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书最里面的那一张是一页苍劲的毛笔字,字体潇潇而立,自有风骨。
上书:【此乃甲午烈士贺东之家书,吾偶得之,查旧址而寄出,望交于其遗孀之手,了却其心愿。
光绪二十四年 南淮周正祥留。】
此条留言之后又有一不同笔记的留言。
【吾乃大清国邮政之局使,南平无名为杜之润之人,多方探访,疑移徙至辽东
,自附龙票一枚,望辽东局查证。
光绪二十五年,留。】
此后又有:
【辽东局查无此人,闻天下杜族出昌胜,乃本家之源,寄予杜姓一族,望查之。
光绪二十六年,留。】
杜族:
【族中长辈感贺烈士舍身为国,特查本宗与分支无数,然无杜之润此人,寄予兵部亲长,再查贺东军籍。
光绪二十七年,留。】
........
此后,毛笔字变为钢笔字,文言文变成白话文,大清邮政变成了民国邮政,时代变更,政权交替,然而这些好心人们一直都没有停止寻找这封信的主人,杜之润。
青团儿摸着这上百条的背书,看着这遍布大江南北的邮戳,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当初,甲午一战,乃中华之耻辱,牺牲四万人,斩敌不过千人。
虽败得屈辱,但将士们保家卫国的心情千古不变,国民对其敬佩之情成就了这封辗转了半个多世纪的百年家书。
虽说人生百代不过一瞬,却又有那么多值得感动的事情可以流传下来。
人类,这种矛盾的动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也没苏修说得那么差劲。
当付守仁找过来的时候,青团儿正暗自伤感。
付守仁一愣,这孩子还从未露出过这般神情,刚刚明明还是嘻嘻哈哈的,咋寄个信的功夫就成了这般情形。
他走过去揉揉青团儿的脸蛋,并细声问道:“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青团儿轻哼一声:“有人敢欺负我吗?”
付守仁松了一口气,没被欺负就好。他看见青团儿手里握着的信件,便问道:“这是什么?”
青团儿道:“一封百年家书。”
待青团儿细说之后,付守仁感叹道:“没想到这一封家书竟然寄了这么多年,不仅挨过了战乱的年代,还保存得如此完好,看来也是贺东烈士的在天之灵保佑了。
不过,这收信人杜之润要是能活到现在,估计得有些岁数了吧。”
青团儿道:“应是耄耋之年了吧。”
耄耋皆有高寿之意,通常是指□□十岁。《礼记·曲礼》曾有云:“八十九十曰耋。”
付守仁道:“经历了战乱,还得活到个□□十岁,难呀。”
青团儿却道:“既然让我看见了,也是跟我有缘,我要帮它找到杜之润。”
付守仁:“你还能帮着寻人?”
青团儿得意道:“你瞧好吧。”
付守仁去跟柜员小哥哥交涉,说是有线索,想把这封家书带走。
这个时代的人,大抵都很淳朴和热情,柜员小哥哥不仅同意了他们将书信带走,还跟付守仁说,如果找到了杜之润或其后人,他也想去见上一见。
付守仁自然是同意了。
于是乎,两人捧着这封信来到了一个无人的小胡同内,青团儿用脸贴贴信封,还能感受到写信之人对于妻子的思念。
这是什么样的念想,竟然能留在纸上这么长时间。
温柔,愧疚,爱慕,决绝。
每一种感情都让青团儿所动容,她对着信封吹了一口气,信封上的【吾妻杜之润收】这6个字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从纸上挣脱下来,飘到天上,汇聚成一个墨铸的小蝴蝶。
小蝴蝶在空中踌躇了一阵,然后朝着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青团儿咦了一声,兴奋道:“信的主人好像离我们不是很远的样子。”
本想先回山西村,等小蝴蝶找到杜之润后再做打算,但要是离得不是很远的话,完全可以现在跟上去嘛。
青团儿迈着小短腿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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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你若不来 [VIP]
刚刚接待青团儿的柜员小哥哥, 名叫孙迎东,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脾气,为人谦和又有礼貌, 所以深受同事们的喜爱。
这不,一闲下来就有人搭话道:“那封家书被人取走了?”
