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贞冷笑道:“若你我无仇,碎星怎会自行伤你。比起你这副满是虚假的笑颜,我更愿相信我的剑。”
封焉眸子微微一动,他轻捻鬓角垂下的一缕墨发,低眸道:“你我之间……确有怨仇。”
说着,他又抬头朝离贞爽朗地笑了笑:“不过,曾经的仇都已烟消云散了呢。阿贞,我们已是清白之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一起了。”
烟消云散……
离贞忽而捂住了头,感觉有什么难以捕捉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些刺痛。
封焉见状,面色微变。
“阿贞,你怎么了?”
离贞没有理会他,她环顾四周高耸的怖脸雕塑,看到前方黑红交错的华贵宝座,总觉得此地分外熟悉。
她越想,脑中便愈发刺痛,心脏不可抑制地惊惧跳动,催促着她尽快离开此地。
“阿贞!”
封焉见到离贞身形失稳,立刻冲上前要去搀扶,离贞一把将其推开,低喝道:“别碰我!”
封焉双眸轻眯,心像是被割了道口子。
曾经,他拥住她时,还能从她脸上看到与她那强硬的性格极不相称的娇羞之色。
现在他只能看到她超乎情绪之上的抗拒和厌恶。
甚至比千余年前她将他诛杀时的那抹悲悯,更令他难以忍受。
离贞缓步后退,看到烟尘之下逐渐清晰的景象,她的四肢开始颤抖。
她在愤怒,亦在恐惧。
她的仇恨并没有烟消云散,但她的躯体曾在此地灰飞烟灭,灵魂四分五裂。
此地名为……赤霄殿。
蓦地想起了那日身死的画面,离贞混乱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四方定。”
殿外嘈杂声忽起,一抹白色忽然闯入殿内,在近乎静止的烟尘之中揽住了离贞摇摇欲坠的身体。
术法解除,离贞看到那双晦暗无光的眼,渐渐睁大了眸子。
阴森可怖的赤霄殿内,他是唯一一缕至真至纯的光,涤荡污浊,扫尽邪恶。
他柔和的面庞之上是令人安心的坚定与凛然,可离贞清晰感受到,他抱着她的双臂正在不住颤抖。
这是她梦里见过的,在崖边温柔地唤着她“贞儿”,令她无由心疼的白衣男子。
离贞忽而酸了眼眶。
“师尊!”
萧念略微一怔,浓长的睫羽上似蒙了一层雾气。随即他触动地抿唇一笑,感慨又小心翼翼地唤了句:“贞儿。”
这幅画面深深刺痛了封焉的眼,那声“师尊”更是令他气结于胸,如鲠在喉。
他紧缩的双瞳泛起血意,指甲嵌进了肉里,发丝因暴虐的气息而浮起,仿若有风吹拂一般。
他低低开口,声音阴沉得如同地狱修罗:“你记不起我是你的道侣,却记得起他是你的师尊么!”
离贞侧头看向他,眸中血丝蔓延。“自你将赤刀刺向我的那一刻,你我道侣名分便已破除,你就只能是我的仇人。”
封焉面露愕然,阴森的气息骤然消沉下去。“你……都想起来了?”他看上去有些意外和慌乱。
“封焉。”
离贞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冰冷无情,再没了温度。
“或许当真只有失去灵魂任人操控的人偶,才甘愿做你的道侣吧。”
离贞嘴角溢出一丝冷淡无比的笑,眼神极尽讽刺。
封焉双目圆睁,浑身颤抖。
“阿贞,我们走。”萧念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瞬间两人便消失了身形,渡劫境界的“四方定”,修真界中无人可解。封焉愣然站在原地,竟未再去追。
他手脚冰凉,脑中不停回荡着离贞最后的话语,如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月地云阶。”
泥塑般的少男少女从圆柱后缓缓挪出了身体,步子极为勉强,似不情愿,又似在害怕。
封焉冰凉的眼神转来,二人克制不住地一哆嗦。
他们如被死神凝视,稍有不慎便会被粉身碎骨。
封焉声音低冷:“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擅自将萧念找来?”
云阶垂着眼,面如死灰。“阿贞姐姐是我们最后的亲人。”
“她是,我便不是?”封焉眸中掠过锐利,不自觉带了些威胁之意。“你们便认定我会伤她?”
