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赶忙上前扶他,妃嫔们也都看过来,皇后迟疑一唤:“皇上?”
“朕喝多了,出去走走。”皇帝淡声,言毕便向九阶之下行去。
皇后浅怔,一时想提醒他子时将至,想了想,又罢了。
这样的宴席上人人都免不了要喝些酒,喝得多了出去散散酒意便也是常事。在他之前,已有不知多少朝臣都避出去过,嫔妃中那位秦淑女更是开席时稍喝了两盏就出去散步去了,倒现在都没回来。
楚稷便这般出了殿,一语不发。张俊带着几名宦官跟着,隐约觉得皇上这散步散得有点“急”。
脚步虽稳却快,足下生风。不像散步,倒像是赶着时间要去做什么。
如此不过小半刻,紫宸殿就已出现在眼前。
侧殿里,顾鸾品了两盏茶、尝了四五块点心,实在没事做,已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顾鸾于是断断续续地按了半晌太阳穴,心觉这守岁守得实在艰难。
若是在含元殿,歌舞升平的,她不会困;若是回房……虽然也只是自己待着,但她还可用屋外的积雪堆个雪人解闷儿。
偏偏在这紫宸殿里,她闲得长毛,可总不能在皇帝的寝殿前堆雪人呀。
困意逐渐浓重,顾鸾按太阳穴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成了掐太阳穴。
“皇上。”外头忽然响起宫人的问安声。
顾鸾精神一振,只道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抬眸看去,却一眼就见门上被光火投出他的身影。
又听他漫不经心地跟宫人说:“朕喝多了,出来走走。又走得冷,回来喝盏茶。”
楚稷一壁说着,一壁环视四周。正要问出那句“顾鸾呢?”,侧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视线顿住,她颔首福身:“奴婢去沏热茶。”
她说完便又退回侧殿里,转身行至矮柜前,熟练地沏茶。楚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定了定,提步步入侧殿。
矮柜边恰是一方窄榻,他怡然自得地过去落座,侧倚榻桌,以手支颐地看着她。
顾鸾余光扫见他的身影,沏茶的手微顿,偏头看去:“侧殿冷些……皇上不妨去内殿稍坐?”
“无妨。”他脸上笑意淡泊,轮廓被光影勾勒得十分好看。
顾鸾不再多言,沏好茶端给他。还有两步远时嗅到酒气,她便说:“奴婢让御膳房上盅醒酒汤来。”
他吹着茶上的热气,听言摇头:“不必,宫宴还没散。”
说完,他睇了眼侧旁的檀木椅:“坐。”
顾鸾福了一福,便去落座,这才注意到隐约传来的烟花炸响声。
她知道,除夕宫宴时的烟花一般是从亥时末刻开始放,一直放过子时初刻。也就是说……
她望向窗外:“快子时了?”
恰此时,钟声“咣――”地撞响。
新年之时,以皇宫四角的钟楼为始撞响钟声,继而渐次击响京中百余钟楼,满城的新年吉意尽会在此时沸腾至顶点,坊间街头在此刻必定人声鼎沸,含元殿里亦会是一片欢腾。
顾鸾侧耳倾听,恍惚了一瞬,继而欣喜便在心中绽开――新年到来的这一刻,他竟恰好是在她身边的。
殿里甚至没有其他人。她重返年少的第一个新年,只与他相伴。
楚稷含笑,眼帘低垂:“阿鸾,新年大吉。”
炸响的烟火声将他的声音镀得朦胧,她浅怔,睡意早已不知被驱到了多远,心跳快了数声,哑了半晌才说:“……新年大吉。”
楚稷清朗而笑,忽而起身,阔步向外走去。
她只觉一切如梦似幻,怔怔跟着他出殿。行至檐下抬头,烟火正在夜幕上炸出片片花团锦簇,一重叠过一重。
她看得出了神,身边的人忽地咳了一声。她看过去,他已收住,探手摸入衣襟,再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枚小小的圆。
好像是一枚银项坠,约莫半寸宽,圆而扁平,银质及佳,在月光下泛出悠悠白光。上头刻着佛家的纹饰,正中央欠着一枚小小的蓝宝,恰是一朵花的中心。花朵的四瓣绽出来,间隔出又各镶一颗更小些的黄色宝石,做工精巧不俗。
楚稷不看她,手在圆形底端一按,圆形弹开,内里竟是中空,置有一截小小的字条。
他复又轻咳了声:“这是……前些日子高僧进宫祝祷时求来的,里面是《楞严神咒》的一段。”
说着手指一扣,张开的项坠在他指尖啪地阖上。
他信手一递:“新年礼。”
顾鸾呼吸凝滞。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银坠,一壁觉得它美极了,一壁又好像从不曾将它看进眼里。她脑海中尽是他,想起他的调侃、想起他的关切,想起她所熟悉的他的每一番模样,心底困惑已久的疑问忽而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该是喜欢她的,他该是喜欢她的。
至少……至少有那么一点对她留了意,便愿对她费些心神,备一份这样的新年礼给她。
她突然觉得先前的万般凶险与苦恼都变得不值一提。
顾鸾怔忪半晌才回过神,手伸过去,带着微不可寻的轻颤,伸向那枚银坠。
在指尖触及银坠的刹那,他却蓦然将手一抬,将它抽走了。
她一下子抬头,心弦紧绷:“皇上?”
