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在她面前定住脚,抬眸扫了眼四周围的宫人,笑容和善:“这是干什么?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你我方才虽是一时话不投机起了争执,也没有谁对不住谁,哪就至于来脱簪谢罪呢?”
舒妃怔然,抬头望着她,似不敢信:“佳妃……”
“进来坐吧。”顾鸾伸手扶她,“只是皇上也在,你先去侧殿把头发梳好再进去,咱们好好说说话。”
“好……”舒妃余惊未了地点点头,顾鸾唤了宫人来侍奉她,自己就先回了寝殿。
又过约莫一刻,舒妃发髻一丝不苟地梳好了,也进了寝殿,看见皇帝,颇有几分心虚地俯身下拜:“皇上圣安。”
楚稷睇她一眼,视线就又落回手中的奏章上:“佳妃不想多跟你计较,朕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谢皇上……”
“但朕想问问。”他手中的奏章一阖,“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旁人授意。”
顾鸾微滞,侧首看他。
原来不止她想到了皇后。
舒妃心弦绷紧,伏在地上,摇了摇头:“臣妾……臣妾奉命协理六宫,却无甚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便觉要先立个威……”
“是么?”楚稷语调上挑。
舒妃的心愈发慌了两拍,一时真想将皇后说出来,终是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所谓口说无凭。皇上原就恼了她,她担不起攀咬皇后的罪名。
更何况,不论佳妃如何的大度,遇了这样的事也总不免要生芥蒂的。她若前脚得罪了佳妃,后脚再失了皇后庇佑,日后恐要再无宁日。
楚稷饶有耐心地静等了一会儿,眸光微凛:“张俊,去告诉皇后,舒妃不知如何协理六宫,不必辛苦她了。”
舒妃心惊,蓦然抬头,与他视线一触又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也好,不协理六宫也好。她不再协理六宫,皇后便也不会推她出来的。
楚稷面无表情地又道:“你提点佳妃,寻的是什么由头?”
“佳妃……”舒妃迅速想了一遍,将皇后抱怨的话梳理起来,“佳妃专宠,又……又时常进出紫宸殿,有干政之嫌。还跟皇上告状,把……把顾选侍赶到了葳蕤宫去,不顾六宫和睦……”
她这般说着,眼看皇帝的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每一分都让她心生惊意。
是以最后一句话一说完,她就又匆忙拜下去:“臣妾未曾真这样想!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所以……”
“佳妃专宠。”楚稷以手支颐,“日后说话前想明白,是佳妃专宠还是朕在专宠佳妃。”
舒妃双肩一紧,显然打了个激灵。
“时常进出紫宸殿,有干政之嫌。”他轻轻啧声,“这事倒真改理个清楚。朕从前同母后解释过,却不可能跟每个人都解释一遍。宫中万事,都还是该名正言顺才好。”
他说这话时放缓了口吻,少了凌厉,慢悠悠的却更让人发怵。
舒妃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冷汗涔涔而下。顾鸾默不作声地望一望他,总觉得他这个语气之下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果然,短暂的顿声之后,他脸上的笑意绽开:“就封佳妃做御前掌事女官吧。平白多个差事,难免辛苦,日后吃穿用度就依贵妃的例。张俊,去传旨,再去回皇后一声。”
第84章 端午事(近到两丈之遥的时候,终于...)
张俊走进栖凤宫的时候, 皇后午睡刚醒。听闻他来,多少猜到事情与佳妃有关,于是没见到人心里就已存了气。
皇上就这么护着佳妃?她与舒妃不过提点提点她罢了, 还给足了她而子, 他竟还要差张俊来说嘴。
“让他进来吧。”皇后落座到茶榻上,板着脸道。
景云依言出去传话, 张俊很快就进了殿来, 朝皇后一揖:“皇后娘娘安。”
“出了什么事,竟要劳烦张公公亲自跑一趟。”皇后忍不住地阴阳怪气。
“不敢当。”张俊赔着笑, “下奴不过是宫里办差的,皇上刚下了两道旨,让下奴来跟娘娘传个话。”
皇后神色恹恹:“说吧。”
张俊躬身:“一个是舒妃娘娘的事。舒妃娘娘对宫中事务并不熟悉,遇了事也不知该怎么办。皇上的意思, 不再让舒妃娘娘协理六宫了。”
皇后无声地缓了口气:“知道了。”
“另一件是佳妃娘娘的事。”张俊续说, “近来佳妃娘娘出入紫宸殿, 乃是奉旨伴驾, 可宫里风言风语的议论总也不停,皇上也无暇四处解释去,便想着还是该求个名正言顺才好。”
“怎么个名正言顺?”
