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呸。过年不说死,大吉大利,菩萨当没听见吧。”
杨晓和堂兄被大伯娘这番变脸的话逗乐,表情也舒缓开来。
“是啊娘,您还记得什么吗?”
何美芬没回答,反问:“是曹川和秀丽救了我?”
“对,当时秀丽跑去我家,蛮子去找大队长了。”
何美芬垂下头,沉默了会儿道:“我不记得了。”
大伯娘傻眼:“咋可能呢?你再想想!”
何美芬叹了口气:“人老了,可能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的。晓儿,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家去吧。”
杨晓不动,淡定地拎起暖瓶:“我去接水,顺便送大伯娘她们回去,天气冷了,天黑得快。”
何美芬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离开。
杨晓送走大伯娘母子,回到病房面目沉静。
何美芬反而不自在了,愧疚地偷瞥她:“晓儿,你不追问?”
何美芬不说,肯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杨晓也不好逼迫,她抿嘴道:“我问你会说吗?”
何美芬眸色挣扎,嘴唇颤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查房说没什么事,可以回家了。
杨晓租了一辆拖拉机带何美芬回村。
不过一进院子,就觉着气氛不对。
杨忠国垮着肩,塌着腰,脸上的愁苦比早上何美芬出事时更盛,皱巴巴的,她们不过一晚上不见,却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而平常早就醒来的韩大毛却不见踪影,大伯娘和堂兄满脸愤懑,一看她俩回来,大伯娘直接开炮:
“好你个何美芬,我说你咋骗我们不记得了,原来推你的是你的好继女和女婿,你替人家瞒着,人家大晚上的偷钱裹包袱地逃跑,幸亏老天有眼,让大队长巡逻时逮着了,不然大家还不晓得,身边竟藏着俩个黑心肝的糟玩意儿。”
她每说一句,杨忠国的头便低一分,到最后,这位愁苦的老人头抬不起头来。
何美芬却像是逃走的人是她似的,脸色煞白,抓紧杨晓的袖子,喃喃:“不会吧……”
大伯娘全然不顾杨忠国的面子,恨恨道:“大队长亲自抓的,黑灯瞎火一审问,都招了,他俩要好好吃一番苦头。”
何美芬低头颤声:“我,我也没事,就算了吧。”
大伯娘啐了一口:“晚了,继女继婿谋杀继母,影响恶劣,大队长气得去报了案,晌午公安就要下乡来了,他们俩人指定要坐牢。”
何美芬狠狠抖了抖身子,仰头看了看女儿,杨晓一脸淡漠,脸上丝毫同情也没有,显然是赞同给他俩好好一个教训的。
何美芬闭了闭眼,哑声道:“我累了。”
杨晓扶她回去歇息。
躺到床上,何美芬不舍得闭眼,紧紧盯着女儿看。
看她清凌凌的眉眼,挺翘的鼻子,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精致的下巴,优美的线条轮廓,最后组成一副秀美的面孔,是她疼了二十一年的女儿。
杨晓感受到她炙热的视线,好笑问:“娘,你盯着我作甚,好好休息,我不走。”
何美芬骤然抱住她,又放开,深深地盯着她,温柔缱绻,泛着无限思念,轻轻闭上了眼。
杨晓感到她情绪的不对劲,按下好奇,琢磨着等她睡着了就找杨秀丽她们问个清楚,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桃突然过来,说大毛醒了,杨晓看何美芬呼吸平缓,睡着了,点头抬脚出去。
她没看到,何美芬的手,紧紧攥住了被子,那么用力,好像在克制什么。
大毛醒了后倒也啥事,小脸气呼呼地和杨晓说昨晚的杨秀丽,推她快点找阿姨和姨夫算账。
杨晓好笑地盯着哥俩吃完午饭,牵着他们去了公社。
大毛和小老二去供销社玩儿,杨晓则去了关押杨秀丽和曹川的废弃谷仓,看守的大哥说她俩伤人偷钱逃走太过分了,为何美芬养了一个白眼狼不值。
杨晓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附和。
谷仓大门打开,空气弥漫着难闻的霉味,杨秀丽看到杨晓眼睛一亮,焦急道:“姐姐,我告诉你所有实情,包括坠子和娘的事儿,你要求大队长放我出去!”