两人紧抿着唇,宁愿在威胁中闭嘴也不愿回应。
封焉薄唇微动,翻滚着情绪凝视他们半晌,又兀自苍凉地笑了一声。
“我养了你们百年,也敌不过她的重量。”
云月二人的眼底划过一丝痛恨。
葛镇数百条性命都无法让他感受到半分罪过,魔族便是魔族,永远都无法体会人类的情感。
“即便千年万年,也更改不了。”
云阶冷淡地说道。
殿内寂静了许久,窗外的光成柱照在雕塑之上,浑浊翻滚的烟尘令人烦躁。
封焉倏地笑了,他放松了声音,轻巧至极。
“那你们便恨我千年万年。”
他走到他们面前,用无比轻柔的动作怜爱地抚着他们的头顶。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她。”
“就算她想摧毁我。
第34章 、剑鞘
听到封焉的话语,月地的小脸上倏地掠过惊恐,一个“你”字半天脱不出口,只得改口道:“封焉哥哥,你还想将对阿贞姐姐用操魂术吗!”
封焉似笑非笑地看着月地,月地呆呆望着他,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阿贞不喜欢。”封焉低声喃道。
“她不喜欢变成人偶。”
所以……?月地小心翼翼地揣测着封焉的内心,可他心思极深,情绪变幻不定,她根本不敢对他未言明的话语去下定论。
封焉眨了眨眼,盯着月地眸中空洞无物。“小月地,你说阿贞姐姐要如何才能回到我身边呢?”
月地颤动着眸光,心道“永远不可能”。
她却没将那句话说出口。
沉默片刻后,她道:“阿贞姐姐心中只有大道。”
云阶蓦地插嘴道:“封焉哥哥飞升在即,不应再节外生枝。”
月地又道:“百年前封焉哥哥已经错失了一次飞升之机。”
封焉淡淡地看着这两个看似乖巧实则叛逆至深的孩子。
他们的意图浅显得很,无非是想将他早日赶到上界眼不见心净罢了。
他轻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脸:“真是天真的孩子。”
他说着关爱的玩笑话,两人却已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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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贞躺在萧念的怀里,心潮涌动双目酸涩,渐渐的眼眶竟湿润起来。
萧念一袭象牙白衣圣洁纯粹,在风中舞出一朵清幽莲花。
山高天阔,云高日明,峰峦苍翠,鹰鹤长飞。
萧念就似一只孤雅的白鹤,心怀天地,又以天地为居。
他略微低头,用那双无光的眼望着离贞,道:“怎的哭了?”
离贞情绪万千,终只是抿起了唇角,感叹道:“能记起师尊,真好。”
萧念的眼睫微不可见地一颤,他没有说话,托住离贞的双臂却忍不住紧了紧。
他带她去了一座无人的山中,山谷之下有一所茅屋,屋中燃着一缕香,虽然简陋,却十分干净,想是常来打扫过。
萧念放下了离贞,朝那屋中走去。
“这是为师进入华真宗前,曾住过的地方。”
离贞看着这分外熟悉的场景,道:“弟子知道。”
萧念却回了头,面色略有些诧异。“贞儿如何知晓?”
离贞眨了眨眼,老实道:“曾在梦里见过。”
“……”萧念沉默少顷,继续向前走去,口中喃道:“倒是怪异。”
他从屋中取出一柄白色剑鞘来,递给离贞道:“这是为师耗百年之力铸成,虽远比不得万里碎星的品质,但……我想你应当喜欢。”
万里碎星出世便只有空空一柄剑身,离贞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剑鞘能配得上它。
可师尊手中的剑鞘,离贞只看了一眼,便为之深深惊艳。
比起剑身的光华万丈,剑鞘则透着极度的沉着与内敛,鞘壁无瑕,抚之如沙,奇异的是,师尊分明目不视物辨不明颜色,做出的剑鞘却与万里碎星不论是尺寸外观亦或是气息都极为相合,好似天生便是一体一般。
离贞爱惜地抚着剑鞘,心中有暖流细细荡开。“多谢师尊,徒儿很喜欢。”
感受到离贞心情转明,萧念也微微抬起了嘴角。
“不过师尊……”离贞忽然昂起头来不解地看向他,“百年来万里碎星都在那人手中,师尊为何会……为它打造剑鞘?”
萧念在离贞对面坐下,左手臂轻轻搁置在方形木桌上。
“因为,为师一直坚信贞儿会活着。”
离贞讶然睁大了眼。“这种事……为何?”
