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作为修行狂魔又未曾开过情窍的大师兄，自然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用来陪同相识不久的女子折腾在路上。
然而冯潭等了足足半年，等到新芽变成了落叶，却只收到一纸飞剑传书。
上面寥寥几句，表示自己还打算继续游历大陆，暂时不回山门。
冯潭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再后来，他陆陆续续能听到两人的行迹，但基本是从其他门派的弟子口中得知。
药王谷的柳若烟来过几回，回回找不到人，后来不知听说了什么小道消息，气得砍断了莫归云院子里的好几棵树。
冯潭从那时起便意识到，发生在大师兄身上的，大概是不得了的变化。
不过由于他始终属于局外者的境地，虽然会在茶余饭后感慨一番——比如连满脑子练剑的大师兄都找到了春天，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却也没想太多，更不曾好奇过那位春天的身份。
直到十年后，他第二次见到了洛一。
那已经是死亡之时。
试炼之地爆发的鬼气是没有人预想到的。
或许是居心叵测的魔修从中作对，又或者因为什么其它原因，总之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形成了一处无法逃脱的诡谲区域。
他们那一批真传弟子被尽数笼罩，无形的力量长驱直入，深入他们的脑海之中，窥探记忆，肆意篡改，温和的试炼场渐渐演变成了互相厮杀的绝望境地。
冯潭用尽浑身解数，勉强坚持到最后，可惜只来得及见到大师兄匆匆赶来的身影，就被平时关系要好的朋友从后方捅了一刀。
正对心脏，必死无疑。
莫归云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想都没想就冲进这片被浓厚鬼气笼罩的区域，似乎想要拼尽全力救下哪怕一人，而冯潭甚至连喊住他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弥留之际，冯潭发现莫归云也开始出现混乱迹象，心头焦急却无能为力。
谁曾想下一刻，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女子。
罕见的金色瞳孔。
尽管多年未见，冯潭也能一下子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在灵溪镇遇到的洛一。
只见她去到了大师兄身边，不知做了些什么，后者便突然昏迷倒地，既无法伤人也无法自残。
冯潭莫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的躯体也终于生机断绝，灵魂瞬间离体而出，向着高空那不知何时出现的血盆大口轻飘飘而去。
视野正在迅速拉远。
也许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死亡，他发现自己几乎不怎么惊慌，甚至有闲情逸致以俯视角度欣赏大地之景。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
女子站在昏迷的大师兄身边，抬头看向这边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隐约的悲悯。
直至被血盆大口吸入鬼界，历经千辛万苦走到黄泉乡，他才终于知道，那女子原来是黄泉之主。
谁能想到呢？
黄泉之主降临人间，与昆仑的大弟子四方游历，谈了场原本被很多人知晓，却在六百年后变得讳莫如深的恋爱。
*****
“师兄？”
“师兄，你醒醒。”
莫归云缓缓睁开了眼，密密麻麻的绿色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他甚至能感受到无数尖刺划过皮肤使所带来的痛感。
意识有短暂的空白，但马上便恢复过来。
耳边的呼唤还在继续，似乎有不计其数的声音层层叠叠，某些听着比较清晰，某些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
莫归云心头泛起剧烈波澜，这些声音透着熟悉，像是正存在于方才那持续不断的噩梦之中，而这也不断刺激他想起在那之后所见到的场景——
都死了。
昆仑的弟子死了，洛洛也死了。
他的双眸隐隐有疯狂之色，周身灵气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
原本紧紧缠绕的枝条受到了威压震慑，争相恐后地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沉没到泥泞之中，任凭如何召唤都不再现身。
洛三有些震惊。
在她的印象中，两千年来从未有鬼魂能够挣脱曼珠沙华的枝条，这是比死者来时所要经历的问心之路还要无孔不入的力量，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沉迷其中。
“莫非是……天道祝福的缘故？”
洛随心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是当年那些死去的弟子，原来他们还残留着些许思念在这里。”
魂魄已然轮回，但思念还在。
尽管不具备思维和理智，却怀着本能在鬼界大地上空飘荡，直至消亡前都在等待着莫归云的到来。