孙迎东笑道:“嗯呢,刚刚那小娃和老丈说有线索,要带着信去找它的主人,真心希望他们能够找到。”
他的同事唏嘘道:“是呀, 都放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 找到了我们也能了一份心思。”
这经了千人之手,寄了半个多世纪的家书, 大家都希望它能够有个好归宿。
其实早在五年前,邮局的领导就去公安局查了附近几个县的户籍状况, 姓杜的人很多,但就是没有一位叫做杜之润的女士, 如此一来, 也只能悻悻而归。
因为没有下一个邮寄地址, 所以信件被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五个年头。
孙迎东道:“会的, 那老丈许诺说,找到之后便会过来通知一声, 到时候我把结果告诉大家。”
同事:“嗯,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们。”
另一个同事好心提醒道:“小孙,到午休时间了,你快回家吃饭吧。”
孙迎东笑着应了一声, 他归拢好桌子上的物品之后, 便离开了座位。
为什么孙迎东这么赶时间, 全因他家中有一生活不能自理的曾外婆,他怕母亲一人在家照顾不了,所以每天中午都会回去看上一眼,顺便解决一下午饭的问题。
所幸他家离得不远,骑上自行车抄近路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待他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曾外婆扶了起来,正喂着饭呢,他娘喂上一口,曾外婆就淘气的吐上一口,把米粒弄得满哪都是。
迎东叹了口气,小时候的记忆里,曾外婆总是干干净净的,发丝衣着一丝不苟,如同大家闺秀一般温润有礼,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曾外婆突然变得糊涂了起来,虽然心里难受,但全家人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他挽起袖子,对母亲说道:“娘,我来喂吧。”
迎东娘对他摆摆手:“你快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班呢。”
迎东道:“没事儿,我不吃也行。”
他用方巾给老人擦干净身上的污秽,然后坐在床边,将米粥吹凉后再喂给她。
老太太刚开始还是拒绝不喝,迎东耐心地劝解道:“您老就喝一口吧,等你好好吃完,我给你读诗经听。”
老妇人肚子里破有些墨水,至始至终独爱诗经,即使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书本也不曾离手。
她盯着孙迎东看了半响,逐渐安静了下来,好似神智恢复了一些一般,曾孙喂上一口,老人就听话地喝上一口。
见曾外婆正常吃上饭了,迎东妈才放下心来。
“迎东,还是你厉害,老太太果然听你的,你先喂着,娘去烧壶水,等会儿给老太太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
这吐的床上脏兮兮的,她可不能让老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待。
迎东道:“娘,你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待老太太喝完一碗米粥,迎东喂给她一口清水让她漱漱口。
正待他收拾餐具准备离开之时,曾外婆开口说话了:“迎东,谢谢你了。”
迎东闻言一震,曾外婆的语音语调好似突然不糊涂一般,他赶紧转过身,看见老人正慈爱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喜,难道说曾外婆的糊涂病好了?他想跑出去找他娘,却被老人叫住。
“迎东,你过来,太婆有话想跟你说。”
迎东顺从地走过去,再次坐在老人的床边上。
老人拉住迎东的手,道:“这些年辛苦你们一大家子了,没有嫌弃我老而无用,还尽心尽力的照顾我。”
迎东孺慕地说道:“您老说得是什么外道话,这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
老太太摇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属儿女的都做不到这个份上,更何况是隔了好几辈儿的人呢。”
还未等迎东开口说话,老太太又道:“你去把墙边的桌子移开。”
迎东不明所以,不敢妄动。
老太太打了他一下,道:“让你去,你就去。”
迎东这才照做。
见曾孙听话,老太太欣慰道:“把地上的第三、第四、第五块青石砖给我撬起来。”
迎东撬开之后,老太太又指挥他挖下面的土,不多时便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老人从迎东手里接过匣子,捧在腿上,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上面的雕花纹路,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沉默了半响之后,老人才开口道:“我在等一个人,可那人一直都未曾来寻我,我怕我去了那人会失望,所以就拼命吊着这口气,可惜老糊涂了,让你们一家人跟着受累了。”
迎东摇摇头,温和说道:“我们未曾受累,只是担心你的身体,现在好了,您老的病好了。”
老人笑道:“你倒是如你曾外公一般,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不过,我这恐怕不是好了,而是回光返照了。”
迎东心中一颤,都说快要离世的老人,都会有一段时间分外清醒,好似油尽灯枯之人燃尽最后一把薪柴。
老人微微一笑,道:“迎东,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他来找我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要来找我了。”
曾外婆今年89岁,实属高寿,跟她一辈的老人大多都已死绝,哪有什么人会来找她?
