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归云站立在破碎不堪的泥地中央，眼里再没有任何一丝癫狂之色，随手从须弥芥子中取出另一件衣物为自己披上。
洛随心见他神色无异，总算松了口气。
她如今是后悔了，方才就不该一时冲动，把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拔除鬼气的过程中，残留到最后的往往最为顽固，容易受到情绪影响出现反扑迹象。所幸莫归云定力极强，能够在关键时候冷静下来，除了这冷静的方式有些粗暴，也没有别的坏处。
洛随心：“你还好吧？”
莫归云：“无事。”
此时的他看起来更符合众人眼里的昆仑宗主形象，眸色冷淡，无甚表情，也没有再质问洛随心是否同柳向海有私交的事情。
洛随心觉得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低头瞧了瞧怀里似乎受了惊吓、正发出无力哒哒声的小黑，说道：“那我先回屋了。”
莫归云瞥了飞鲸一眼。
小黑顿时更虚弱了，边虚弱还边颤抖。
莫归云：“……”
洛随心叹了口气：“你不要吓唬他。”
莫归云也懒得同一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灵兽计较，剑眉微敛，肃声叮嘱道：“柳向海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你别与他过于接近。”
这正好合了洛随心的意，她干脆利落点点头：“没问题。”
莫归云神色稍缓，又道：“我会尽快找出仙门大会作乱的幕后黑手，在此之前，你不要四处走动。”
洛随心再次点头：“好。”
她正打算抱着小黑往回走，却听莫归云接着说了句：“你要相信我。”
洛随心眨眨眼：“我自然信你，而且清者自清……”
“有些事情没法解释，但我的心意始终如一。”莫归云定定注视着洛随心，眸色复杂难辨，“洛洛，你相信我。”
洛随心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她对那种含糊其词的“相信我”有种潜意识的反感，这也许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某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曾用类似的说辞诓骗过她的缘故。
但此时此刻，昆仑宗主神色认真，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庄严而郑重的承诺，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好破坏气氛，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记忆却不由自主飘回到了两年前。
当时的莫归云即将出发前往蓬莱，洛随心因为听见不少传闻，忍不住问起，他的回答就是一句“不过流言罢了，你相信我便可”。
结果几个月后，他却从蓬莱岛接回来了个青梅竹马兼准道侣，没过多久又让洛随心搬离自己的寝殿，如今更是宣布天下与柳若烟结契，各方各面都很符合某些所谓流言中的替身情节。
由此可见，莫归云口中的“相信我”大概也没有多重的分量，许是觉得她可怜，念在陪伴多年的情义下才会这般安抚。
但也能理解。
莫归云同柳若烟认识六百多年，又同为剑修，志同道合，自然容易感情深厚。
反观她自己，与莫归云的前两次交集都匆匆而过，眼下这最长的一次也才相处了数十载，对修士的悠长元寿来说无异于弹指一挥间，短暂得分外薄弱。
莫归云不知洛随心在想些什么，方才的失控让他有些心烦意乱，尽管面上不显，他也不打算继续在此处逗留。
风吹过幸存下来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莫归云打破沉默：“那我走了，你回去罢。”
洛随心知道他这是要去找柳若烟，于是应了声好，没有任何挽留之意。
怀里的小家伙也不叫了，正用柔软灵巧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见此情景，莫归云的心头又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冷冷看向飞鲸，沉声道：“此兽调皮顽劣，你不要太纵容它。”
小黑顿时就怒了：哒哒哒！！！
洛随心摸摸它的脑袋：“小黑只是比较活泼。”
小黑蹭了蹭，一双豆子眼得意地瞪着对面的昆仑宗主，神采奕奕的模样，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装虚弱的事情。
莫归云：“……”
洛随心不希望对面的男人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小黑身上，便提醒道：“凌霄仙子可能已经醒了。”
莫归云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负手踏剑而去。
他一离开，小黑立刻从洛随心的怀里飞了出来，在半空欢快地转了好几圈。
洛随心哑然失笑：“你果然是装的。”
小黑发出了一连串高亢的哒哒声，语气激动愤慨，转换成人类的语言，那大概就是在问候莫归云的祖宗十八代。