洛三并不太清楚六百年前在人间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洛随心到人间去找寻韦天留下的种子，十年后终于归来，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心不在焉。
她问：“眼下怎么办？”
边说边抬了抬手中的五尺大刀，意思是要剁人的话，自己随时愿意效劳。
洛随心阻止道：“不必如此。”
她走到莫归云的跟前。
这是第一次，她用自己的真容与对方在同一处空间面对面。
莫归云吸收了昆仑弟子的思念——尤其是属于冯潭的思念，已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你是……洛洛……”
洛随心点头：“是我。”
真相大白，莫归云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在激动、喜悦、不解与众多其他情绪交织的背后，甚至有一丝委屈的酸涩涌上心头，愈演愈烈。
“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三世了，已经三世了！”莫归云忍不住抬高音量，眼眶泛红，“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
洛随心叹了口气。
“这当中有原因，也有巧合。“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道，“你该回去了。”
莫归云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了洛随心的手腕：“要回一起回！”
洛随心：“不，只有你一个人会回去。”
莫归云急了。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和柳若烟结契，可我那都是为了……为了……”为了救你！
天道束缚下，这最后的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反倒是违反心魔誓约的反噬正让他的神魂开始出现裂痕。
洛随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莫归云的唇上：“你不必解释。”
“可是我……”
“也许你有苦衷，结契也未必纯粹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洛随心顿了顿，淡淡道，“但这都不重要了。”
莫归云低声重复：“不重要……你竟然说不重要……”
某种即将失去所有的强烈恐慌攫取了他的心脏，让他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冷静自持，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们过去明明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这都不重要吗！？”
“那些确实重要。”
莫归云的眼睛顿时恢复神采，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还没等他继续说些什么，洛随心却先开口了。
“也许我没说清楚，那些回忆对我来说确实重要，在将来应该也会依然重要。”
她注视着莫归云浅色的双眸，缓缓说出最后一句：“但你已经不重要了。”
莫归云：“……”
空气一阵寂静。
莫归云瞪大着眼，面如死灰。
第36章 请你回去 真是可笑可怜又可悲
广袤的平原之上, 一阵阴冷的风陡然自北地深处的混沌黑暗中席卷而来。
霎时之间，像是有无数悲切的哀鸣在高空响起，而当这些气流掠过耳际, 又仿佛化作窃窃私语的嘲笑和讥讽。
莫归云身体颤了颤, 有些站立不稳。
这不仅仅是心魔誓约反噬的后遗症，更是因为骤然要面对自己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最坏可能, 让他在精神上感到难以接受。
洛随心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扎进他内心最脆弱处的锋利刀刃，刺得他鲜血淋漓, 痛苦万分。
“……你在生我的气, 对吗？”
他颓然摇着头, 仍然不愿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努力为对方的言辞找着理由。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确实都是我的过错，你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一时的气话，我可以……”
“这不是一时的气话。”洛随心打断。
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音量不高不低, 语速不疾不徐，听起来也是那种闲话家常的平静沉稳。
然而从她口中说出的内容，对莫归云来说却无异于直劈落心间的九天雷击，将最后一丝的卑微希冀破坏得荡然无存。
“那些年在人间游历的经历十分珍贵, 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是这么认为的，唯一变了的, 只有对你的感觉。”
洛随心顿了顿，叹气道：“归云，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
莫归云闻言, 脸上灰败之色更重。
