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送上来两份茶点,谢丕用一口茶,继续。
“这次,他虽后到,但想法更新潮,准备更周全。他知道明朝的官员——管市舶司的太监——要什么。不就是银子嘛,给就是。
给了银子,就好说话了。后到者,先验货。宴会时,出了银子的,“买”的座位,就靠近主人,得到更多直接交流的机会……”
这对于先到者·宗设而言,不能忍啊不能忍。我的勘合是最新的,我的船先到的,我却处处受打压——回到日本,我怎么跟主人交待?
身为勇猛的日本武士,占据有利地形,却打了败仗,我不得切腹谢罪啊?你这是逼我死呀!
人心里憋气,有的就吞了,自己被气病;有的往外发,把别人搞定。宗设就是如此。宗设不想死,不想忍,那就打呗。验货被你抢了先,打架我可以抢个先。
宗设先下手为强,出奇不意之下,端佐被杀,宋素卿逃跑。宗设追着宋素卿在宁波一路烧杀抢掠,大明的守备将领们,战死好几个,民间称“争贡之役”、“宁波之乱”。
小娃娃听完争贡之役、宁波之乱的来由,大眼睛里全是问题。
朝贡他知道,藩属国给他送亮晶晶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什么争贡?朕喜欢宝贝,其他人也喜欢。喜欢就自己护着,为什么要争着送给他?
犯事儿的是日本人,不是宁波人,为什么叫宁波之乱?
他自己“以己度人”自觉非常想不通,小胖手拍打手腕脚腕上的金珠子佛串儿,小奶音里也全是问题:“日本人坏,宁波人,朕的。亮亮,喜欢。”
谢丕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第7章
说起来当前的大明朝海外贸易,虽然不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的兴盛,但也还是可以的。
大明和日本、交趾、琉球等周边国家的贸易往来长达百年,人称朝贡贸易。说起朝贡贸易,一般的理解都是,我上朝上国,啥都不缺,但你们小国家缺这缺那啊,那你们就送点土特产啥的给我,我多拿些金银物价赐给你。
当然,我们还会设宴招待一下,大家欢欢乐乐,以示天下皆慕我朝灿烂文化、彰昭皇家威仪。这样一来,我有面子,你有里子,两不吃亏,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各国争着进贡,比如那琉球,一年三次上贡,使节还常年赖着不走,大明每次都各种招待,每次送出去各种厚礼……
夏言这样不知情的忠臣都以为,正是如此不合理的政策,才使得日本人在宁波惹出了大乱子。
这差事太肥,两队日本人,为了争夺朝贡的资格,在宁波打翻了天,这说法,太窝囊,太痛苦,干脆禁海。
不光是禁海,宦官在市舶司当权,祸害地方不说,还贪污受贿引发如此大案,造成宁波百姓伤亡数百,罪不容诛。
诛杀犯事的太监,一举关了两个市舶司,干脆利索。
其实,事情真不是这样。
大明朝的顶级精英们,历代的皇帝们,真没那么蠢笨,净做亏本买卖,纵容宦官为祸地方。当年太~祖皇帝定下这么一个规矩,初衷,更不是这么简单。
“中原传统的海外贸易主要有两种形式,由皇家和朝廷经营的朝贡贸易,由民间私人经营的私人海外贸易。
海外贸易利益大,中原的几个港口自汉唐以来就一直兴旺。私人海外贸易方面,元朝时期,于明面上禁止日本商人上岸。到明朝,于明面上全面禁止,任何藩属国商人都不允许上岸。
朝贡贸易,从大明太~祖皇帝正式开始,在永乐皇帝派郑和下西洋后兴盛,在近几十年内极力维持,一切都是根据中原政权上国的“怀柔荒远”、“薄来厚往”的原则,你来我往……”
八月初二的午后,秋风乍起,太阳慵懒,正是凉爽地打瞌睡的好时候,小娃娃观察宫人浇花看得专注,张着胳膊抓住小喷壶,就要自己动手,还认真地对花儿说“好好喝水,乖乖啊”……
满宫的人欢乐不已,小娃娃玩得开心,可他玩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老师回答他昨天的问题。
小娃娃迷糊。可是他的老师们伴读们,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和皇上说这些事情。
最后是王守仁老师瞅一个机会,找一个僻静地儿,单独地,细细地和皇上解释。
他知道皇上听不懂,记不住。可有些话,可能,就在皇上听不懂、记不住的时候,他才能这般大胆地说出来。
小娃娃听懂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上国就要“薄来厚往、怀柔荒远”?
