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说了半天说不下去,是因为他意识到,这事儿,越描越黑,没的说,他那儿子,就是实打实地算计杨阁老一回。
杨阁老也意识到,徐景珩诱惑自己下南海,也是算计之一,出来一趟,开开眼界,就会大力支持出海之事。
杨阁老苦笑连连:“国公爷,下官这才明白‘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
这徐景珩要是做了世子,困在南京,那真是辱没了他,杨阁老表示,他也是输得起的人,愿赌服输。
哪知道魏国公听了他这话连连摇头,更是苦笑,好似一颗心也苦了一般。
“阁老误会,世人大误。当年,孝宗皇帝是要打压南京世家大族,勋贵外戚……‘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听话胆小,当为世子。”
!!!
一个惊雷劈下来,饶是杨阁老精明能干,八风不动,此刻也猛然变色。
二十年多年前的杨阁老,还没老,还没有进入权利中枢,真是没有想到孝宗皇帝……
杨阁老略一思考,眼睛一下子落在魏国公的身上——无缘无故的,孝宗皇帝为何要打压南京方面?
魏国公还是苦笑,眼里浮现一抹痛苦之色:“不瞒阁老。当年我年轻,一心要重振魏国公府的风光,要南京对比北京,不再光是一个粮草之地,钱袋子……
是我连累了我那儿子……我这些年……”
魏国公眼里浮现泪光,语不成句:“他不要娶妻,在北京各种折腾,我都知道……可我一想起,他因为我……我这心,痛啊。”
魏国公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看着杨阁老,满是愧疚:“世人要怪,当怪我啊,是我对不起我儿子……”
这一天,魏国公的泪水流到面颊,那是一个做父亲的痛苦和悔恨。杨阁老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魏国公的房间。
杨阁老记得,当年三岁的徐景珩到北京,孝宗皇帝对徐景珩的喜爱之情,那不是假的。孝宗皇帝任由当年的先皇,带着徐景珩满四九城玩耍,好兄弟一样抱着徐景珩喊“弟弟”,要饭要到一口吃的,先给弟弟,也不是假的。
可孝宗皇帝对南京的打压,也不是假的。孝宗皇帝的那些喜爱,有多少是因为补偿,还是迷惑南京?
杨阁老唯有苦笑,世事纷纷,孝宗皇帝啊,你若在天有灵,你会怎么想?
你可知道,先皇病重驾崩,留下皇上,都是谁在护着?
杨阁老心里复杂难言,仰天苦笑,泪水也落下来。
杨阁老知道,魏国公告诉他这一段公案,是要缓和他和徐景珩的关系,是要他无法对徐景珩出狠手,可冷静下来的杨阁老,即使知道,也无法出招回击徐景珩。
交口相传的“七巧玲珑心,不当为世子”……多么讽刺。杨阁老多希望这是一个莫大的假故事,是魏国公故意告诉他,欺骗他的。
孝宗皇帝和北京城,欠徐景珩的,不光是一个世子之位,杨阁老没有那个脸对徐景珩出手,只能默认徐景珩的动作。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父亲魏国公的来信,面对信里面,他爹那黄河之水一般的痛苦之情,南海之水滔滔不绝的悔恨之意,以及这被泪水打湿了的信纸,怔愣片刻回神,认命地提笔写回信,十张信纸安慰父亲。
父亲是为了缓和他和杨阁老的关系,他知道。家里人都一直对他心里有愧,他都明白。无论他说多少次,他已经这么大了,不是那个因为欺骗,意气用事离家出走的少年,家里人也总是不信。
难道,真要娶妻,他们才相信他放下了?
徐景珩抬手按按眉心,就觉得他也被家里人传染的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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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元和五年开始,大明皇帝·小娃娃·朱载垣,一连颁布几道命令。
责令内阁派官员去朝鲜和大明交界,整顿边境。
内阁拟制八百里加急送去两广和云贵、四川,雷霆手段和怀柔手段一起,预防西南出来大乱子,准备好官员入驻西南。
命令内阁六部九卿,共同商议有关于大明人户籍之事,解决越来越多的大明人,逃离家乡和原本户籍,强烈要求外出等等心愿。
规定大明黄金和银子兑换为十比一,黄金为本位货币,银子成为日常货币,暂停纸币印刷……任何外来商人来到大明,遵守大明规矩律法,使用大明货币,在市舶司附近,各大城市开设钱庄兑换……
朝野上下震动,街头巷尾的男女老少都议论纷纷。
奉天殿前面的朝房,下属各部衙门,各级官员,六部九卿忙得脚不沾地。
大明和朝鲜需要更为亲近,内阁三位阁老都明白,都是苦笑连连。
兵部主张对女真采取防御,修建城墙堡垒等等工事——他们也觉得,暂时可行。可皇上这般霸道且心大的性子,如何能答应?