萧念安静地垂着眼睫,气息淡的如一缕云烟。他缓缓开口,却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如贞儿曾梦到为师的过去一般,为师认为贞儿还活着,也是冥冥之中的感知,无法究其缘由。”
离贞闻言,低眸陷入了沉思。
难怪自己与师尊重逢时,他并不意外。
“贞儿对于过去还记得多少?”萧念问道。
离贞略一思索,道:“华真宗的事都已想起,在那以前的记忆却一片混乱,偶尔脑中掠过什么画面,也不知是真是幻。”
萧念深深长叹道:“当年我曾告诫于你,封焉其人非善,不可相交,你却不听。”
离贞心底被划了一刀,她抿紧了唇,想到曾经封焉那些虚假的好意,喉头一阵酸涩。她略一点头道:“师尊教训的是。”
萧念:“为师与他相斗百年,皆因他欺你伤你,只是为师从来不知他为何要那般行事。”
离贞回忆着那日在赤霄殿的场景,每想一次心中便痛恨一分。“因为,我与他有前世未解之仇怨。”
她拢紧了眉头,低沉道:“他是个疯子,连自己心腹的死亡都不闻不问的疯子。”
追烟死在她的手里,封焉竟未提起半句。
离贞不惧结怨,不惧生仇,可她万不能接受他人欺她瞒她,将她一腔真心视作草芥。
直到现在她浴火重生,那无情无心的魔头竟还想来玩弄于她,口口声声自称她的道侣。
她为这无耻和狂妄感到恶心,更感到可笑。
离贞捏紧了万里碎星,道:“我不论前世如何,我只记此生善恶有报。”
她眸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萧念问道:“师尊可曾听说过西北魔域的主人?”
萧念摇了摇头:“不曾听过。”
离贞又问道:“当今界内渡劫期强者仅有两人,一为剑峰峰主,一为赤霄首领,是与不是?”
萧念答道:“是。”
离贞露出了怪异之色,她恍惚道:“我见到了那名西北魔域之主,亦是渡劫期。”
萧念略有惊愕地张大一分眼,转而面色凝重。“魔道之中何时又出了一位瞒天过海之人……”
离贞忽觉有些毛骨悚然,若那位白发渡劫强者一直潜伏在魔域之中,为何她在西北诛魔百年都未见其人,偏偏在那六角魔王被灭后,他才初次现身。
离贞沉思之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眉梢。
离贞略微一愣,抬眼茫然地看向萧念,他垂着眸淡淡地笑着,安慰般地轻语道:“贞儿莫要担忧。”
离贞有些赧然地眨了眨眼,别扭道:“师尊分明也放心不下,还来安慰我。”
“邪不胜正,魔道如何猖獗,光明终有一日能洗涤天下污浊。”萧念镇静地说着,停顿片刻后他轻声叹息,指尖顺势拢起离贞的鬓发。
“为师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贞儿。”
离贞的心毫无预兆地滞了一滞,瓷玉般的脸上显出些许迷茫之色。“师尊何出此言?”
萧念静静地抿着嘴角的弧度,安宁的如寂夜里一盏孤灯,纵然烛火因细风而轻轻摇曳,灯却始终长亮。
“人生有尽,有谁能超脱阴阳、于命亡后重见天日?贞儿得以重生,为师喜不自胜,只愿你此生能自在快活,不想你困囿于仇恨之中,再陷泥潭。”
离贞品味着萧念的话,反问道:“师尊是怕我因仇恨而心生魔障,还是怕我又一次栽在封焉手中?”
萧念沉默少顷:“这些,皆非为师所愿。”
离贞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前世的仇怨,我虽无法想起,却曾窥得一隅。”
她抬眸看向萧念,道:“我也曾,杀过封焉一次。”
萧念抬起了眼睫,浅淡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诧异茫然。
离贞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这般,他取我性命,也是冤冤相报之果。可他的玩弄欺骗,他的残忍嗜杀,我无论如何也不可原谅。”
“贞儿……”萧念的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离贞自嘲地笑笑:“以徒儿的性子,人若犯我,我必加倍相还。但若师尊对徒儿有那般期冀,徒儿至少可以保证,此心唯向大道,不会因旁人而动摇。”
“至于封焉。”离贞眸子里凝起利光,“我绝不会再见他,但若他纠缠不休……”
离贞未说后话,但她气息之中那露骨的杀意已再明白不过。
萧念按住她的手,清冷的气息稍稍镇静了离贞那躁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