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大的一场台风过去,各地报上来的死伤总共只有三百多。若非先前皇帝要修行宫勒令百姓搬离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样的数字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于是在一阵阵寒风里,原本饱含民怨的骂声一转,就成了感激涕零的歌功颂德。
顾鸾在行馆里听说,民间已有百姓将楚稷传成了“天神下凡,无事不通”,学子们也很是写了几篇文章对他大加称颂。
她一时兴起,差宫人去先前经过的那处书院打听,那几位学子果然没让人失望,如约写了文章诗歌赞颂天子贤明。
顾鸾心情舒畅,着人誊抄了数份,又花重金命人稍作修改,编成了易于在街头坊间流传的歌谣,短短十数日之内就传便了苏州城。
她平日并不太掺和与朝政有关的事,歌谣流传开来,无人知晓与她有关,连楚稷都是过了许久才偶然听说原来是她干的好事,心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大可不必吧……”
“让人夸一夸有什么不好的。”顾鸾道,“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民间向来都要大做文章。你这回救了这么多人,凭什么不让万民称颂?”
楚稷嘴角轻扯,不再争辩,把她拉进怀里:“花了多少钱?”
“你别管。”
“我不管,我给你补上。”他摸摸她的额头,顾鸾抿着笑:“不要你补。总共花了五百两黄金,你依这价寻块上好的翡翠,打两个平安扣给我吧。”
楚稷面露惑色:“怎么突然想要这个?”
还指明要两个?
顾鸾笑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靠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怀永昕永昀那会儿,咱们备了那么多好东西,却没料到最后竟是两个孩子,只好谁都不给。这回我想好了,就要这平安扣,但直接备下两个来,多一个不怕,比少了好。”
“行。”楚稷满口答应,顿了一瞬,忽觉有意。
他低头看她,对上她的一双笑眼,心弦一紧:“什么意思?”
顾鸾垂眸,风轻云淡:“就这个意思呗。”
“有了啊?!?!”
皇帝突然震声大吼,立在书房外的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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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圣驾回銮,原就为年关将至而添了一重热闹的皇宫为此更忙了数日。圣驾入京当日,皇后率众妃迎至宫门口。寒风阵阵,众人就这么等着,拢在袖中的手炉换了数次,终于遥遥见到了天子御驾的轮廓。
又过约莫一刻,御驾终于在几丈外停了下来。
皇帝下了车,皇后抿起一贯得体的微笑正要率众人见礼,却见皇帝并未直接前行,而是向后折去。
楚稷走到顾鸾车前的时候时间刚好。车帘才刚揭开,燕歌先一步下了车,正要回身搀扶顾鸾。
楚稷上前伸手,燕歌就识趣地退开了。顾鸾将手递给他,他索性双臂一身,半扶半抱地让她稳稳下了车。
“难不难受?”他轻声问。
她道:“还好。”
言毕二人一并行向宫门,见皇后在,顾鸾守礼地往后退了半步,众人行礼间亦侧过了身。
待得礼罢,皇后笑吟吟地立直身子,朝她颔了颔首:“恭喜贵妃。”
“谢娘娘。”顾鸾施了万福,皇后又道:“册礼的事,礼部已挑了几个吉日,皇上看……”
“册礼不急。”楚稷笑笑,“朕还要给贵妃再添一字封号,容朕想想。”
皇后的神情难以察觉的一滞,旋即道:“应当的。此番顾大人有功,贵妃又有身孕,一应事宜自当准备得万全才好,不能委屈了贵妃。”
说罢她转头瞧了瞧,温柔轻唤:“永昕永昀,来。”
两个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立时拉着乳母的手上了前,永昕先一步朝楚稷伸手:“抱!”
楚稷低笑出声,俯身抱起他,见永昀二话不说就要往顾鸾身上爬,胳膊一伸将他也抱起来。
永昀愣了一下,朝顾鸾伸手:“母妃!”
“母妃现下不方便抱你!”楚稷道,永昀皱皱眉头,倒也不闹。
一行人这便进了宫门,顾鸾与楚稷一道回了紫宸殿,皇后与旁的嫔妃便都散了。
紫宸殿中,永昌正在侧殿等着,他原也该去宫门口等父亲回来,只是这两日有些发烧,不好出去。
听到外面的响动,永昌立时下了榻,将鞋子胡乱一踩就往门口跑。他跑到门口的时候房门刚好被推开,永昌抬头看到父亲,眼睛一亮:“父皇!”
“永昌。”楚稷在进殿前先一步放下了永昕和永昀,现下正可方便抱他。他于是抱着永昌回到床边,顾鸾牵着永昕和永昀的手也进了殿来。
永昌坐在楚稷膝头,乖乖唤她:“佳母妃。”接着仰头看楚稷,“父皇,我明天去母后那里?”
楚稷一哂:“对。怎么了?你想母后了?”
