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进来一看皇上的模样,就知道计划有效果了,也知道劝说不住皇上,快手快脚地帮皇上穿衣服鞋子,梳两个冲天辫,两个绸缎带系好,抱着皇上带着侍卫们,就直奔指挥使的宅子而来。
皇上一边赶路,一边听小铃铛里面的动静。
听到那中年人和那年轻人,都给魏国公行礼,小小的满意。听到他们给指挥使行礼,更是小小的满意。
听到他们商议怎么救治指挥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人没找到的时候,皇上要找人,找到人之后,皇上又担心,这人懂不懂怎么救治。
皇上直觉,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但事情没有结果之前,皇上不敢有任何放松。
他们这边赶路,短短的两刻钟,好似两个月,两年,两辈子一般漫长。小铃铛里传过来那边声音,事情果然有了变化。
中年人给指挥使诊脉,和年轻剑客商议救治方法,又有几个人到来,一起阻止中年人和年轻人的行为。皇上焦急,皇上还担心魏国公撑不住露出行迹,暴露自己。
此时此刻,那边的情况确实不妙。
中年人和年轻人要救治,不惜耗费自己的毕生功力。
另外几个人,一个绯色锦衣华服,大约三十岁,一看就是出生优渥,人生顺遂且手握大权;一个看不出来年龄,一身青衫落拓风尘,眉眼冷峻,一看就是底层拼上来的强者——
还有一个年轻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看着,刚刚满月大。
“晚辈给魏国公行礼。”两个人,还有抱孩子的女子,一起给魏国公恭敬行礼,即使知道魏国公看不见,听不见他们。
他们一起沉默地给徐景珩行平辈礼。一转身,其中那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先开口:“两位要救治徐公子,吾等感激。然,他的身体情况,两位当看得清楚,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任何动作。”
中年人此时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脸色有所缓和,却更是愤慨:“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那个风尘扑面的青年人,面容肃然:“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尊重徐公子的选择。与其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艰难熬过五六十年的光阴……”
他说不下去,眼睛一颤。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中,那女子轻轻晃动身体,哄着怀里的小娃娃,眉眼没抬,只说:“你们自己决定,耗费巨大的代价,来救治徐景珩,可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此言一出,气氛更是压抑。这个“他”,自然是徐景珩。
魏国公的一颗心沉到谷底,浑身冰凉。
皇上惊惧地睁大眼睛,目光空空洞洞。
皇上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指挥使不接受治疗。
这几个人在说,指挥使的身体情况,即使耗费巨大的代价,救治好了,也很可能,不能再练武,因为他的身体已然破败,这个模样熬日子,岂是指挥使的愿望?
更要皇上害怕的是,指挥使,他不会接受,其他人为了他付出巨大代价。
因为这个时候能来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多,他不要拖累任何一个。
皇上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浑身都颤抖。
余庆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他们到宅子门口,魏国公听到侍卫通报皇上来了,再也承受不住,他慢慢起身,慢慢出来那个屋子,还没迎接到皇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皇上几步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哇哇哇”地哭。
那是幼崽即将失去庇护,失去亲人的呐喊,要人心碎,要人绝望。更是已经看到希望,却发现这个希望,只能拒绝的无法承受之痛。皇上的脑袋里翻江倒海,疼得他什么也不能思考,只抱着魏国公哭,撕心裂肺。
一阵风起,吹动柔软的雨丝,似乎是天地的悲声,又似乎是指挥使温柔的声音。皇上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魏国公紧紧地抱着他,不停给他顺气,给他用内力疏散郁气……
魏国公因为皇上的哭声,悲痛难抑,却是坚强起来。皇上还小,儿子还等着他做决定,他不能倒下。
魏国公抱着皇上,轻轻地给他擦眼泪,等到皇上哭累了,哭得没有眼泪了,温柔地哄着:“皇上和臣一起,去谢谢他们,好不好?”