第73章 真相 [VIP]
坠子和娘, 她的身世?杨晓微微眯起眼睛。
“杨秀丽,我不是娘亲生的吗?你在胡说些什么。”
杨晓拧眉努力回想原主的记忆,打小何美芬就疼她, 因她改嫁,拱她吃穿上学,嫁人也由着她,比村里其他人家的闺女待遇好多了,真看不出有什么猫腻。
反倒杨秀丽, 愚蠢好骗, 杨晓更倾向于她被骗或者误会了,这会儿想着出去, 扒到一根稻草就不放手。
杨秀丽看她一脸不信,咬了咬牙, 鼓起勇气道:“姐,你不是咱娘亲生的, 你要是能放我们出去, 我就告诉你, 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杨晓嗤笑:“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放你们走,爱说不说。”
杨秀丽一跺脚:“姐, 你去求求娘,娘对你愧疚, 一定会答应你的。”
杨秀丽信誓旦旦,杨晓脑海里闪过何美芬今天古怪的情绪,心里突突的。
杨秀丽瞧她神色松动,立刻说起昨儿的不幸。
昨天她因为心虚躲避杨晓, 吃完饭就主动去猪圈喂猪, 路上碰到每日都来纠缠她的曹川, 俩人拉拉扯扯,到了猪圈。
曹川一心求复合,又捡了当初他还是知青的那套送花哄她开心,不过大冬天的小野花长得磕碜,稀稀疏疏的,杨秀丽半点甜蜜动心的滋味没有,反而觉得他敷衍没诚心,气恼之下扔了花。
曹川这几天伏低做小,喂了哄杨秀丽,这花可是他大早上赶在大伙儿起床前特意上山摘得,冻得他手指成萝卜头,杨秀丽竟然这么不心疼,他也恼了,不想哄了,改变策略,捧着杨秀丽的脸就亲,誓要用男人的方式将她征服。
杨秀丽这几天虽然心软了,但是她一颗少女心还悬在部队里俊朗挺拔的凌知青身上,哪里看的上曹川,顿觉自己受辱了,对不起凌知青要失去清白了,拼命反抗,推搡间把坠子掉落了,也没发现,反而因为曹川手段高超,亲着舒服,稀里糊涂就和他跑旁边草垛胡天野地一回。
亲昵完了,穿衣服时才发现,坠子不见了。
杨秀丽慌了,坠子可是关乎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要是因为和曹川的一场鱼水之欢就弄丢了,她可亏大了。
哭闹了会儿,又锤有打的,杨秀丽逼着曹川回猪圈找坠子,幸好那段时间大家都在屋里吃饭聊天,没人过来,坠子轻易找着了。
曹川好奇坠子的漂亮清贵和杨秀丽的在意,哄问下得知这是她认亲的信物,更加肯定当初自己扒着杨秀丽不放跟着回村的决定。
杨秀丽是贵人家的女儿,那他不就是贵人家的女婿?认亲后爹娘肯定会扶持他,再在京里介绍个职位,他不也成他爹一样吃皇粮的吗?
到时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回不了家,兴许家人还要反过来巴结他呢。
俩人站在猪圈里畅想美好未来,都不舍得回家了。
凑巧,当时杨晓去山上探望凌老头他们,何美芬胸中郁结,出来找杨秀丽唠嗑,看到她和曹知青站在一起,手里还拿着一条眼熟的坠子,她仿佛晴天霹雳遭头一击,想不明白自己隐藏地深深的秘密,怎么会出现在杨秀丽手上。
因为愧疚,不安,二十年来她甚至不敢再触碰那个包裹,没想到这反而让杨秀丽有了可趁之机。
二十年来不愿回想记忆重重压来,何美芬脑子乱糟糟的,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不自觉上去抢坠子了。
杨秀丽吓傻了,本能争夺着,不肯放手,而刚知道玉坠的重要性的曹川一看何美芬要抢坠子,不就是要抢他未来的荣华富贵?果断上前帮忙,推搡间,不小心将何美芬撞倒,嗑到了猪圈。
看到额头流血昏迷不醒的何美芬,曹川和杨秀丽都吓得怔住,他们是要夺坠子,但是也不想伤害何美芬啊。
俩人第一反应是逃离猪圈,不过还有点良心,就在门外徘徊挣扎。
杨秀丽想去喊人,但是曹川不许,他是因为污点回来的,大队长要是知道他伤人,肯定会做主给杨秀丽离婚赶他出杨家村生产大队。
到时候他要去哪里?
