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随心不说话，他便自顾自接着道：“那小鬼的偷袭不过虚晃一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不可能清醒过来, 然后疏于防范？”
“你把部分力量给了他，让他在你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做好准备，察觉时机来临，便将你唤醒？”
洛随心面无表情。
不过这确实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唯一一点不同是, 当初她并不是故意以身试险，只不过在发现中了暗算后, 才会情急之下交托给了跟在自己身边的长风。
五年时间里，她过得浑浑噩噩，浑然不似自己, 但总算是能让韦天和柳向海都卸下了警惕，并最终达成目的。
三颗“眼”在她的掌心之中消融。
韦天的本体已经异化成了莫可名状的庞大巨兽，那是在近万年时间里游走人间，被浊气侵染之后所发生的不可逆转之变，失去了鬼神之体的纯粹，性情也因此扭曲。
巨兽身上生长着十颗眼睛。
这些眼睛见证了韦天漫长的生命，而同为古老鬼神的洛随心，只要能够拿到两颗以上，便可以小小窥探对方的记忆。
韦天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这才是他真正收敛起玩闹心态的原因，重新化作人形时，细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我早该灭了你的。”
洛随心颔首：“你这句话晚了八千年。”
倘若是在八千年前，她刚刚诞生那会儿，已经一千岁了的韦天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扼杀；但是放到现在，她才是当前更具优势的一方。
韦天扯了扯唇角：“是么？”
随即又自问自答：“或许罢。”
他瞥了莫归云一眼，若有所指道：“只不过状况往往瞬息万变，你找来了帮手，我也未必只有一个合作者。”
洛随心：“这件事情不需要你提醒。”
韦天耸耸肩，似乎又恢复成习惯性表露出来的那种漫不经心：“不需要就不需要吧，既然此处这般无趣，我还是回去同你的妹妹们玩耍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再次炸裂成蒙蒙黑雾，不过这一回迅速消散于空中，转眼变无影无踪。
夜晚的冷风吹过这片破碎的山脉，石子从高处滚落，带来了打破天地间静默的碰撞声响。
洛随心正想要看看韦天眼睛的情况，却注意到从袖子处传来的轻微拉扯感。
“……洛洛。”
莫归云的嗓音又低又哑，听起来有种难以掩饰的虚弱。
洛随心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和韦天对峙，竟然忘了一人。
当她看见莫归云体无完肤的模样时，就算是再怎么想要平静相待，心里也难以控制地泛起一阵波澜。
她知道对方为什么受伤。
虽然才醒过来不久，但是她从长风的记忆里得知了一切，也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几分愧疚。
柳向海的疯狂她难以理解，也就并未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状况，要不是莫归云舍身相救，她就算没有因此消弭于世间，也定然拿不到韦天的眼。
这样想着，她越发感到抱歉。
莫归云像是从洛随心的眼里看出担忧，便说道：“不要紧的，我向来恢复得很快。”
话虽如此，柳向海的绝杀阵毕竟伤到了他的根基。
而莫归云为了防御，也已经消耗了绝大部分的灵力，恢复速度自然不能与平时相比，手臂断口处的肉芽更是生长得相当缓慢，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接上。
洛随心不具备治愈的力量，有些束手无策。
不过她马上就想到了右手那枚手镯样式的须弥芥子，里面放着不少灵丹妙药。
一股脑倒出来以后，在长风的帮助下，她还是成功辨认出了其中可促进伤势愈合的凤凰血。
莫归云却并没有用药，只简短道：“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洛随心同样发现了那些快速接近的人影，粗略看来有十多二十个，全都是药王谷的武侍，也不知是否为柳向海先前喊来的帮手。
就在她思量间，莫归云已经将飞剑悬停。
“洛洛，上来。”
他还记得洛随心对空间转移很不适应，再加上缩地成寸会产生不小的灵力消耗，所以选择了御剑飞行。
洛随心也不多说什么了，点点头，径直站了上去。
莫归云紧随其后，并且出于某种隐秘而紧张的小心思，脱口而出一句：“靠近我。”
