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说:“因为家里的司机有事耽搁了,所以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伊之助善解人意地点着头,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却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似乎在哪里……也曾闻到过这股臭味。
这样的气味自然不是从八百比丘尼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童磨的身上残留的,寻常人必然什么都察觉不到,但伊之助生来便与其他的孩子不同。
他有着近乎兽类般过分敏锐的感知能力。
而从小在八百比丘尼的教导之下长大的孩子,也有着自己处理事务的能力。
他什么也没有对八百比丘尼说,更没有询问她什么,甚至丝毫没有提及关于气味的问题。
在他走遍了整座寺庙之后,做出的判断令自己都大吃一惊。
那股味道……像是血腥般的臭味,最像源头的地方,似乎是童磨叔叔的房间。
意识到这一点的伊之助低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家里的司机终于开车过来接他们的时候,伊之助也只是看着站在月色下的童磨,像往常那般朝他挥了挥手。
虽然尚且年少,在面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时,伊之助却冷静得不可思议。
哪怕是离他最近的累也没能察觉出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
他们回到家时,鬼舞辻无惨依旧没有回来,八百比丘尼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在同伊之助和累解释说爸爸最近公事繁忙之后,这两个孩子也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虽然表面上还是像往常那样,但伊之助这一次却在心底里产生了怀疑。
他想起来了那股味道究竟是在哪里闻到的。
【是在父亲的身上。】
在父亲月彦的身上,伊之助也闻到过类似的浅淡臭味。
哪怕他喷洒了最常用的那款香水,伊之助依旧察觉到了被隐藏在香味之下的血腥味。
昔日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和点滴,仿佛在某个瞬间豁然开朗,伊之助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他想起父亲时常深夜归来的脚步声……
也想起了父亲不在家时,母亲独自一人低垂着眼眸,仿佛是在悲伤着什么一般。
是因为父亲。伊之助可以肯定。
他一直都可以肯定,母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独和厌倦……绝对都是因为父亲。
只是在近几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所以她露出那般神情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但当他在万世极乐教寺庙的外廊见到独自一人坐着的母亲时,伊之助才忽然意识到——母亲从始至终都未能摆脱那份孤独。
她的背影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却无端令伊之助觉得遥不可及。
他其实很想同母亲说些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只好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自己十五岁生日的到来。
伊之助十五岁生日这天,他的母亲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父亲抚摸着他的发顶,他们都对他说了:“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有礼物要送给伊之助。”
以伊之助的直觉来看,他觉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都像是话中有话的模样。
事实其实也和他想象中差不多,鬼舞辻无惨前些时候与八百比丘尼商议了一件事情。
“伊之助现在的年龄,已经很合适的。”
鬼舞辻无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像是怕八百比丘尼又要反驳一样,他同她说:“再大些年纪的孩子,你不是也有一个了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玩笑,倒不如说是威胁,八百比丘尼很清楚他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她看着长大,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童磨,其实也算得上是她的孩子。
只是童磨从来都不会这样承认,而八百比丘尼也从未这般提起过。
鬼舞辻无惨极少在她面前提及任何与童磨有关的事情,哪怕童磨的天赋和能力都稳坐上弦之贰的位置,但鬼舞辻无惨依旧更加认可上弦之叁,甚至默许了上弦之叁不吃女人的固执。
这一点时常被童磨拿出来嘲讽,哪怕童磨本人认为是友好的交流。
【就是因为猗窝座阁下不吃女性,所以才会实力难以进步,甚至被后成为鬼的我打败,抢走了上弦之贰的位置。】
距离上一次童磨在猗窝座面前说出这种话,似乎也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样一想更易令人心生感慨,倘若是作为人类而活,百余年之后,谁又还真的存活于世呢?