皇上说不出来话,人呆呆的,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魏国公瞧着皇上红肿的眼睛,心碎成一片片,只抱着皇上,大步回来儿子的屋子,看到他们站在门口,沉默流泪,听到被惊醒的孩子“哇哇”地哭嚎,就这般姿势,郑重地,鞠躬回礼。
一次是自己,一次是代替儿子。
“徐某感激各位的到来。太医院已然做出诊断,是徐某贪心……设计各位……徐某和各位道歉。”
“犬子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承担自己的结果。他无怨,无悔,很……开心。各位请保重自己,大明境内,如果有需要徐某之处,但请开口。”
顿了顿,转头看向这位红衣女子,一个老人面对任何一个孩子的慈爱:“孩子哭久嗓子会哑,也可能是饿了,姑娘请先去休息。”
那女子因为一声“姑娘”的尊重,眼泪流的更凶。余庆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干,站在那女子的身边,躬身行礼,要带她去休息。她抱着孩子,蹲身行礼,默默离开。
其余四个人因为魏国公的举动,一时都转头,掩饰自己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
他们这样功夫,来到后一看徐公子的伤势,就已然全部明白。可一个父亲为了爱子所做的事情,哪里分得出对和错?他们很高兴,自己的朋友,有一个这么爱他的父亲。
他们只是痛苦,自己要亲手打碎这份“希望”。
可他们除了默默守护着,在徐公子醒来之前,在皇上长大之前——他们还能做什么?
三个人一起沉默离开,魏国公抱着皇上,坐在儿子的面前,瞧着儿子面容安静的模样,心碎。瞧着皇上的手抓着儿子的衣襟,大眼睛里空无一物,抱着皇上的手也颤抖,可魏国公只能抱住皇上,给他自己所有的安慰。
夜色安宁,小雨连绵不绝,好似是哭出来一些人哭不出来的眼泪。
魏国公抱着皇上,守着儿子,恍惚间,好似看到三岁的儿子,白白胖胖的,要进北京时候的懵懂,看到大明秀丽多姿的山山水水……眨眨眼睛,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太阳出来。皇上终于撑不住睡过去。魏国公给皇上擦擦脸,生怕一动皇上又醒来,继续抱着。
太阳老高,四个男子,一个女子抱着孩子,默默来到屋子,和魏国公一起守着。安静中,除了女子哄孩子的声音,出去喂米汤给孩子换尿布的动静,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下午,皇上醒来,人还是呆呆的。魏国公自己硬吃下一份饭菜,喂皇上用一碗奶汤,面色恳切地看向他们——做决定之前,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所有人沉默,一起看向徐景珩,看向徐景珩身边的孩子。这个小孩子,用完膳,回来屋子后还是呆呆地看着徐景珩,生怕他一松手,徐景珩就不见。
中年人道:“国公爷,我最年长,我来说。”
魏国公目露感激:“多谢义士。”
中年人面色哀戚,轻轻摇头:“吾等不是义士,称不上义士。徐公子,从下山那天起,就布下一盘大棋,吾等也是最近才明白一二。”
他眼中含泪,转头看向这一生最好的酒友,唯一的忘年交,声音哽咽:“下棋的人,也是棋子之一。徐公子天资过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公子要做的事情,谁能阻止?
借助围殴他的人的力量,刺激此方天道,遣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封锁此方世界和其他世界的界牌,没有十年二十年,再也无人可通过。
借助天机门降下大雨,大明人的愿力最强盛的时候结成法阵,引动大明国运之巨龙咆哮,扭转大明运势……”
中年人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魏国公的手轻轻颤抖,心里升起滔天巨浪,要他再也克制不住。他凝注儿子的面容,他想仰天大啸,他要告诉天下的人,这是他的儿子,他儿子那么好,那么值得骄傲,他儿子短短的二十几年,比任何人都荣耀。
可他只是一个父亲,他多想他的儿子普通一些,蠢笨一些……
皇上感受到魏国公的颤抖,一颗心也开始颤抖。皇上还是呆呆地看着徐景珩,好似徐景珩只是睡着了,等他睡够了,他就会醒来,他们一起游玩燕山,一起回南京看他爹……
其他人想安慰,什么语言都是苍白。宁可这一老一小都哭出来,却是自己先实在忍不住,热泪滚滚。
时间好似静止。良久良久,魏国公稳住身体,看向这几位义士,发自肺腑的真挚:“各位因为犬子而来,又因为犬子的作为无端滞留大明,老夫代犬子道歉。不知各位可有什么需要?请给老夫一个机会,略照顾一二。”
在座的五个人心里一震,除了苦笑,只有苦笑。魏国公这个时候,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他们一时想起好友的气度为人,更是伤心。
那锦衣青年脸上肌肉抖动,当先开口:“国公之胸襟,叫人向往。是吾等应该去拜访国公和国公夫人。”
“四月二十五那天……我们因为有徐公子的提前通知,有所准备,得以避开。吾等会在大明逗留一二十年,打扰国公和国公夫人之处,感激不尽。”