原本俊美无涛的面容，此时笼罩上一层又深又暗的绝望，浅色双眸中完全失去了光彩，仅仅剩下如同死水般的寂灭。
半晌后，他紧了紧握着洛随心的手：“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洛随心：“……”
莫归云：“就算没了感觉，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我会辞去昆仑宗主的身份，带你走曾经走过的路，去更多未曾去过的地方。”
洛随心：“……”
莫归云：“时间还很长，我也不会强迫你，只是希望你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他近乎神经质地一句接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洛随心听。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仿佛又燃起了某种亮光。
洛随心越发感到心情复杂。
她不知这些哀求里究竟有多少真心，但面前的男人确实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低微得近乎可怜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傲意已然泯灭于过去，成为一宗之主之后的冷漠威严同样不见踪影，眼下的莫归云就像是她曾经见到过的无数亡魂，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只为获得重返人间的机会。
但洛随心活了很长时间。
在过去的无数次里，她虽然也会为那些亡魂舍不得放不下的思念而触动，却一直未曾松过口。
在宽厚为怀与平易近人的背面，也是某种程度上的铁石心肠。
“你无需再求我了。”
洛随心将另一只手搭在莫归云扣着自己腕部的五指上，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动作，将其逐一掰开。
莫归云茫然道：“为什么？”
洛随心后退两步，平静地摇头：“不为什么，有缘无分罢了。”
这句话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莫归云的情绪骤然有些控制不住：“你当初赠与我血莲灯，我凭借它找到了你的第二世，第三世，这难道不恰恰是缘分的证明吗！？”
洛随心并未回答，只道：“你该回去了。”
莫归云倔强地注视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偏执的狠戾，心底深处有个声音越发响亮，在催促，在诱惑，在蠢蠢欲动。
——说这么多做什么？
——把洛洛带回去，控制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以后便有的是时间能让她回心转意！
如同鬼迷心窍般，莫归云悄悄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捏着手诀。
远古时期的修仙界创造了多种契约形式，其中一种与心魔誓约类似，却通过灵魂交互，产生更为深刻而紧密的联系。
订立契约的双方，认知可以共享，五感与情绪容易共鸣。
由于订立契约以后，强势的一方会对弱势的一方造成不可避免的侵蚀，所以莫归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法子。
但在此时此刻，面对黄泉之主，他希望能够借助这种方式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再不济也要捆绑在一起。
只不过洛随心发现得更快。
她对人间的道法灵术了解不多，却也敏锐地感知到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莫归云身后似乎隐约有天道的力量显现。
她目光微沉，衣袍无风自动，暗紫色的光影扩散开去，转瞬变作漫天幕布。
狂风呼啸而起。
莫归云猛然惊觉，立刻支起防御剑障，然而仅仅支撑了短短数息便全然溃散。
他被剧烈涌动的气流卷起，转瞬去到了百尺开外，并且还在持续原路返回。
“洛洛——！！！”
怒吼的声音直接响起在洛随心的耳侧，不过她恍如未闻，也没有停下驱逐。
黄泉之主的力量无法违抗，莫归云的神魂如同飘荡在湍急水流中的一小叶扁舟，很快被狂风推进了幽冥裂隙，又向人间的出口急速飞去。
四周充斥着一望无际的黑暗。
莫归云从方才那种猝不及防的盛怒状态回过神来。
当不再与洛随心面对面，并且意识到自己此番将独自回到人间以后，他的心情竟意外地恢复成某种诡异的平静无波。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轻笑。
与那些呼啸的风声不同，这是确确实实的轻笑，仿佛那人就在自己的耳边。
“……是谁？”
那人不答反问：“你就这样走了？”
莫归云：“……”
“真是可笑可怜又可悲。”
莫归云的脸色阴沉下来，神识瞬间扫遍四周，却没有任何发现。
他寒声道：“你若想同我交谈，便不要藏头露尾；若是纯粹为了奚落，那么大可闭嘴了。”
那人又笑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莫归云还未说话，对方又接着悠悠然道：“明明有这么个绝世的天赋，却偏偏被一个姑娘家扫地出门，落魄丢脸至此，我为什么不能说上两句呢？”
莫归云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