发泄完了以后，它的心情舒畅许多，又精力充沛地绕着洛随心游动，让她继续陪自己玩耍。
洛随心：“你不累吗？”
小黑用大脑袋拱着她的掌心，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显然是不累的。
“行吧。”洛随心露出无奈的笑容，“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最多一个时辰，不然我……”
话没说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骤然袭来，她站立不稳，没两下便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
五感彻底与现实断去联系以前，她见到了小家伙急急忙忙飞扑过来的身影，耳边尽是慌张的哒哒叫声，却渐渐远去直至沉寂。
*****
洛随心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长时间。
这具躯壳早在六十年前就该长埋黄土，如今是越发虚弱，也曾发生过毫无预兆的昏厥，但不会影响到她的神识清醒。
只不过为了尽量避免鬼神之力侵蚀，她通常会选择在黑暗中等待人类身体自行复苏。
洛随心最终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睁开眼时，熟悉的竹质屋顶映入视野，紧接着从边上探出了一张眉目清秀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之色。
“大人，您醒啦？”
洛随心嗓子有些干，对方连忙给她倒了杯水。
“皎皎……你怎么会在这里？”
皎皎解释道：“我听见宗主说要让您禁足，正巧师兄从山下买了点好吃的，便打算给您送来解闷。结果远远瞧见山坡一片混乱，小黑推着叫着带我过去，就发现您昏迷不醒了。”
这与洛随心的猜测相差无几，她对皎皎感激一笑，说道：“谢谢你。”
皎皎摇头：“您不用跟我客气。其实我才该感谢您，要不是当初有您出手相助，我也没机会拜入山门。”
洛随心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皎皎所指何事。
“那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你之所以能够成为昆仑弟子，还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和毅力。”
“不，一切还是多亏了您。”皎皎认真道，“我那时已经完全迷了路，若非遇上了您，只怕是赶不上收徒试炼了。我一直想要报答您的恩情，可惜以往连碰面都没什么机会……”
“那你已经报答了。”洛随心笑道，“若非有你将我抬进屋里，在外面风吹雨淋的，我指不定要生一场大病……如此说来，反倒是我还欠了你。”
皎皎“啊”了一声，受宠若惊道：“您言重了！”
……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小飞鲸就躲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无声无息，仿佛在假装自己不存在。
洛随心察觉到了，朝它招招手，后者却没有飞向她，反而耷拉着脑袋，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种低迷气场。
“哎，这不怪你。”
小黑沮丧地哒哒两声。
洛随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了，以往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真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一阵安抚过后，小家伙才终于恢复精神，兴冲冲飘到洛随心的身后，非要给她充当靠枕。
洛随心有些哭笑不得，转头发现皎皎正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皎皎迟疑了好久，似乎是想说又不敢说，洛随心也没打扰她，任由沉默在屋内蔓延。
片刻后，皎皎一咬牙，还是决定告诉洛随心：“其实是关于仙门大会上的那件事……我可能知道是谁做的。”
洛随心微微蹙眉。
皎皎下意识瞧了眼窗外，担心有人在附近，于是改为传音入密，紧张而又飞快地说出五个字——
“是欧阳长老。”
洛随心瞪大了眼，脸上难掩愕然之色。
第8章 真假难辨 洛老二也许才是明白人
欧阳长老……指的是欧阳雁？
在洛随心的印象中，昆仑仙宗并没有第二位姓欧阳的长老。
皎皎见洛随心有些愣怔，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快了，对方没有听清楚，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是欧阳长老，她要嫁祸给您。”
“不可能吧……”洛随心喃喃道。
欧阳雁同她的关系十分要好，也是整个昆仑山上与她关系最要好的朋友，时常到她这儿谈天说地聊八卦，也会在别人刁难时挺身而出替她说话。
搬出莫归云的寝殿后，那些原本还维持着表面客气的昆仑门人纷纷开始冷嘲热讽，莫归云对此仿佛置若罔闻，但欧阳雁态度却一如既往，甚至更加维护她。