王守仁瞧着皇上大眼睛里的懵懂,笑。
“太~祖皇帝声称‘民间百姓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中原人和藩国人通婚,不允许其他国家人来中原经商,不允许沿海百姓私自出海,发现就严惩不贷……
不光是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自给自足,重农抑商。
元朝时期,和日本的海战中发生大台风,全军覆没。元朝人认为日本人不吉利,日本人打了胜仗士气大振,就喜欢来元朝经商,一来就不走了,于是元朝禁止和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
到大明建国,日本内乱,各方诸侯旷日持久的械斗,在本土打了败仗的浪人,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日本平民,勾结到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侵扰大明沿海地区,倭患频发……”
而那个时候的大明,内患也于此有关。
当年一起抗元的义军中,张士诚、方国珍的力量都不容小觑。后来他们的割据政权被太~祖皇帝荡平,其残余的势力并未肃清,流亡海上的势力时有勾结日本浪人,侵扰沿海地区,祸患一方。
甚至有些闽浙的大族,也时有为了私利而通倭的事件发生……”
王守仁说着说着,不由地叹气:“所以,那个时期,禁止私人海上贸易非常有必要。而朝贡贸易,仅仅只是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话,就是不知情人口中的‘冤大头’……”
大明初期,不光是日本作乱。蒙古那边有北元的残余势力,日本、朝鲜、琉球……这些败在元朝手里的中亚、西亚小国,都不服大明,也不肯来进贡,大明也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欧亚大陆,太~祖皇帝没有办法,只能通过禁止私人海外贸易的手段,诱使、迫使万国来贡。
今贡舶与市舶一事也,凡外夷贡者,皆设市舶司以领之,许带他物,官设牙行,与民贸易,谓之互市,是有贡舶即有互市,非入贡即不许其互市矣。
大白话就是,要想跟我大明朝做生意,得首先向我进贡,承认我作为老大的上国地位!
上国下国的,真不是一句“传统”决定上下。可海贸利益摆在这里,割舍不下啊。
外国的使团们不得不千里来朝,进贡的物品不多,拿回去的恩赐从来不少。何况又有大明实行的海禁,洋货稀缺,使得他们带来的稀罕物儿也总能销售一空,消息一传开,来大明进贡的使团,很快也就络绎不绝起来。
使团的队伍每次都会有大批商人随行,除贡品外,又携带着大量的货物,苏木,胡椒,龙脑香……都是大明士人贵族喜欢的奢侈品。
太~祖皇帝借机,专门设市舶司接待外国使团,查验使团所携带的物品。待向皇帝进过贡,领了恩赏,其余的货物就可以到朝廷制定的地点,在指定的时间内,进行互市。
互市,朝廷除了收取高额地摊等等费用外,还会有宦官出面,直接购买来大量外国商品,供皇室所用以及赏赐给官员;折抵一部分的俸禄,发放给官员;专卖民间士绅豪族,价高者得……
!!!
!!!
小娃娃眨巴眼睛,安静地看着王守仁老师。午后湖边的太阳光不那么强烈,花木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也是安静。
小娃娃乖乖巧巧的,澄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王守仁老师的小人影儿。
王守仁一声苦笑,盘腿坐在皇上对面,对上皇上的大眼睛,感慨万千。
“皇上,元朝和日本的那场海战,因为台风失败,时也运也。”
“国家之间的贸易,从来就和战争息息相关……大明的海禁由来,现在,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记得的,也都当忘记了吧。”
他脸上的苦笑更深,传达到眼睛,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死寂。
“即使朝贡贸易的税收很高,还有车马奔劳等等,可其他小国也不得不来进贡。即使每次只换些,对于大明士族来说,粗糙烂制的茶叶瓷器、歪瓜裂枣,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东西,因为他们自己没有。
大明精致的竹器、鞋子,帽子,衣服等等,他们都没有。大明的茶叶和瓷器,成本再高,他们拿回去也有得赚,几十倍的利润是少不了的……朝贡的队伍越来越大……”
小娃娃眨巴眼睛,动一动小屁股换一个姿势坐着。他更为关心,为什么大明不能和元朝一样横扫天下。就听王守仁老师接着说。
“南方海上小国琉球,为了做贸易,一年三次朝贡。日本各个诸侯国,争着抢着来朝贡。
永乐皇帝年间,郑和下西洋,周边的海盗都被庞大的宝船踩蚂蚁般的碾压过去。海道肃清,朝贡的通道更畅通,更多的小国家来进贡,更大的贸易量……”
“永乐皇帝……”王守仁没有经历永乐皇帝的时代,但他是正经的儒家人,他无法评价永乐皇帝的“清君侧起叛行为”。
王守仁注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
“皇上,永乐皇帝作为一个有志向的皇帝,养一个朝廷,养一支军队,需要银子,很多很多银子。可是,这天下的银子,都在谁的手里那?