张俊淡笑垂眸:“皇上口谕,封佳妃娘娘为御前掌事女官。平白多了个差事也不能委屈佳妃娘娘, 日后便依贵妃的例加俸禄……”
“荒唐!”皇后一掌拍在榻桌上, 直拍得手掌生出麻意。
张俊适时地噤声, 静等其言。皇后一时沉浸在心惊中,懵了半晌才说出话:“皇上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宫规礼数……”
“唉。”张俊作势一叹,“娘娘说的是啊, 下奴也觉着皇上这是连宫规礼数都不顾了。为免招惹麻烦,下奴便替皇上去查了查, 结果您猜怎么着――从宫规到大恒律例,还真没说后宫妃嫔不能封御前女官的。”
“……”皇后胸中一噎,好悬没气得背过气去。
宫规与律例没说?自然没说。
那些规矩都是人定的,宫正司也好刑部也罢,谁会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竟会想着下旨封嫔妃当御前女官?
皇后直被气得发笑,贝齿紧咬:“本宫以为此事不妥,还请公公转告皇上,请他三思。”
张俊拱手:“旨意已然传遍六宫了,总不好让皇上收回成命。依下奴看,既不违背宫规律例,便也不必苛责什么。皇后娘娘,您说呢?”
皇后心中愤意愈烈,紧盯了他半晌,终是只能说:“公公说得也是。”
“那下奴告退。”张俊了了差事,欠一欠身,就退出了栖凤宫。
皇后终是无法忍下心里那口气,一把抄起案头的茶盏要砸,景云慌忙上前:“娘娘!”景云按住她的手,压音,“张公公还没走远呢,您可不能让他听见。”
皇后紧攥茶盏的手颤着,薄唇也颤着。温热的茶水从盏中倾出,从指缝间流淌下来,就像心中的嫉恨,挡都挡不住。
.“永昕!”纯熙宫中,楚稷低喝一声,手中书册阖上就下了茶榻,将走到床边拽顾鸾被子的小屁孩抱了开来。
永昕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他将他撂到茶榻上,自己也趴过去,一脸威胁地指着他:“不许闹了,让你娘睡午觉,听到没有?”
永昕:“不――”
楚稷瞪眼:“你再说?”
“不!!!”永昕大声嚷嚷,楚稷猛然将他嘴巴一按,又抱起来,往殿外走:“就你最闹,弟弟都比你乖!”
永昕:“我乖!!!”
“别喊啦!!!”
永昕更大声:“哇!!!!!”
“我揍你啊!!!!!”楚稷跟他对着嚷,两个回合就把顾鸾喊醒了。她皱眉望着床帐绣花的顶子静听他们互不相让的争吵,半晌终是不得不爬起身,跑出去制止楚稷:“别吵啦!他要把嗓子喊坏了!”
“……”楚稷扭过头,“吵到你了?”
永昕被他双手架在半空,看见她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娘!”
顾鸾无可奈何地过去把他抱起来,瞥一眼楚稷:“你们再大点声,纯熙宫上下都别睡了。”
“哈哈哈哈哈。”楚稷干笑,伸手一拍永昕额头,“听见没?说你呢。”
永昕一眼瞪过去,转而一指父亲,朝母亲告状:“爹!”
“两个都没好到哪里去!”顾鸾边说边在他额上一亲,转身抱回寝殿。楚稷怔忪一瞬,提步追她:“两个都没好到哪里去,你凭什么亲她不亲我啊?”
“噗――”正收拾床铺的燕歌实在没憋住,忙回身,“皇上恕罪。”
楚稷顾不上,只摆手让她退下,又绕到顾鸾跟前:“阿鸾!”
顾鸾把永昕放到床上,抬头无语地看他:“你也一岁?”
楚稷掐指一算:“那你还没出生。”
顾鸾:“……”她绷着脸白他一眼,低下头哄永昕。哄着哄着就绷不住笑了,笑他也笑自己,三天两头这样无聊又幼稚地斗嘴。
楚稷见她笑,死皮赖脸地从身后白她抱住:“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紫宸殿。孩子你若不放心,就让乳母带到侧殿去。”
她偏一偏头:“真让我当御前掌事?”
“旨都下了。”他笑。
顾鸾想想:“那我明日去吧。”
他浅怔:“今天有事?”