杨秀丽又哭又闹,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凑巧碰到蛮子,心知瞒不住了,便扭头和蛮子一起,装作案发现场第一发现人。
杨晓听完,脸阴阴的,一言不发。
杨秀丽心里惴惴,拿眼偷瞧她,小声道:“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而且姐,您不信,就去问娘,娘肯定知道的比我更多,她让自己的女儿偷了你的好日子。”
“而且,我也没想真霸占您的玉坠,只是,”杨秀丽绞尽脑汁,寻找借口,“我只是一时心急,对,没错,你不信,我现在就还给你。”
杨秀丽掏出贴在胸口藏着的玉坠,颤颤递给她。
杨晓觑她一眼,杨秀丽的表情肉疼极了,她面无表情取回。
“你们就继续待在这吧。”
杨秀丽瞪大眼:“姐,你不放我们出去?我告诉你身世了呢,你要是不信,还可以问韩婷婷,这事儿一开始是韩婷婷告诉我的。”
韩婷婷、杨秀丽、何美芬,杨晓一眨眼就把几个人关系和作用串联了起来,再联想韩婷婷那副无利不起早的样子,七七八八拼出真相。
不过对于她们执着的秘密和荣华富贵,她却不在意。
杨晓本不是原主,对原主身世没有什么纠结,待何美芬好,也是因为穿越后,何美芬是为数不多待她真心好的人。
但是归根结底,她和何美芬,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年母女情,所以她并没有像杨秀丽那样,崩溃大叫,只是略微震惊。
她所生气的,是因为这虚无缥缈没有印证的荣华富贵,杨秀丽和曹川就敢伤人并见死不救。
她曾以为杨秀丽不过是有些蠢,但也是个平常的小姑娘,没想到因为曹川几句话,就不顾亲手养大自己的养母的命了。
可惜她亲爹杨忠国,晚年还要因为女儿受人指指点点。
随着杨晓毫不犹豫的离开,杨秀丽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一直在她们对话时保持沉默的曹川吱声:“原来玉坠,是属于你姐的?”
杨秀丽没吭声。
“你骗了我。”
“我们本来就是要离婚的。”杨秀丽冷淡道,她缩在谷仓的角落,闻着霉味,却没再嫌弃。
她后悔了,她不该听韩婷婷的话的,她姐最后看她的眼神,令她心凉。
她们曾经斗气扯头花无数次,但是从来没有一次令她如此清楚,她姐放弃她了。
如果杨秀丽要和他离婚,曹川想到自己的处境,黑了脸。
……
杨晓回到杨家小院,大伯娘和其他人嗖嗖看向她。
大伯娘:“晓儿,那黑心肝的说啥了,为什么要害你娘?”
“大伯娘,是意外。”杨晓模糊了原因,不等她们一通质问,便反问,“我娘醒了吗?”
“醒了。”大伯娘露出笑脸。
杨晓颔首,径直踏进何美芬的屋子。
何美芬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旧式的红木梳妆台边,瞧见她,眼神透着点欢喜和躲闪,眸色复杂,最后喃喃道:“你回来啦,大毛刚还在屋里问你咋还不回来,我让你弟弟带他出去了。”
杨晓突然就明白,她为什么会包庇杨秀丽和曹川。
又为什么会在她去见杨秀丽前,突然抱住她。
不是因为杨秀丽是继女,也不是害怕她知道身世后会受责怪,而是害怕失去女儿。杨秀丽说何美芬让自己的女儿偷走了她的好日子,可是到底事实真相是怎样的呢?
杨晓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原主是这个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记忆里的美好和苦难,都是真实发生的存在。
因为这个,她愿意去相信她。
杨晓叹了口气,握住何美芬枯瘦的手,轻声问:“您是故意的吗?”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何美芬却瞬间明白,眼眶泛红,泪珠扑簌簌掉落,压抑着半辈子的心酸和愧疚道:“不是。”
何美芬总归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杨晓放心了,温柔地安抚她的脊背:“莫哭。”
“晓儿,你既然知道了,我便告诉你吧。”何美芬擦擦眼泪,说起了这段往事。
原来的事实和韩婷婷上辈子做梦的版本差不多,不过主角是何美芬和另一位妇人,俩人碰巧在宁城生产,住同一家医院,当时到处在打仗,战事吃紧,那位母亲也是一名战士,匆匆生产后,当夜就转移去别的地方了。
何美芬还记得当时半夜,人很多,她和对方的女儿一同放在床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连他们何时走了也不知,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后发现他们没人了。而婴儿们面貌都差不多,何美芬回到家替女儿洗澡,才发现她的脖子上突然多了块玉坠。
她顿时想到,另外一家人抱错孩子了。
“我也去寻过你的亲生父母,可是当时她们来去匆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可能是当时医院的人不肯告诉我。战乱频繁,我和你爹逃到了杨家村,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光活着就很艰难,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找人了。后来,你爹说这是缘分,我养你一年也有了感情,慢慢就当你是我亲生的女儿。”
只是到底愧疚。
何美芬清楚,从玉坠的质地来看,杨晓的原生家庭应该很不错,而她和丈夫,却早已落魄,孩子跟着自己是受苦,而自己的亲女儿,却是在别人家享福。
杨晓抱了抱她,低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何美芬:“我已经不想你那另一个有缘无分的姐姐。只是你是我亲手从娃娃照顾长大的,我怕你知道真相会离开。”
杨晓垂下眼帘。
父母之于孩子,不光有生恩,也有养恩,在杨晓以前的社会里,也经常会辩论一个问题——到底是生恩重要还是养恩重要呢?
为什么很多被抱错的孩子,更愿意孝顺养母,而父母们,则更喜爱自己亲手培育的孩子。
血缘有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有用,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