若说这些皆是假象，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皎皎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不瞒您说，我继承了祖辈的一丝灵兽血脉，因此偶尔能够捕捉到人群内心的恶念。”
洛随心对此略知一二，拥有灵兽血脉——尤其是远古灵兽血脉的人类，在踏入修行之路后，也许会觉醒某些特别的神通。
“在剑云台的时候，我便听到了某种声音，说要让您吃点苦头。”
皎皎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我仔细回忆，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直到不久前欧阳长老御剑经过，同某位师兄隔空喊话，我才猛然察觉竟然是她。”
洛随心没有做声，眉头越发蹙紧。
仅仅凭借一家之言，并不能说明什么，欧阳雁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坦荡直爽，按理来说不是那种会使阴谋算计的人。
可皎皎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话。
尽管已经有了“为人”六十载的经历，她对错综复杂的人类心思还是很不了解，也分不清这当中究竟存在多少的真假。
“大人，我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皎皎见洛随心似乎不怎么相信，一时心急，脱口而出道：“倘若我有意欺骗您，那便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洛随心连忙说：“倒也不必如此……”
“哈，瞧我听见了什么？”
清亮悦耳的女声从窗外传来，随后是欧阳雁御剑落地的身影，她随手收剑，挑眉笑道：“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发毒誓呢？”
皎皎一僵，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最后一句说得太急，忘了传音，结果竟这么巧被欧阳雁听了个彻底！
眼见着对方轻盈跃起，从窗口翻身进屋，朝自己阔步走来，她顿时慌张得不行，讲话都结巴起来：“欧欧欧欧欧阳长老……”
欧阳雁打趣道：“我是欧阳长老，不是欧欧欧欧欧阳长老。”
皎皎连忙低头：“抱、抱歉，欧阳长老。”
欧阳雁仔细打量着小姑娘，数息后咦了一声。
“我记得你，好像是岳秀峰那边的杂役弟子，今年最有希望进入外门的……”她眸光一转，好奇问道，“话说你们方才在聊什么，为何还发起誓来了？”
这可问到了点子上，皎皎张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心里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昆仑仙宗的执剑长老，与宗主的同出一脉的大能修士。尽管对方此时神情和缓，没有一丝半毫的疾言厉色，但若是发起怒来，随时都能一剑了结她的性命。
皎皎越想越害怕，脑子乱作一团，无法组织语言，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洛随心。
洛随心适时解释道：“没什么，她只是在保证自己带来的这些吃食没有问题。当年我曾因误食红丹草过敏，皎皎可能是怕我多想了，所以才急着才发了个毒誓。”
欧阳雁恍然：“原来如此。”
她看了眼还在战战兢兢低着脑袋的杂役弟子：“不过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多想不多想的，万一吃错可就糟糕了，还是确认清楚比较好……东西在哪儿？”
皎皎闻言，立刻把篮子提了过来，慌乱中还差点摔了一跤。
欧阳雁掀开盖在其上的餐布，垂眸一看，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这不是灵溪镇杜家的瑞雪千层糕吗？”
皎皎：“是、是的……”
欧阳雁摸着下巴：“可我记得他们家的生意非常火爆，瑞雪千层糕又是每日限量供应，通常一大早就应该已经卖完了才对？”
她的语气轻快平常，没有半点长老的架子，也不像是还要揪着那句毒誓不放。皎皎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了些，实话实说道：“回长老，这是子常师兄外出任务归来时顺道买的。”
欧阳雁：“哦，那个小胖子。”
皎皎：“师兄说他三更天便去排队，还买了不少，正准备要给宗主和各位长老送去呢。”
欧阳雁听得眉开眼笑，连说几声“棒极了”，回头对洛随心正色道：“应该没问题，红丹草闻起来有种特殊的香气，通常是去除不掉的……洛洛，我可以吃吗？”
洛随心笑了笑：“当然可以。”
说罢，她的目光转向皎皎：“方才听你说，最近的工作似乎有些忙？”
皎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重重点头道：“是的，蓬莱岛和药王谷的客人要在昆仑住上一段时间，长老给我们每人都分配了些任务……算起来，也差不多到时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