皇上要打女真。
皇上也知道,现在大明是要抓紧时间恢复国力,就开始布局。
女真要兴起,必然会攻打朝鲜,毕竟女真在塞外是草原,打下来朝鲜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源。皇上就要先收紧朝鲜——可朝鲜只是大明的藩属国,皇上哪有心思去管理不属于他的子民,不属于他的地盘?
皇上的眼里,大明要收紧大明和朝鲜的关系,扩大大明对朝鲜的影响力,那意思就是,将来有一天,朝鲜更多、更多、更多……地归顺大明,乃至……
两位阁老对看一样,都不敢去想。
中原政权,中原文化辐射最近的两个国家,朝鲜和日本,很不同。日本是因为隔着海洋,打下来也不好管理,千年来中原政权才没去收紧;而朝鲜,自从大唐时期没有移民朝鲜,朝鲜也一直很听话,就一直保持半独立状态……
如今他们的皇上……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可这还只是其一。饶是谢阁老从来都是乐观的性格,也震撼于皇上的决心和霸气。
内阁重地,文渊阁里的气氛略压抑。谢阁老不说话,蒋阁老用一口茶,起身动动胳膊腿儿,一回头,忍不住愁容满脸:“朝鲜之事,皇上是为了备战女真,此举非常应当,非常好。
也是我们没有顾虑到这个方面。大明要压制女真,朝鲜万万不能有失。”
“可老夫担心的是西南之事。云贵总督彭泽那里不用操心,两广总督姚镆脾气刚硬,恐怕手段过激——老夫听说,锦衣卫已经有人出发两广,西厂也派人去两广……”
谢阁老明白,蒋阁老的担心是,两广甚至西南安稳,这般国家大事本应有内阁六部操心,而不是每次锦衣卫和东西厂抢先。
刘阁老身体不舒坦,又回家休养。这里只有谢阁老一个,谢阁老脸上就是一个苦笑。
“蒋阁老,你以为,皇上为何会有这般命令?”皇上这个年纪,都还没读书,都不处理日常政务,如何知道这些道道?还不是我们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教导的!
蒋阁老眉眼耷拉,不由地就生气,却又不知道该气谁。
蒋阁老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谢阁老无奈地一抹脸:“这次,我们又慢了一步。只能发八百里加急给彭泽和姚镆,可千万要争气一些,别在锦衣卫和东西厂面前丢人。”
蒋阁老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地拉响桌案边的小绳子,唤人进来。
文臣、勋贵、世家、武将……大明各方势力角逐在这一亩朝堂上,本来是文臣独大,结果,出来一个徐景珩……简直……
蒋阁老吩咐人发完八百里加急,人还是闷闷的:“……就知道杨阁老出京一事,不平常。”
谢阁老苦哈哈地笑:“那么大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别说杨阁老,就是你、我,我们每一个,都忍不住不动心。就那徐景珩,就能忍住不动心!老夫有时候啊,真是佩服他的这份定力。
老夫在他这个年纪……哎。”
两位阁老目光对接,一起苦笑。
怎么办?只能说,输给这样的人物,不冤枉。
大明内阁,起源于当年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内阁制度在一代代帝王手里变化,到宣宗皇帝基本定性。
大明大大小小的奏章,老百姓随口给皇帝提的建议,一律有通政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交到内阁,内阁草拟处理意见,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六科校对下发。
内阁的建议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是为“票拟”。皇帝用朱笔做批示,是为“批红”。即使皇帝正值当年,一般大多数的“批红”,也是由司礼监大太监,按照皇帝的意思代笔。
大明的太监读书识字,有专门的太监学堂,一旦涉及朝政就一发不可收拾。
内廷、外廷,机构、势力完全对称。外有内阁,内有司礼监;外有三法司,内有东厂、锦衣卫;外廷有派往地方的总督、巡抚,内廷有派往地方的镇守太监、守备太监……
内廷、外廷相互制约,确保皇帝的决策地位。当然,内外争斗一定有,牙齿和舌头都打架,更何况人和人之间?有争斗很正常,争斗的各方势力多得很,不多这一样争斗方式。
大明皇帝想得很开。下面的人,时间长了也都当成理所当然。一伙儿一伙儿的斗来斗去,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不亦乐乎吧,想开就好。
大明两位阁老也想开了,戴上魂逮,仔细地翻阅一本本奏章,在小纸条上写好建议,用蜡贴在奏章后面……