洛随心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莫归云心里一慌，连忙解释说：“因为我现在身上有伤，可能没有那么容易控制飞剑的平衡，所以才想让你靠近一些，这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够第一时间……”
话没说完，对方柔软的后背已经贴上了他的胸膛，微风吹起的黑发轻轻拂过脖颈，带来比疼痛还要鲜明的痒感。
莫归云的身子瞬间僵硬成石头。
洛随心察觉到了，但并未说破，实际上她此时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鼻尖那无法忽视的血腥气味上。
对于鬼神来说，这是浊气主要来源之一。
身在鬼界，即使受伤流血，那也是由鬼气投射出来的虚假景象，本质上不过是另一种表现形态，而不是真正的血。
真正的血只存在于人间，其中所蕴含的炽热与阳气，是鬼神本能所排斥之物。
然而此时此刻，洛随心却有些心乱。
不是因为对这种气息的抗拒，而是因为她联想到了莫归云后背触目惊心的伤痕。
洛随心茫然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大地。
她发现自己好像在心疼。
……心疼？
*****
两人最终回到了昆仑。
全程一路无话，直到即将抵达目的地，莫归云才骤然想起，自己没有征询过洛随心的意见。
所幸洛随心虽然看着有几分心不在焉，却也并未提出要离开，于是他们降落在了昆仑山巅的宗主大殿。
昊沧海已经等候在那里。
猛然见到莫归云的样子，他那张努力想要维持镇定的脸上还是流露出震惊之色，连忙让弟子去翻找出压箱底的珍贵灵药来。
而当看向洛随心时，昊沧海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洛随心觉得，对方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莫归云提前传音告诉他的。
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昊沧海是从自家师兄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莫归云，即便像这般伤重，却还是长久而专注地将目光放在女子的身上，就仿佛只要自己移开视线，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他暗地里叹息不已，吩咐弟子收拾房间，给洛随心住下。
而这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日时间，上至长老下至杂役，几乎整个昆仑都知道了，宗主寝殿又住进了一位女子。
第49章 异变突生 他逃了！
如今的世道形势并不怎么乐观。
魔修频繁作乱不说, 更有传言称北方大陆异变在即，或许会重复千年前的灾难……但这都挡不住昆仑众人的八卦之心。
偏偏那女子从未现身人前，哪怕有个别胆大的弟子, 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偷偷跑到宗主寝殿附近, 也依然一无所获。
他们只能根据传出来的消息，自行想象女子的相貌, 猜测她的身份来历，议论情绪愈演愈烈，甚至逐渐吵成了好几个派别。
“吵什么吵, 有什么好吵的！”
执教长老面有怒色, 威严的目光扫遍全场：“还不抓紧时间修行！堂堂昆仑弟子竟然在背后妄议他人, 成何体统！你们通通给我加一百周天，不完成就别想离开！”
此话一出, 演练场上顿时叫苦连天。
“长老，这也太多了吧？”
“一百周天，等结束都要到明日早晨了！”
……
执教长老才不理会弟子们的抱怨，实际上早在好些年前他就发现，门派里隐隐有一种浮躁之风不断蔓延。
对于曾经陪伴宗主身边六十年的洛随心, 这些年轻的修行者也同样在背后议论不停，简直与市井之人无异。
执教长老那会儿已经有些看不惯，此时见他们还是没有认识到错误，更是火上心头：“二百周天！”
随着话音落下, 演练场炸开了锅。
执教长老不得不抬高音量：“再不服气就五百周天！谁没能坚持到最后，便立刻给我滚出昆仑！”
最后一句话起到了很好的震慑效果, 场内瞬间鸦雀无声，弟子们纷纷噤若寒蝉，生怕对方还要把运行周天数往上加, 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执教长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修行过程中别忘了好好反思，究竟怎样才是一个昆仑门人该有的品格。”
众弟子如同霜打的茄子，个个无精打采，已然能够预见到接下来几日的惨淡光景。
*****
而此时的洛随心，正站在昆仑后山的镇仙牢外。
这里关押的囚犯通常是犯过大错却又罪不至死的，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暂时还死不得的。
欧阳雁属于第二种。
