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张昀目曾经见过她最初的模样,见过她抛开一切假面露出的真心。又或许,当年笑得那么开心的小女孩只是一个重名的错觉,是别的地方来的别的什么人,不是百里奚,至少不是这一个。
她从不提自己的父母。
不提初中生活。
她很温柔。
她没哭过。
高中大家过的都是同样的住宿生活,生活费基本差不多。有一次无意听别人说起百里她每个月有两份生活费,是个大土豪,才知道这家伙原来父母离异。
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有一对夫妻大张旗鼓地做了自以为正义的事情,轰轰烈烈地和离,将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丢给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谁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待热情过去便一哄而散,留下一颗受.精卵挣扎出世,又若无其事组建新的家庭。
在这之后的十来年,她被人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家庭,学会看人脸色行事,学会所谓的谦让与容忍。
永远都被丢下,永远追逐别人,永远努力活着。
百里奚回避任何与母亲有关的话题,连看见自己曾经写过的日记页面,也要倔强地撕毁,仿佛做错事情的人是她。
可她心里是想要妈妈的。
嘴巴再怎么毒,说得意气风发,仿佛有多么多么的强大,多么多么的无谓。实际上只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愚蠢方法。
依旧奢望,依旧追逐,依旧关注,依旧向往。
高一上学期的国庆节,有个女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来学校看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孩子。
“这个是我弟弟,超可爱的对吧!”少女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唇角勾起来,眼里泛着星星点点的光。
后来张昀目才知道,真正把对方当做家人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有了后爸,就有了后妈]
本身就对自己孩子关心不够,在有了新家庭后更是不可能分出多余的爱与温暖。缺爱的少女死死地抓紧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关心,并且视若珍宝。
“我小学转过三次学,读五年级那年,不小心弄脏了同桌的裙子。”
“……怎么突然开始讲故事了。”
“那个女孩刚买的白色连衣裙倒上八宝粥洗不掉,然后她就哭了。我拼命和她道歉,发誓会赔给她一条一模一样的,她才原谅了我。”
“然后呢?”
“五百多块的样子,在当时算很贵了。我回到阿姨家的小区里坐在长椅上,直到天黑也没想出办法。结果有个大爷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然后他说,走,来我家坐一会,我给你钱去买。”
“……你跟他走了?”
“第二天,我拿出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同桌,她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黑发少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她偏过头看了看聚精会神听故事的短发姑娘,眼神柔和,有浅浅的光点在里面跳动,似乎写尽了她所拥有的全部善意:“能这样结束再好不过,如果以后都一直不明白就好了。”
“诶?什么……意思?”
张昀目愣了一下,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结局。浑身僵硬,瞳孔瑟缩,未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脸上的表情震惊而复杂。
“大爷家里没有其他人,他让我脱掉裙子和上衣……我照做了。”
故事到这戛然而止。
已经到了各自的小区门口,张昀目忍住刨根问底的冲动,挪开视线,却不巧瞥见了对面街道上的三个人影,她马上喊住自己的友人:“哎,百里,那不是你弟弟和妈妈吗?”
路边人行道上的一家三口看起来和睦又温馨,中年女人微微发福的身材套进了昂贵的皮质大衣里,此刻正侧过脸微笑着和男孩说着什么。另一旁的男人虽是不苟言笑,但一直像个忠贞的骑士般护在母子身边。
入冬的季节很冷,而黑发少女今天偏偏穿得很少,她垂下头朝手心里哈气,继而慢慢抬眼,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擦肩而过的三人。
“张昀目,我回去了,太冷了。”
她突然这么说,歪着头看积雪覆盖的店商,看路边掉光叶子的香樟,看灰蒙蒙的天,却始终不愿意回头再看一眼。
摧毁一个人很简单,治愈很漫长。
百里奚救了那么多的人,谁来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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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顶覆盖着琉璃瓦,红橡绿瓦,交相互映。每层楼的四角翘起,犹如飞鸟展翅。楼分六层,层层都有明柱迥廊,四面有雕刻着山水、人物、花卉。
古钟悬在半空,由顶端垂下,重量起码是以吨来计算的。
“诶?奚酱?你们也上来了?”