鬼舞辻无惨从未将八百比丘尼厌倦世俗的态度当真,在他看来,这般完美的永生,无论是谁获得了,都不可能会对其产生厌恶。
毕竟……这是鬼舞辻无惨追求了上千年的目标。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鬼舞辻无惨从未感到厌倦,他也从不觉得漫长的生命是负担和痛苦。八百比丘尼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他面前作出这般姿态罢了。
鬼舞辻无惨乐得欣赏她惺惺作态的模样,但偶尔也会想听她说几句真话。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不是你常说的吗,【我们一家人】这种话。如果你真的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应该做好准备。”
听到这番言论的八百比丘尼安静了片刻:“再等等吧……等到伊之助下一个生日的时候。”
她像是终于松口一般:“到那个时候,就让他也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八百比丘尼配合的回答令鬼舞辻无惨终于心情舒畅了几分,他自觉自己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确,八百比丘尼之前的说辞不过是想和他作对而故意作态,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鬼舞辻无惨想,【没有人能拒绝享受永恒的生命,包括八百比丘尼在内。】
然而看着他的唇角浮现出笑意的八百比丘尼,心底里却抱着与鬼舞辻无惨截然不同的念头。
【不对。】
她想,所谓完美的永生,最终会给人带来的,从不是真正的幸福。
八百比丘尼从未真的想过要把伊之助变成鬼,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伊之助的未来。
最近她看到未来的次数愈发频繁,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一般,让她总能在看到未来的同时,也看到本属于过去的人。
命运的线,从始至终都没被截断过。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那个因为昔日继国缘一与鬼舞辻无惨的战斗,而脱离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获得了自由的女性之鬼。
长久以来以医生的名义隐藏在人类之中,用幻术小心翼翼掩盖着自己的行踪,从而在鬼舞辻无惨看不见的角落中得以喘/息的鬼,她的名字是【珠世】。
第30章 脱离控制的鬼
【今天的珠世大人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就连将头发别到耳后的动作都是如此的优雅!】
愈史郎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里激情赞美着面前的女性。当对方开口同他说要出去采购些东西的时候, 他也能果断地开口回答:“没有问题,我陪您一起去。”
珠世不是人类,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两百多年的愈史郎自然也并非人类, 但和挣脱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 所以从他手里逃脱的珠世不同, 愈史郎并非是鬼舞辻无惨变成的鬼。
虽然理论上来说只有鬼舞辻无惨本人才拥有将其他人类变成鬼的能力,但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 其实也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正如被珠世变成鬼的愈史郎。
昔日看着因为身患重病而濒临死亡的少年,珠世于心不忍地询问他是否哪怕不再是人类也要活下去。
在那个时候,愈史郎回答了是。
珠世其实每次这样询问他人的时候,都会联想起当初的自己。她因为病重而即将死去,却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在那个时候,也曾有人询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珠世回答了愿意,却永远地失去了丈夫和孩子。
那个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欺骗了她。以至于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珠世一直以来都抱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轻言放下。
她想要杀死鬼舞辻无惨。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一直都在努力研究着鬼舞辻无惨的血液, 将愈史郎变成鬼是她几百年来唯一成功过的案例,能够承受住鬼舞辻无惨血液的人类本就不多, 更何况这些血液还不是由他本人赋予。
再者, 哪怕是在鬼舞辻无惨的手底下,小孩子形态的鬼也并不常见。
珠世所做的研究不仅限于此,同样包括将鬼变成人类的方法, 她同时更在尝试着制作能够杀死鬼的药剂, 只可惜珠世和愈史郎所拥有的都不是擅长战斗的血鬼术, 所以没法取得那些强大的鬼的血液进行实验。
但为了这一目标,珠世已经努力了几百年,并且在今后的时光中,只要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去,她也绝不会放弃这一目标。
因为在珠世的心底里,同样燃烧着名为【不死不休】的仇恨。
——*——
外出的珠世和愈史郎在街道上遇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人。
夜里的东京街头人潮涌动,流光溢彩的招牌和灯笼将整条街道照得灯火通明,穿着传统和服的女性之鬼站在聚堆的人群外围,向着里面投去目光。
虽然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看着那张脸,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里,珠世便遏制不住从心底里灼烧起来的憎恨。
【鬼舞辻无惨。】
他是造成了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也是将那些本该普通过完余生,或平静接受自己宿命的人硬生生扭曲的源头。
然而现在他却伪装成了人类的模样,安稳泰然地过着人类的生活。
当他身边带着的那个少年用略带疑惑的声音管他叫“爸爸”的时候,珠世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他有什么资格?】
鬼舞辻无惨有什么资格享受这样安稳的生活?
