父和杨晓自己不晓得,但是外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韩婷婷咽了咽口水, 鬼使神差否认道:“不, 一点都不像。”
“真是我认错了?不可能呀?”张老头小声嘀咕着, 拉着杨晓到另一边,其他人继续干活,“算了,闺女,你找我有啥事儿?”
杨晓把厂长夫人交待的包裹拿出来:“您是张楠先生?您可有一个侄女叫张璐?”
张老头皱着眉头回忆:“璐丫头?她不是嫁去江城了?”
信息对上了,杨晓将包裹给他:“张同志和家人来上海出差,本想着过来探望您的,不过不巧,昨夜孩子发烧一早送医院去了。”
“孩子没事吧?严重吗?”张老头捏紧包裹的布头。
“没事,打针后说是大好的。”杨晓仔细打量张老头,张璐说他曾是某个大学的教授,在研究所里供职,可是现在他一身粗布,汗衫脖子全是泥渍,活脱脱一副劳苦农民形象,哪里像个省城大学的教授。
这下放的日子,指定是过的不好的。
还好来的人是她,若是亲人瞧了,必是更加心疼。
“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帮不了,会转达给张同志。”
“我一个老头子没什么好操心的,让她们多关心孩子吧。”张老头敛去眼底的黯然,挥了挥手笑道:“抱歉啊小同志,刚才冒犯了。”
杨晓知道他说的是把她认错人的事儿,无所谓道:“没事。”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们干活的地方,那个令人心生好感的老人在默默干活,而韩婷婷却不见了。
韩婷婷来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杨晓虽然嘴上对大毛说不要管她的小姑姑,但是真不可能不关注韩婷婷。
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
这小丫头要是作妖,老韩家没人脉,最后还不是要求韩建斌。
她倒要看看,韩婷婷又要打什么主意。
杨晓抿了抿唇,语气清冷:“老先生,请问刚才那个小姑娘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她也是你们附近的人?”
“你们俩认识吧。”张老头似笑非笑。
杨晓也不尴尬,脸不红心不跳道:“的确,她是我老乡,我们有些亲戚关系。”
张老头:“也没什么不能打听的,这小姑娘来我们这儿当善人来了。”
“善人?”杨晓挑眉。
张老头拍了拍包裹,杨晓微微颔首。
她懂了。
“谢谢,晚辈不打扰您了。”
“不用谢,我还没谢谢你,辛苦同志你特意跑一趟了。”张老头笑了笑,低头掏出一个芦苇编的蚂蚱,“送给孩子玩。”
她道谢接过,俩人道别,杨晓回头发现大毛不见了。
小孩立在远处焦急大喊:“妈妈!爷爷陷进去了!”
什么!杨晓和张老头急忙跑过去,现场倒是没有那么吓人,凌老头站在淤泥上,只是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只是抬不起脚。
他嗓子弱,又背着人,其他人忙着干活也没察觉他不对劲,还是大毛蹲岸上跟他讲话,发现爷爷一直不回头看他,这才喊来杨晓他们。
“被玻璃割了脚。”
众人将他拔出,王队长看着长长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擦了擦汗,让人把他扛回去。
去医院是不可能的,医院是奢侈的,农场里的人绝大对数都是回卫生所敷药,能挨就挨,何况凌老头他们还是劳改下放的人,更不会舍得花钱。
总归不是要命的病,哪管你是会瘸还是会拐。
韩婷婷蹦跶出来:“不行!咱要去医院!伤势这么严重,会瘸腿的。”
王队长嗤笑:“妹子,医院药费几百块,你掏钱?”
韩婷婷脱口而出:“我可以!”却被韩老三捂住嘴,讪笑道:“妹妹年轻不懂事,大家继续。”
说完拖着人躲岸上。
韩婷婷拼命挣扎:“三哥你干嘛呢,咱们来这不就是为了帮助那老头。”
“那是几百块钱!咱们哪里有那么多钱,”韩老三本就不赞同韩婷婷的想法,之前她送吃的韩老三不说啥,可这次是几百块钱!他们在城里转悠了这么多天,乡里媳妇孩子在苦熬着,不如拿着钱回家填肚子,苦口婆心劝道,“妹妹,咱们和他没有缘分,强求不来。”
怎么没有!韩婷婷眼含怨愤,她费尽心机还不是为了一家子富贵,结果她亲哥居然拖她后腿!说到底,要是老韩家有钱,她也不至于苦心钻营,明明她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晓得上辈子的事儿,结果投胎到了老韩家,处处不顺。
这一刻,韩婷婷对老韩家起了怨恨之心。
韩婷婷走了,但是眼看着凌老头瘸腿大家也有些犹豫了,最后杨晓站出来道:“去医院。”她语气坚定,“我出钱。”
王队长看了看俩人相似的脸,摸摸脑袋,嘟囔了句:“老头子好命。”
喊俩人抬他去医院。
“小同志,我可没有钱还你。”凌老头躺在牛车上喘着粗气。
杨晓看了眼狰狞伤口,垂下眼帘:“就当做善事,您安心躺着吧。”
凌老头扯了扯嘴角,这小同志是个好心人啊。
不过到了附近医院,王队长还是和芦苇棚的几个老头凑了钱,这年头,能不残着也好,大头仍是杨晓出的,但是这钱她花的不心疼。
凌老头送去手术室,她心里舒服多了。
好像若是坐视不理,未来会后悔。
杨晓摸摸心脏,略微纳闷。
韩大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爷爷会没事吧?”