刚到第六层就瞧见数个眼熟的家伙正扒着栏杆眺望远方,其中还有正兴奋挥手的粉发姑娘。
“哇,原来大家都在啊。”
我丢下赤司,屁颠屁颠地凑到五月旁边,俯瞰底下的万家灯火。无数通明的色彩连成一片向远处蔓延,星星点点的光芒聚集起来并散发出夺目的力量。
“奚酱,你老实说,他有没有欺负你!”
“哈?”
桃井五月紧张地望一眼侧面,发现某人并没听见后,才松一口气,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就是赤司啊,如果他欺负你的话就告诉我,我让阿大教训他!”
“……青峰同学可能自身难保。”换了个委婉的说话,我默默举手回答。
“那就让黑子君来!”
“……五月,你真的觉得这帮人中间能有人干得过他吗?”
桃井五月沉默,她可能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中,让人看着无比揪心。
叹口气,我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换上一副自豪的表情,并且得意洋洋:“憋怕,奚哥一个能顶三,论互怼的话,敢说没人能比得过我!”
无意中听到全部对话的夏目贵志默默扶额并且感到一阵窒息。
“啊,对了,这个给你们,刚才顺手买的。”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把五彩斑斓的护身符,“据说特别灵,要啥有啥,要女朋友来女朋友,要钱来钱,特别适合我们这些庸俗好懂的人。”
众人脑门上挂下一滴大汗。
浅野学秀冷哼一声,背对我表示拒绝:“谁会要啊,别给我。”
“都这么大人了还闹什么小脾气,唉。”我摇摇头,鄙夷地望着这位不省心的少年,在他怒目而视的表情包下硬是给人塞进手里。
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桃粉色的时候收手,淡然地将它卷一卷团一团揣回口袋,我先是扫视一周,随后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老僧入定般长长吐气:“呼……好了回去吧。”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这么久的准备活动真是有毒啊!”
第64章 . 假如奚哥
我叫百里奚,十九岁,W市大一学生,是个风一样的男子。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我最近似乎总是被修罗场包围。
不是炫耀,而是在很认真的困扰。
[百里奚,午休时来学生会办公室一趟]
手机上的邮件还是很正常的句子,只不过完全没征求接收人的意见,仅仅是在传达通知罢了。
真的不想去。
说到底自己压根就不是学生会的成员,为什么要对这家伙言听计从啊。
我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戳了戳自己旁边的女生:“桃井,中午就不和你一块吃饭了。”
粉发少女愣了一下,马上转过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脸颊红通通的,语气却和她本人的形象丝毫不相符,甚至带上了几分质问的意味:“要去哪?”
稍微调整了一下撑着头的姿势,我懒洋洋地举起手机,扬起下巴示意她看屏幕正中的信息:“学生会。”
桃井五月咬咬下唇,鼓着脸颊有些生气:“什么啊,明明你不是学生会的人嘛,凭什么要被她叫来叫去啊。”
“嘛,估计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吧。”我打了个哈欠,右手将搭在眉前的刘海撩至脑后,捂着脑门觉得心累。
“那,那,下午上课……”
“应该能到吧,麻烦你占座位了桃井。”
“当然不麻烦!”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粉发姑娘立即开心起来,面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眉毛显得淡了些,她低垂着眼帘,微翘的睫羽像是合起的小扇子轻轻颤动。
我配合地挪开视线,重新靠在墙边玩手机。
上午最后一节课刚下课,我就在教室门口撞见了某个红发少女,看起来像是特意在堵人。
“哟,赤司,等人呢。”
赤司少女双手环胸,头偏向另一侧,仔细看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嗯。”
“那我走了啊。”
“等一下!”少女急忙出声,口气很强硬,“跟我去学生会。”
“诶,不是中午吗?”