那剑客年轻人目光不确定:“当日,我跟随众人来到大明,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在堤坝上参与救灾,这可能是,得以留下来的原因。”
那中年人眼睛豁然一亮:“当时我在一条小河边,洪水大灾来了,一些老人孩子困在水里,救灾的士兵无法下水,我顺手帮助一把……”
一时,除了皇上,其余的人都是面容严肃。
他们三个人,是因为徐公子在闭关之前,猜到是他们送来戒指,用好友密语给他们传信,是要他们快速离开,可他们明知道好友有难,如何能离开?这才留下来。
可这两位……除了皇上和魏国公,都转头看天。
天道浩渺,天威难测。
除了他们几个,不知道还有谁留在此方世界。
那一天一夜,围攻徐景珩的人,足足有八百之多,堪称几方世界这一辈所有的精英。一大半死在互相残杀中,化为粉末;一小半仗着功力深厚或者法宝护身,被遣送回去原来世界,岂不知,天道森严,自有惩罚……
锦衣青年长长一叹,为好友这份谋划,愤怒于好友连他自己也不顾虑。
当然,这些话,他没有和普通人的皇上、魏国公说。却不知,他们今日没说,皇上、魏国公、大明人心里的恨意,那是只有鲜血才能洗刷的仇恨,誓死不休。即使后来知道了,却也是仇恨根植于心。
此时此刻,他看看面容安静的好友,看着沉默的一老一小,一个计划终是提出来。
“国公,皇上,吾等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如何救治徐公子。”
魏国公悚然动容,皇上的眼睛动了一下,脑袋微微一转,转头看他。
中年人和年轻人也一起看他。
他的同伴们也看他,面容犹豫。他到底是说了出来。
“若是按照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方法,耗费两个人的毕生功力,可以给徐公子续命五十年。徐公子必然不会同意,即使将来,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功力还能修炼回来。”
那姓文的中年人一听,愤怒:“徐公子不同意是徐公子的心意。吾等要救人,是吾等的心意。”
那叫孤独剑的年轻人冷然回答:“你们是徐景珩的朋友,听他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朋友,不必要听他的。”
原来他们两个,还没放弃自己的救治方案。也是,他们这样的人,一开始犹豫,后面既然决定,那就不再更改,只考虑怎么实施。
魏国公心里哀伤,却什么也不能说——他儿子,一定不会答应的,他儿子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会阻止。
皇上的脸煞白煞白,转头看着指挥使的面容——皇上的心里,万万人的功力生命,也没有指挥使一个重要。可对于指挥使来说,这恩情太重,太重。
那三个人自然也明白。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出面,阻止文老先生和孤独剑的原因。尽管这个方法,徐景珩很可能也不会答应,可,这两个人不会轻易放弃,面前的一老一小,也都需要另一个希望。
沉吟片刻,三个人对视一眼,那位青衫落拓年轻人缓缓开口:“吾等想出来的办法,可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皇上和魏国公做主,太医院给徐景珩施针。
徐景珩的身上扎满银针。
一针一针,都扎在皇上和魏国公的心口上。
魏国公无法想象,他那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的儿子,如何面对几百高手的围攻?他的儿子一出生就娇养着,却是要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住的苦……
皇上记得,太医说指挥使身上这般伤重,一个是经脉受损严重,一个是失血过多,五彩霞光只能治疗好指挥使的诸多外伤,指挥使的生命根本油尽灯枯,皇上在魏国公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当时,一定很痛,很痛……比现在还痛……
魏国公克制情绪默默看着,主要是担心万一出现意外……皇上克制情绪默默看着,却是要记得徐景珩受过的所有的苦痛,皇上要所有这些苦痛,都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复回去!
其他五个人加一个满月的小娃娃,一起看他们。
魏国公是徐景珩的父亲,他们自然当成自己的长辈尊重。接触到魏国公的气度后,更是钦佩他一个普通人有这份定力。
五岁的小孩子·大明的皇上,他们也都当成自己的晚辈一般,这是徐景珩要护住的孩子,他们自然也要护着,也感动于他对好友的感情——可他们至今也没看出来,这孩子的特殊之处,奇哉怪哉。
逆天而生?不对,如今大明的国运改了,此方世界的气运轨迹都改变了,大明皇上的出生,变成顺天而生了吗?
几个人对视一眼,唯有苦笑——徐景珩的谋划,他们说至今只能猜到一二,那真是一二。
皇上把学习和政务都放下,白天跟前跟后地守着徐景珩,看太医施针,晚上就在魏国公的怀里,拉着徐景珩的衣袖,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