在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手里。
可是做皇帝,需要他们的支持,不能得罪他们。
如果没有朝贡贸易带来的莫大利润支撑,永乐皇帝五征蒙古,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平定越南等一系列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完成?”
奶娃娃皇上满心疑惑。为什么做皇帝,一定要世家大族、豪门士绅的支持?
王守仁瞧着皇上眼睛里的好奇,自觉地,心苦,嘴巴也苦。
“元之盛时,外夷外贡者,至千余国,可谓穷极天地,罔不宾服,惟有日本,倔强不臣。阿拉罕以师十万从征,得还者仅三人。”
至明初,日本国仍是“不服王化,冥顽如初”。太~祖皇帝派使臣赵秩前往日本交好,令人没想到的是,日本天皇竟然对赵秩戏言相向,并且杀害了他……”
“太~祖皇帝顾虑当时大明初初建国,百废待兴,又最是体恤百姓,不光不想打仗,还收取低薄的农业税休养生息。可国库没有银子,朝贡贸易是朝廷和皇家最大的财政来源——
利用这些稀罕物儿,把王公贵族的钱转移出来,收进国库,赈灾修桥铺路,征兵发饷等等……”
小娃娃还是安安静静的。
王守仁和皇上一番话,说完后,忍不住自嘲地笑:“皇上,臣等身为大明臣子,却没有替君王分忧,是做臣子的失职。”
*
王守仁心里还有三句话,面对亲手养大的奶娃娃皇帝,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王守仁不知道的是,奶娃娃皇上不光能记住他的话,他还自觉听明白了——太~祖皇帝爱护子民,永乐皇帝肃清海路赚宝贝,笨笨啊,子民和宝贝都要啊。
他大眼睛亮亮的,斗志昂扬,伸出小胖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小脑袋一扬,念念不忘他的另外一个问题:“宁波人,朕的。”
说完后,一副乖巧等候答案的小模样。王守仁:“!”再大的烦恼也叫皇上的稚气可爱化解,王守仁哈哈哈笑:“皇上,这啊,就是臣要和皇上说的另外一个课哦。我们就叫它,朝廷平衡,帝王之术。臣和皇上慢慢说啊……”
王守仁慢慢地说,担心皇上坐久了,就抱在怀里,闻着皇上身上的奶香气,内心充满希望。
王守仁不能和皇上说,这些年皇家、宦官、文臣……的恩恩怨怨,更不能说一些文臣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还只顾着要打压宦官。他是当世文豪大家,当下就真的和皇上讲一些,作为一个帝王如何平衡几方势力的大小道道。
小娃娃心思简单,老师讲课,他就乖乖地听,听得特专注。听到兴奋处,还伸出来自己的小胖手,数一数自己的手指头,小嘴巴里念念有词:“不一样啊。”
老师,长短不一样啊,好不“郑重”的模样。老师因为他的童言童语欢乐,回答的特真诚:“是啊。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皇上要他们平衡,不能要他们打架啊。”
小娃娃就有模有样地点脑袋。
可是小娃娃还有不懂,水润润的大眼睛里,黑白分明。
“私人、皇家、朝廷、朕的。”沿海百姓、皇家、朝廷,都是朕的子民,都是大明人,为什么要区分?
第8章
为什么要区分?都是大明人,私人海贸和朝贡贸易,不都是大明人在赚银子吗?大明人赚来的银子,不都是大明的银子吗?
王守仁表情愣怔,内心震动,却是只能眼睛一睁,又无力地闭上。
放开私人海贸,沿海的平头百姓又能赚多少银子?银子进了世家大族的库房,你指望他们能给国库花一花?天灾人祸救济百姓一把?
王守仁一个深呼吸平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皇上那双纯净无伪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笑。
“皇上,大明沿海港口那么多,人口那么多,一旦放开私人海贸,大明水师管不过来,地方官也管不过来,海上风浪大,还有海贼海盗……”
王守仁一番春秋笔法合情合理,小娃娃这个年纪自然听不出来。他听得这些从未听过的事儿,大为惊奇,接着听他老师大讲特讲,那什么太~祖皇帝勤政爱民就爱吃小葱豆腐的故事,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一直坚持每天两次上朝。
每天顶着星辰起床,日上三竿退朝。
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或读书,或批阅奏章;午后,再到殿内召见臣民,或批阅奏章,直到日暮才回后宫睡觉觉……朕“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