红发姑娘微抬下巴,做出一副高傲的模样,赤色眼眸里尽是盛气凌人的锋芒:“我买好午餐了,省得你为了吃饭迟到,我可不想等不守时的人。”
每次这位大小姐都是飞扬跋扈的样子,可实际上心肠特别好。说白了就是怕我去食堂吃午餐再往学生会赶来不及,而且最近食堂人挤人,排队很累。
教科书般的傲娇。
“行吧。”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在超市里买的东西:“吃牛奶糖吗?”
即答:“不要。”
“那么润喉糖?”
“不要。”
“这是C大的名产哦,真的不要吗?”
“明明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吧。”
“嘛,不吃就算了吧,倒是你穿这么少不冷吗?”黑发少年简单地看了看身侧少女的裙子,同刚才上课时如出一辙的懒散表情像是没睡醒,耷拉着的死鱼眼半遮住黑曜石的眸子,清瘦的侧颜棱角分明,甚至还有几分秀气。
“不冷……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就关心你一下啊。”
“才,才不用呢!”
少女的耳廓红得像是快要烧起来,她猛地别过头,用垂发遮住侧脸。火红的发与之相交辉映,白嫩的肤色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者洋葱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淡红,如同搽上胭脂。
我望向远处的体育馆:“嗯……所以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前段时间你交的《花的圆舞曲》短篇分析存在很多问题,是不可能入选文学赛的。”她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
“本来也就是随便写写啦,毕竟是全班都要交给辅导员的作业……话说你是从哪弄来的?”
“这不是重点啦!如果你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是不可能打败我的,肯定在初赛就被刷下去了。”
“哇,这么认真吗,很难得见你这样啊。”
“废话,我是不可能输的。”
明明就是在担心别人,还非得以这样的方式来吗。
“那就谢谢你了,赤司。”
“……谁,谁要你道谢啊!”
真可爱啊大小姐,如果我是个男生绝对会……啊,我本来就是男生么。
嗯?
刚才那种微妙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啊。”
“是你!”
在走廊上遇见宿敌也是狗血校园漫画的常用套路,只见束着高马尾的橙发姑娘很是不屑地扬起下巴,用她那闪着熊熊斗志的紫色眸子睨向这边:“这不是赤司吗,怎么,趁午休时间谈恋爱?”
“浅野,我希望你能改掉自己的坏毛病,随意揣测别人的行为实在是太差劲了。”赤司少女直直地望回去,没有一丝胆怯,红色的眼眸里写满战意。
“呵,到底是谁整天不务正业滥用私权,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好像也特意去了艺传院的辅导员办公室吧。”
我站在走道中间,一脸迷茫地左右看看,有些不明所以:“你们……关系真好啊。”
“谁跟她关系好啊!”X2
如果说,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深陷泥潭的自觉,那么,下午的噩梦才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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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和大小姐一起共度的几小时令我身心俱惫,倍受煎熬。这家伙对待学术性的问题超严苛,光是要修改的文章段落就有十一处之多。
害得我下午上课都一直在犯困,晚饭都不想吃了。原定计划是去食堂和室友随便吃点什么,不过,现在还是去超市买个面包解决吧。
于是,就是这样一个错误的决定,让我遇到了一位最可怕,级别最高的暴君。
……
大概是由于快放假了,超市柜台上面的酸奶品种也越来越少,最常见的莫斯利安养乐多纯甄安慕希统统下架,只剩下最后的几瓶杂牌屹立不倒。
我无言地拿起一杯草莓牛奶,表情复杂。
“啊,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是在这里嘛。”熟悉的懒散腔调传来,乍一听和自己还挺像,只不过是女声。
我放下牛奶,侧过脸去看来人。
银色长卷发的女性拎着一个超市常见的小篓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色的巧克力和果冻。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她也很惊讶,不过很快又调整过来,勾起唇角随意地朝我挥挥手:“哟,这不是百里少年吗。”
“坂田老师您好……”我抽了抽眼角,目送她扫荡完所有的草莓牛奶。
“放学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