楚稷薄唇紧抿:“阿鸾。”
他顿了顿。
“你能不能……”
他又顿了顿。
“朕少个平安结。”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完,一股前所未有地紧张漫上心头,他盯着她的反应,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的,他在跟她讨东西。
她明明是他御前的人,他却怕她不肯应。
顾鸾迎上他的视线,复又怔了一怔,蓦然绽出笑来。
“奴婢尽快制好。”她垂眸,莞尔应下。又问,“不知用在何出?要编多大?”
“用在……”他立刻搜肠刮肚地思量,旋即便说,“玉佩。”
“朕日常所用的玉佩!”他斩钉截铁,“玉佩上的流苏和络子都已有些旧了。”
“好。”她点点头,“那奴婢明日跟张公公取来,换上新的。”
“好……”他的心弦在这一刻才松下,笑意释然,望着烟花身缓一息。
身边的人轻道:“坠子。”
“嗯?”
“坠子。”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弯弯眉眼里漫开促狭,“不给了么?”
“哦……”楚稷顿显局促,将手一伸,“给。”
“谢皇上。”她抿笑接过,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就直接戴上。
烟花又在天边热闹了一阵。说来奇怪,方才她还觉得这烟花真美,恍然便是她两世里所见的最美景致。此刻却忽而觉得也不过尔尔,稀松平常,远不及她胸前这一枚小小银坠来得更漂亮。
第32章 新年(“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日纵使人人都因守岁睡得极晚, 君臣也都不得不在年初一起个大早,因为还有元日大朝会。
顾鸾这日原本倒可睡个懒觉,却和方鸾歌换了值, 因为她好想见他。
其实她时时都想见他。有他在, 她就觉得在紫宸殿当值总比闲着好。
但经了昨晚,她就更想见他了。
顾鸾便在寅时入了寝殿, 楚稷正更衣, 困得眼皮打架。看见她进来,扯着哈欠笑了声:“你回去再睡一睡。”
“已睡足了。”她衔着笑走上前, 正帮他更衣的宦官就退开了一个,正方便她为他系好系带。
二人近在咫尺,她能嗅到他身上龙涎香温暖的香味,他能清晰看到她一根根卷翘的羽睫。
他衔着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她半晌。待她为他将系带系好, 他才又启唇:“朕的络子呢?”
“……这么急吗?”她抬一抬眼, “那皇上先把玉佩给奴婢才好, 奴婢看看该做个什么样的。”
他便一唤:“张俊。”
张俊即刻应声上前,将一枚玉佩递与顾鸾。
玉佩呈圆形,约莫两寸长宽,上刻龙纹。玉上原有的络子、流苏皆已解掉, 只一块羊脂白玉, 触手温润。
顾鸾审视手中佩, 想了想:“皇上惯用明黄色,便还要明黄?还是配些别的色?”
“都好。”他一顿,轻松道, “你看着办,倒也不拘明黄。”
“好。”顾鸾点头应下, 他就离了寝殿,去大朝会。这大朝会上除了百官觐见,还有万邦来朝,每每都要忙上一个上午,临近午时才能散去。
元日大朝会散去的时候,数里之外的行宫里,仪嫔才刚起床。
她自昨晚就心情不佳,宫人们都小心侍奉着,没人敢多说话。卧房里静得如无人之境,好在几名宫女足够默契,便是不开口也能侍奉好更衣梳妆之事。
待得传了膳,大半宫人退了出去,身边的大宫女盈月才察言观色着劝了两句:“娘娘,今日年初一,可不兴这样垂头丧气的。娘娘将烦心事都放一放,讨个好彩头。”
“有什么好彩头可讨的。”仪嫔神色恹恹。
因为皇上的一句“沾染风寒已久”,她就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到这里,过年都没让回去。阖宫同贺的日子,独她一个在这里冷冷清清。
这还有什么好彩头可讨呢?宫里的女人被皇帝冷落,便再也见不着什么“好彩头”了。
她为此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也想过皇上是不是知晓了她在砒霜一事里的作用。可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瞧瞧昔日宠冠六宫的倪氏如今的下场,便可知皇上有多无情。若她也有罪证落在皇上手里,又怎可能还在此处安然度日?