鬼舞辻无惨又有什么资格拥有这般天真的孩子?
他不配作为人类,更不配当一个父亲。
甚至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都还有待深究,因为在他身边的少年身上,完全没有属于“鬼”的臭味。
珠世其实很想冲到他的面前,质问他为何能这般平静地出现在人群之中,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告诉她——不可以。
她根本没有正面与鬼舞辻无惨交锋的能力。
珠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见到过一个能够将鬼舞辻无惨逼入绝境的人类剑士。
在那个剑士的耳垂下方,也挂着如她今夜所见的、站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少年耳下一样的花札耳饰。
那是日轮的花纹,也是太阳的纹路。
“鬼”唯一的弱点便是太阳。
在看到那个少年将被鬼舞辻无惨变成鬼的可怜人摁在地上,阻止他吃人的时候,珠世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了命运的线,穿过了四百年的时光,从战国时期延伸到了大正,从继国缘一的身上,连接了此刻的少年。
于是珠世使用了自己的血鬼术【幻惑的血香】,帮助那个少年脱离了赶来的人类巡警们的桎梏。
她看到了能够杀死鬼舞辻无惨的希望。
珠世空洞的眼神恍惚间竟多出了几分神采,于是她邀请了那个少年前往她们的住处。
为了避免被鬼舞辻无惨发现,珠世和愈史郎一直都用幻术掩盖了自己的行踪,在那个少年表示要先去将自己的妹妹带回来时,珠世表示等她和愈史郎将可怜的过路人及其妻子带回家之后,会再让愈史郎去接他们。
然而珠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愈史郎出门之后,她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却也是一个与鬼舞辻无惨关系密切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
珠世记得她,传说中因为误食了人鱼肉而不老不死的少女,早在四百多年前的时候,甚至在珠世还是人类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但是,“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珠世很难不对她心怀警惕,她只见过八百比丘尼一次,安静地跟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的少女,有着空洞而又虚无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来,她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眼尾,“因为我看到了。”
她看到了珠世的脸,也看到了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更看到了她们隐藏在幻术之下,用在普通人看来是墙壁的幻想作为伪装的入口。
在不清楚八百比丘尼来意的前提之下,珠世一时间也很难说出什么来。
但她也不需要说些什么,因为八百比丘尼开口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了。”
珠世听到这样的话,沉下了视线应声:“是。”
“在那个时候,缘一还没有出生。”
八百比丘尼忽然提及了那个名字。
珠世怔愣地望向她,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称那位剑士为【缘一】。
从八百比丘尼的言语中,珠世没有听到半分厌恶或是憎恨,反而有种……仿佛怀念般的情绪弥漫在声音里。
【八百比丘尼认识继国缘一。】
意识到这一点的珠世,她的想法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八百比丘尼能察觉到珠世一开始对她竖起的谨慎,也能感受到在她说出了缘一的名字之后她的放松,意识到对方放下戒备之时,八百比丘尼同她说:“这里很快就会被其他的鬼找到。”
珠世抿了抿嘴角:“你……是从鬼舞辻无惨那里得知的吗?”
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是因为珠世察觉到了八百比丘尼身上属于鬼舞辻无惨的气息——现如今的八百比丘尼,依旧跟随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
所以能从他那里得知鬼舞辻无惨正在派人搜寻他们,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珠世正想告知她不用担心,这里的幻术并非是寻常之鬼能够破开的东西,却看到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
她说:“是我看到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看到】。
珠世忽然想起自己曾听过一个传闻,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有着从未失误过的预言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