就是两个人一抬头,都是郁闷无比——明明皇上年幼,他们位极人臣,却硬生生地被徐景珩压住一头,到他们这个层次,争斗的就不光是权利了,而是那份决断、眼光、可他们又慢一步……
郁闷、郁闷,还是郁闷。
文渊阁里头,两位阁老郁闷。刘府里,刘阁老在太阳底下打个盹儿醒来,看完谢阁老送来的信件,长叹一口气。
能怎么办,且庆幸徐景珩没有权利欲望,平时都收敛着吧……
刘阁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是当年的孝宗皇帝领着他,偷偷地站在牡丹花丛外,默默地看着少年的太子殿下,领着奶娃娃徐大公子,分吃一颗糖葫芦的情景……眼睛又湿了。
好一会儿,抬手擦擦眼泪,刘阁老忍不住又笑,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刘阁老吩咐人给写回信,脸上带着一抹孩童般的无赖。
“就写,老夫,已经对徐景珩高山仰止,没有郁闷的心情了,谢阁老和蒋阁老,还有杨阁老,你们多和徐景珩接触接触就想开了……”
刘阁老继续听他的大戏,谢阁老和蒋阁老对他的回信瞪眼,大明六部九卿继续忙乎,大明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也都参与进来。
无他,货币。
国家大事,有官员们操心。黄金和银子兑换,暂时停止纸币印刷……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生活,大明的老百姓们,在村里秀才举人们的解释下,要弄明白货币的事儿。
老秀才端着斯文举止,站在人前卖力喊话:“皇上说,西洋人的黄金银子兑换一比十到十四不等,大明以前的兑换比例,却是七比一,很多西洋人要来大明为的不是做生意,而是大明的黄金。
我们大明,黄金不多,更缺银子储备,银矿少。西洋人忒坏。我们皇上聪明着,他们坏不到大明!”
老秀才朝北京方向磕头,村民跟着磕头,一起起身。老秀才面对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义愤填膺:“乡亲们不知道,那西洋人也是用银子作为货币,但是西洋人缺黄金,银矿却是一座山一座山。
西洋人从山里挖出来银子,一船一船运来大明,就能换回去很多很多的黄金,在他们的国家当富翁。却是苦了我们大明人……”
村民们不懂,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老秀才就生气:“都想一想,一两黄金,在大明只有七两银子,在西洋却有十四两银子,当然要拿金子去西洋换银子花……”
等村民们用他们朴素的脑袋想清楚了,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老秀才就接着喊:“这只是其一。我们南北内陆一开始还好。沿海海贸大,沿海人手里大把的银子,银子开始和纸币一样贬值……
贬值你们知道吗?就跟那纸币一样。沿海人心惶惶,生怕一辈子的积蓄最后一文不值,就大力朝俺们内地花用……
内地物价上涨……最苦的是谁?是俺们普通老百姓。大春你说说,你家里去年,本来可以有余钱买一尺布做衣服,结果只能买半尺……是为什么?因为银子不值钱了!”
老秀才一想起一本《论语》从五两银子变成七两,激动的眼睛发红,脸也发红,声音更大:“乡亲们,俺们老百姓,守着庄稼地,紧巴巴地过日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攒的那点银子,不值钱了!
我们皇上英明,我们皇上给我们做主讨回公道……我们给皇上磕头!”
勤劳朴素的老百姓,终于明白,他们可以和往年一样,可以买一尺布做衣服,都明白这个好处,哭着对北京方向磕头。
一起身,眼泪都出来,胸口滚烫滚烫。
“皇上英明,皇上要好好的,好好长大……皇上我们忍一忍没什么,我们命硬着,扛得住,皇上你好好长大……”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冬天没有棉袄穿窝在炕上不敢出门,为了一个布头一家吵闹的酸甜苦辣,谁能明白?谁去在乎那?
他们的皇上在乎。
善良的老百姓哭着“皇上你好好长大”,能忍耐的老百姓说“我们不穿新衣服没关系,皇上你好好的……不要太早操心……”
他们生怕,他们的皇上早早操心,不好长大,不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皇上和徐景珩出宫,来到郊外村镇,听到这些话,出来村子,看着手里村民塞给他的窝窝头,忍不住“哇哇”大哭:“徐景珩,我不想长大,我想长大……哇哇哇……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