仪嫔于是愈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既不敢表露不满,也不敢贸然请旨回宫。
盈月却道:“怎么就没有好彩头了?”
盈月说着,往外屋的方向行了两步,又伸手朝外指了指:“娘娘您瞧,那是宫里昨日刚赏下来的。只是路途遥远,人到得晚,娘娘已然睡下,不知道罢了。”
仪嫔抬了下眼帘:“都赏什么了?”
盈月见她有兴致过问,就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太后娘娘赏了两柄玉如意,奴婢瞧了,玉质都是上乘的。皇后娘娘赏了绸缎数匹,还有几副首饰。皇上赏了珍珠、南红、玉石下来,过年各宫都要有的福字也没忘了您,足有四张呢。”
仪嫔淡然听着,直至听完,神色间都未有什么波澜。
待那盈月提步折回跟前,她缓了一息:“福字贴起来,院门上两张,房门上两张。余下的……绸缎首饰玉如意你姑且记档入库,珍珠南红你寻几只盒子装起来,明日进宫一趟。”
“进宫?”盈月浅怔,“娘娘在这里,奴婢进宫做什么?”
“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仪嫔缓声,勾了下手,示意她近前。
主仆两个耳语几句,盈月神色初显愕色,后又很快平静下去,边听边思索着点头。
待仪嫔说完,盈月便福身:“诺,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必为娘娘将事情办好。”
“去吧。”仪嫔点头,盈月就告了退。她也不叫旁人上前,自顾自地盛了碗豆浆,薄唇轻启,抿了一口。
行宫真是凄凉,连这豆浆喝着都不如宫里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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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永宜宫思荷轩。
冬末春初,后院的池塘里连冰都没化,自是见不着荷花。早已大腹便便的吴婕妤还是愿意每日都由几名宫女小心搀扶着在池塘边走走。
算起来,估计这个月里她就要生了。太医说她时常这样走走也好,不易难产。
走得累了,她便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下歇歇,望着池塘愣一回神,思量冰面什么时候能化,化之后养点什么颜色的锦鲤。
正出着神,有小宦官疾步寻了过来。吴婕妤初时没反应过来,冷不丁地觉察余光里有人影,忙转回头来。
“婕妤娘子。”那小宦官跪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在抖。
吴婕妤浅蹙起眉:“大过年的,怎么了?”
那小宦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稍直起身,咬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复又拜下去:“婕妤娘子,下奴愚笨!方才干活时不当心……把门上的福字剐坏了。”
“不就是个福字?”吴婕妤笑笑,“原也贴不了几天。你找个写字好看的,写张新的贴上。”
“可那是……”小宦官如鲠在喉,竟说不下去,“那是……那是……”
吴婕妤看他这样,心下了然:“是皇上赐的?”
她说出来,小宦官就又重重叩了下去:“是。”
“下回当心些。”吴婕妤抿一抿唇,“为着我腹中的孩子,不与你计较了,下去吧。”
那小宦官如蒙大赦,猛地松了口气,又磕了两个头才敢告退。吴婕妤看得无奈,偏头小声与身边的宫女说:“看他额头都磕青了,一会儿你拿些药给他。”
“诺。”身边的宫女福身应下,压着声音,没大没小地与她打趣,“娘子这副心肠,合该当个菩萨去。”
“又拿我说笑。”吴婕妤伸手一拧她,转而摒了笑,不再多言。
其实有什么菩萨不菩萨的?左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循着普普通通的道理,过普普通通的日子罢了。
她这般想。
世间万事自有因果。与人为善,自己的日子便也好过,那又何必斤斤计较?
况且,皇上继位不足五年,本就日忙夜忙,如今又是元日大朝会,更要忙得焦头烂额。
――她可不信皇上会有闲心为个福字坏不坏和宫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