老宗主临仙逝之前，曾赠予自己座下的三名亲传弟子各一道免死符，允许他们有一次犯大错的机会。
那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倘若三名亲传弟子之间发生内斗，起码能给相对弱势的那方些许帮助，不至于一下子沦落到互相残杀的境地。
结果这反倒被欧阳雁利用起来了。
她近百年来勾结魔修，暗地里传出了不计其数的情报，是导致西北大陆魔修势力越发难以铲除的间接原因，也就是所谓的仙门内鬼。
她还放弃了继续修行昆仑剑法，引鬼气入体，修行魔道功法，以特殊法器作掩护，继续获取门派所能提供的顶级资源。
这些都是极大的过错，尤其前者，若是暴露出去，绝对会遭到来自各大仙门的联合制裁。
但欧阳雁祭出了免死符。
而执法长老昊沧海又是个极其严苛刻板，凡事按照门派律令来进行的性子，再加上莫归云想要从她那里获取更多的信息，于是最终决定把人关进了镇仙牢。
五年的时间对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只不过在欧阳雁看来，牢笼中的生活绝对称得上是度日如年。
她向来习惯随心所欲，来去自由，如今无法使用灵力，也无法离开这方寸之地，甚至连自我了结都做不到，自尊心已经被碾碎到了泥土灰烬里。
对于牢外突如其来的陌生到访者，欧阳雁掀了掀眼皮，冷声问道：“什么人？”
在没有伪装之下，她的话音听起来带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尖锐，就仿佛是刀锋狠狠刮擦石面，流露出几分阴恻恻之感。
洛随心的眼神有些复杂。
她曾经以为欧阳雁会是自己难得的人间朋友，甚至还设想过，即便回到鬼界以后，也依然可以与对方保持联系。
谁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而且通过韦天的部分记忆，她还发现面前的女子似乎与那家伙有过某些交易。
“你是什么人？”
见洛随心默不作声，欧阳雁问了一遍，目光更阴冷。
洛随心：“……是我。”
她伸出手掌一扫，丝丝缕缕的鬼气便在脸部汇聚，重新组成了另一张面孔。
这具躯壳取材于蓬莱岛的仙树扶桑木，显然会比从前那具更结实些，更何况原本也不打算长久逗留在人间，所以她用起力量来没有怎么收敛。
欧阳雁见到那副熟悉相貌的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你、你不是死了么！？”
洛随心从欧阳雁的反应看出来，对方应该是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是死了。”她淡淡道，“不过如今算是短暂地活了过来。”
欧阳雁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扑到牢笼边上，死死扣着其中两根栏杆：“所以你当时是装的！？”
洛随心：“……”
欧阳雁：“你根本就是装的，想借死亡来让师兄永远忘不了你……真是好算计啊，我倒是低估了你！！”
对比牢笼里女子的激动情绪，洛随心表情平静，并没有出声解释。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镇仙牢内部有着极其复杂的古老阵法，不仅可以最大程度限制灵气的流动，也同样极大抑制了鬼气的聚集。
但如果欧阳雁自己跑到了牢笼边，事情就省力多了。
洛随心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欧阳雁猛然一惊。
她如今与凡人无异，下意识想要抽手，然而那些凭空生出的荆棘枝条却将她死死缠缚，尖刺扎入血肉之中，流出了猩红的液体。
“你要做什么！？”
欧阳雁大叫，再一次深深感到软弱无力的她，眼里不可避免闪过惶恐之色。
洛随心的一根手指点上对方的眉心。
如同打开闸门，海量的记忆片段潮水般涌了出来。
她曾经在韦天的记忆中见到欧阳雁，但因为只有三颗“眼”，那是不连贯的零星场景；而此时通过欧阳雁的记忆，她终于得以看到事情的全貌。
片刻后，洛随心的眼神变得更复杂。
“……你可真是，完全被他骗了。”
欧阳雁原本正想尽办法要调动体内的哪怕一丝一毫力量，希望能借此挣脱洛随心的控制，猛然间听到对方这么说，她愣了一愣，喃喃道：“骗了？”
洛随心：“他给你的种子看似可以帮助你实现修为境界的和平过渡，实际上不过是假象罢了。”
她眼神动了动，一只苍白手臂从黑雾中探出，堪比镰刀的锋利勾爪在欧阳雁丹田处划了几下。
里面的破败腐烂便瞬间暴露出来。
欧阳雁倒抽一口冷气，从腹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她却被荆棘枝条紧紧束缚着，几乎完全动弹不得。
洛随心：“你自己看看罢。”
欧阳雁仿佛有所预感，迟疑一瞬，终于缓慢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