见她如此神神道道地,孙迎东不敢再做耽搁,赶紧跑出去喊他娘进来见曾外婆最后一面。
迎东娘听说之后,赶紧扔下手里伙计,跑了进来。
老人年近百岁,阅历颇丰,经历过和平战乱,享受过荣华富贵,自是比任何人看得都开,她将那个匣子交给迎东他娘。
“这是迎东他曾外公留下来的东西,我一直都未敢动用,你们都是些好孩子,交予你们,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迎东娘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匣子的小黄鱼。
“太婆,这?!”
老人摆摆手:“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既然给了你,你就花了便是。”
此时,一只墨铸的小蝴蝶越过围墙,飞进一户人家。
青团儿和付守仁两人跟着它饶了大半个县城,早就累得精疲力尽了。
付守仁扶着墙,喘着气道:“是这里吗?是的话,咱俩先进去讨杯水喝呗。”
青团儿若有所思地看看手中的信,说道:“这次我们不进去了,应该让他们自己做个了断。”
说罢,她举起信,刚刚那只墨铸小蝴蝶又飞了回来,一头载进信里,重新变回了信的一部分。
然后一阵微风平地而起,托着家书飞进了院子里,它飘过蔷薇花丛,穿过半开的窗户,在空中打了个转,稳稳地落在老人的双膝之上。
迎东一愣,这不就是那封百年家书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那对老丈和小娃?
正在他疑惑之时,老人却拿起了信件,神情激动不已。
“这是他的笔迹,这是他给我写的信。”
迎东道:“太婆,您的闺名不是荷吗?这上面写的可是杜之润收。”
他记得曾外婆的名字是杜荷,不是杜之润。
老人道:“我闺名为荷,小字之润,这是你曾外公给我取的,我又怎会搞错?”
迎东恍然,原来这封家书的主人一直都近在眼前,是他的曾外婆。
老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小楷:
【一切安好,勿念。】
耗费了这么多人的心力,耗时了半个多世纪的传递,这张家书上竟然只有短短这么几个字?!
连孙迎东见后,都不免有些震惊。
不过,这也足已。
青团儿背靠在院墙之上,柔和了眉眼,重要的不是字数的多少,而是这一片赤子之心。
老人反复读着这几个字,流下了两行热泪。
“你若安好,便好。”
老人读完家书之后,好似最后一个念想也消失不见,她的精神开始萎靡起来,两只昏黄的眼睛也开始失了生气。
家书上泛起一道光,上面的愿念汇成一个梳着辫子,穿着马褂的青年人,他如空气般穿过众人,走向床上躺着的老妇人。
老人转过头看见他,释然地一笑:“你终于来了。”
青年人微笑着点点。
老人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杂乱的头发,当初一头又黑又密的秀发,现在已经变得稀疏灰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本眉清目秀的面容已变得粗糙松弛。
老人气恼道:“我已垂垂老矣,你却风华正茂,你是存心让我配不上你是不?”
青年人闻言俏皮一笑,化作一同样耄耋之年的老人。
杜之润笑道:“这才像话。”
迎东娘看着曾外婆对着空气说胡话,心知她是快要不行了,悲伤得哭了出来。
迎东则是一脸凝重的看着曾外婆床前的位置,就在刚刚,他感受到了一股冰凉穿身而过,或许,贺东真的来了也说不定呢?
贺东伸出一只手,并对着杜之润说道:“杜小姐,要不要再跟我一起走上一遭?”
就像当初他们新婚时,丈夫跟她说的话一样,杜之润笑着握上了这只手。
两人结伴而行,倒也不再孤单。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
今生不行,来世再试着走上一遭便是。
虽然隔着一道墙,一个院子,但青团儿却能感受到屋内发生的事情,她也好想拥有这样的爱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