“一会儿得去看看舒妃。”顾鸾道,“她平日从不惹事的,今日这一出显是吓着了。我去瞧瞧她,多少让她安安心,免得她心神不宁反倒行事更糊涂。”
“也好。”楚稷点了头,因下午还有朝臣进宫议事,他就先回了紫宸殿去。顾鸾梳妆妥当便去了启德宫,宫人毕恭毕敬地将她请进了外殿落座,而后入寝殿禀话,不多时却折回来告诉她舒妃身子不适,不便见人。
顾鸾原也料到了舒妃或会躲着,无意强求,只和颜悦色地告诉而前的宫女:“告诉舒妃,人在宫里都有不得已的事,这道理我明白皇上也明白,让她放宽心。今日这事,于我就当没发生过,等她身子养好了,请她到纯熙宫来吃茶。”
那宫女应下,轻声道了谢,顾鸾就走了。回去时她没再乘步辇,只当散步消闲,燕歌在旁扶着她,小声道:“打从有了孩子,娘娘的性子可越发软了。”
顾鸾好笑地看她:“这话怎么说?”
燕歌道:“大选那会儿,徐氏闹到纯熙宫门口来,娘娘还要体谅她的前程;秦选侍的事跟娘娘没什么相干,娘娘也为她撑腰;今日这事更是舒妃理亏,却又硬反过来是娘娘上门哄她去……”她说着扁了扁嘴,“奴婢都替娘娘委屈。”
“你替我委屈,可我是真没觉得委屈。”顾鸾笑笑,“倘若我不是宠妃,脾气烈点给自己争个痛快也就罢了。可我是宠妃,我痛不痛快原就不在这一时之气上。如今皇后对我显有成见,我若行事凌厉,不仅会让她看我不顺眼,更会引得六宫侧目。还不如与人为善,好歹旁人瞧着都说不出我的不是来。”
她说及此出就止了话。燕歌想了想,了然:“若人人都念着娘娘的好,那皇后咄咄逼人,便是她的不是了。”
顾鸾抿笑:“也不求人人都念我的好。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自会有人拥戴。我只想有那么几个也能为我说说话的,别让她伤着我就行了。”
.
翌日天明,顾鸾如料没在晨省时见到舒妃的影子,启德宫遣了宫人来向皇后回话说舒妃病了。
这多少有几分要避皇后锋芒的意味。
之后的数日里,一些风言风语不胫而走,说元后与宠妃间不睦已起,明里暗里地指摘顾鸾有不敬之处。
在这样的议论里,永昕和永昀仍是风风光光地过了周岁生辰,顾鸾在他们生辰后才有闲心叫宫人们将那些闲话细细地说给她听,听罢叹息摇头:“皇后来劲了。”
就像她先前说的,皇后母仪天下,自会有人拥戴。如今那些传言散出去,后宫众人心里有数,便会思量要如何站队。
可想而知,“投靠”皇后的会比来找她的多上不少。因为皇后那边赏东西也好晋位份也罢,都不难得到;而她这边虽有圣宠,众人却都瞧得出她不是会把圣宠分出去的人,不免觉得投靠了她也什么都得不到。
于是渐渐的,顾鸾在宫里能听到的冷嘲热讽变得多了。
从前宫里人少,碎嘴的何婕妤早早就被楚稷用一只鹦鹉敲打了,仪嫔更是个爱干“实事”不爱斗嘴的人,蔫酸刻薄的话并不太常见,近来却是日日都有新词。
端午当日,众妃一早去像太后问了安,小坐一会儿后从颐宁宫告了退,贤嫔和和气气地开口相邀:“宫宴的时辰还早呢,诸位姐妹若没什么事,去我那儿吃吃粽子吧。”
说着看见顾鸾,贤嫔自要跟她搭话:“臣妾还给两位小殿下编了五彩绳。”
顾鸾正要开口,旁边的冯昭仪先一步启了唇:“臣妾们长日无聊,自然没什么事。可佳妃娘娘日日都要在紫宸殿伴驾,如今还担了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怕是顾不上瞧贤嫔娘娘的五彩绳的。”
“昭仪这话说的。”顾鸾衔着笑,却懒得拿正眼瞧她,“便是从前只做御前女官的时候,也总还能轮值休息。正好,我昨日也费了不少工夫做五毒饼,今日正好跟贤嫔凑个趣儿。”
言罢她便挽住贤嫔,贤嫔当然高兴,又招呼了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纯熙宫去。
颐宁宫里,皇后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退出来换茶时听宫女小声禀了众人去纯熙宫的事情,而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既是贤嫔提的,由着她们去吧,”
那宫女低眉顺眼的:“奴婢远远瞧了眼,顾选侍不在其中。果然还是选侍娘子想得明白些,把娘娘的吩咐记在心里。”
她这样说,皇后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个素日都在殿外侍奉的宫女,皇后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现下她就这样出现在她跟前,个中缘故,皇后一想便知。
这是个有心、也有本事往上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