“没事,还多亏了大毛,你是个好孩子。”
杨晓摸摸他的小脑袋,大毛骄傲地眯起眼睛,“后妈,那回去能奖励我吃一块巧克力吗?”
“想的美。”杨晓脸仍挂着亲切的笑,手下一拐掐了掐他的小脸蛋,“走,回去,咱们时间不多了。”
小孩龇牙咧嘴,没得逞也不失落,反正他后妈不会亏了自己。
果然,过了会儿他听到他后妈问:“回家后想吃什么?”
韩大猫果断道:“红烧肉!”
啧啧,真是一刻也不吃亏。
杨晓拍了拍便宜儿子的小脑袋,算是答应。
小孩开心地蹦跶起来,杨晓见不得他的得意劲儿,故意道:“现在多乐会儿吧,你回去后的第一顿大餐肯定是藤条焖猪肉。
韩大毛哆嗦了下,他亲爸凌厉严肃的面孔一闪而过,小孩咽了咽口水,拽了拽杨晓的袖子:“后妈,你会帮我吗?”
杨晓笑眯眯:“我的小乖乖,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韩大毛扁扁嘴:“不像。”
“你不小了,自己的错自己承担责任。”杨晓冷起脸,让他偷偷跟着出门,胆大包天。
大毛垂头丧气:“我晓得的,但是后妈,我挨打后能吃红烧肉吗?”
啧,还不忘吃的呢,杨晓快被他逗笑了,无奈道:“咱们回家就买肉。”
小孩重新高兴起来,老老实实跟在杨晓身后回招待所。
厂长的小闺女输液后就回来了,杨晓摸摸孩子的额头感觉问题不大,交待了张老头的话后便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短短的上海之旅结束了,火车的途中韩大毛惴惴不安坐不住,一个小时要上三次厕所,端是怕回家挨韩建斌的揍。
杨晓取出帕子给他擦擦小手,拧了把他的小脸蛋,满脸戏谑:“韩大毛啊韩大毛,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跟她出来一趟有那么好玩吗?
小孩叹了口气:“后妈,我也是舍不得你啊。”
“嗯哼。”杨晓不吃他这套。
韩大毛垮下小脸,小眼神忧郁望窗。
杨晓不厚道地抿嘴闷笑。
咔,火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杨晓牵着小孩的手挎着包裹挤出重重人群。
来接她的出乎意料是王建。
“嫂子,韩团临时有紧急任务,派我来接你,您别见怪。”
韩建斌来不来接自己杨晓不在乎,张嘴问:“他出任务了,老二在哪里?”
王建摸摸毛刺寸头,神情僵住了,明显不知道小老二的情况。
这个韩建斌……
杨晓叹了口气,抬脚上车:“先带我们回去吧。”
王建觑她一眼,嫂子好像不高兴,他犯错给韩团招黑了?
一想到韩建斌的冷脸,王建瑟缩一下,暗下决心,这段时间,他还是去外面训练营躲躲吧。
到家后王建也不敢留下,杨晓和大毛方下车他就飞快开车走了,徒留娘俩闻一通车尾气。
韩大毛捂着鼻子皱着小眉毛:“后妈,王叔叔为啥跑的那么快呀。”
杨晓嘴角抽搐,牵着他回屋:“你问我我问谁去。”
“啊,你怎么不知道呀?”小孩眼神失望极了,仿佛全能全知的后妈人设崩塌了。
杨晓面无表情道:“你再喊我后妈今晚没得饭吃。”
“哼。”韩大毛撇撇嘴,“知道了亲爱的妈妈。”
“你们俩一回家就吵上了 。”钱婶子熟稔推开院门过来溜达。
“我没。”韩大毛瞄了眼他后妈,“我才没她小气。”
“韩大毛,你今儿存心讨打是不?”杨晓左看右看要摸树枝,小孩撒丫子撺上楼:“钱奶奶,妈妈,我学习去了。”
狗屁学习!杨晓气呼呼,钱婶子却在一旁捂着肚子直笑。
“你们娘俩回来,这院子算活过来了。”钱婶子擦擦笑泪,
“婶子!”
“好好好,我不笑。”钱婶子放下挎篮,里头是一簇花菜,“这俩天长疯了,想吃就去院里摘。”
杨晓直接抱出花菜搁厨房里:“婶子我难道还会和您客气吗?”
钱婶子满意笑了,俩家关系好,她高兴地很。
“我就不耽搁你了,小毛你不用担心,在育儿院里耍呢,晚上我替你领回来。”
“哎,谢谢婶子。”小孩搁育儿院里待着,杨晓不急,塞了巧克力回礼。
一通忙碌后,晚上饭菜飘香时,却不是钱婶子领小老二回家。
韩建斌黑着脸大手揪着小孩进屋:“小兔崽子,不晓得你妈今天回家。特意耍成泥猴儿故意坑爹。”
杨晓在厨房听到声响,探头看了眼,几天不见,她真认不出小儿子,小脸脖子浑身是泥,眼睛鼻子嘴巴都瞧不清,活像从土里滚了十来趟,杨晓摇摇头,索性让韩建斌料理小孩,她继续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