永昌却神情失落,摇摇头:“我不想去。”
楚稷不禁一怔,抬眸看向顾鸾。顾鸾则看向永昌的乳母,问她们:“怎么回事?”
两名立在门边的乳母一并上了前,个子高些的那个回道:“这些日子殿下虽仍住在紫宸殿,但因皇上不在,皇后娘娘便来探望得勤一些。但凡娘娘来……”她心虚地扫了眼皇帝的神情,“总是要盯着殿下读书识字的。奴婢们也不敢说皇上尚未让殿下开始识字,皇后娘娘就……嫌殿下学得慢了些,昨晚一时气急,还训斥了殿下几句。”
乳母这般说着,永昌已一言不发地抹起了眼泪。
楚稷一攥他的小手:“别揉眼睛。”便顺手接过顾鸾递过来的帕子帮他擦眼泪,又问乳母,“永昌病了几日了?”
乳母垂首道:“自腊月十一清晨就有些不适,到今天有三日了。”
三日,也就是说昨晚皇后来的时候他早已病了。
皇帝的脸色一冷,乳母们皆闭了口。他睇向张俊:“去告诉皇后,就说永昌病着,姑且在朕这里养病,先不回栖凤宫了。”
“诺。”张俊一揖,领命去办。
永昌面露笑意,楚稷笑道:“好好养病,病好了跟弟弟们一起玩。”
“好!”永昌重重点头,接着自觉地从他膝头滑下去,拉住乳母的手,“我们回东配殿!”
“就在侧殿养吧。”楚稷把他揽回来,抱回床上,“你先睡觉,父皇也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嗯!”永昌又点头,“父皇慢走!”
顾鸾于是将永昕和永昀安置去了西侧殿,自己跟着楚稷走进寝殿中,更完衣一上床就发觉楚稷脸色发冷。
“是为永昌的事?”她说着一喟,“皇后娘娘是严厉了些。孩子还小,读书识字不急这一时的。”
楚稷把她抱住,但没说话。
他不是在生气皇后的严厉,是在生气自己上一世年轻时过得糊涂。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的孩子比现下要多不少。各自由他们的母亲教导着,他忙于朝政,没有太多心思去过问。
现下回想起来,他已不太想得起那时候的永昌是什么样,更不记得他小时候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可他记得皇后离世之后的事。
皇后的寿数并不长,在她离世之后皇子们日渐长大,永昌的天资欠缺愈发明显。
他记得永昌那时很痛苦,逼着自己一刻也不敢松劲儿地刻苦读书。如此这般,仍旧比不过弟弟们,他心中便愈发苦闷,时时觉得对不住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不配当嫡长子。
有那么一阵子,永昌甚至觉得自己那样“愚钝”,他这个当父亲的一定很讨厌他,到紫宸殿问安时话都不敢多说。
那时候,楚稷只道永昌纯孝,所以很怕愧对父母。
现在看来,这万般痛苦怕是自他儿时就已埋下了。
“阿鸾……”楚稷叹息轻唤。
正要沉沉入睡的顾鸾醒过来:“嗯?”
安寂半晌,却听他又道:“没事。”
他本想说,若你是永昌的母亲多好。
可皇后不能轻易废黜,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替皇后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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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楚稷睡得久了些,顾鸾听说尚工局将她要的平安扣制好了,就径自出去瞧了瞧。
她先前只知他为着平安扣专门差人去了蒲甘国挑选石料,眼下见了成品,却并非常见的玉色,而是块块清透似冰,触手清凉,温润饱满。
除却她要的平安扣,尚工局还送来了两块山水牌,与平安扣一样的质地,雕工也细致,烟云缭绕之间仙气四溢。
来送东西的尚工局女官道:“这图是皇上亲笔画的,娘娘这样看……”
她边说边扶着顾鸾的手将两块牌子一拼,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下方在竹叶掩映间露出的半条乌篷船也成了整艘,顾鸾手指微动,照在玉牌上光线转变,将水纹照得波光粼粼,乌篷船似在水中游。
顾鸾看着喜欢,开口笑问:“这料子可还有剩?若有,给本宫也雕个牌子来。”
女官面露遗憾:“这样清透的玉料实在难得,能出这些东西已不易了,怕是再难寻到这样透的。”
“那也无妨。”顾鸾颔一颔首,就让她告了退。径自捧着几样东西回到寝殿,见楚稷醒了,就坐到床边拿给他看。
他执起两块玉牌仔细端详了会儿,满意点头:“不错,你喜欢哪个?你先挑,另一块我留下。”
顾鸾一愣,嗔道:“孩子还没出生,你就跟他抢东西了?”
她边说边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心下暗说“怎么样,还是母妃好吧?母妃再喜欢也没想抢你的!”。
却听他道:“这不是给孩子的啊,那么小用什么山水牌?”
顾鸾神情微凝,继而笑容绽开:“那是给咱们两个备的?”
楚稷:“是啊。”
她笑意更浓,索性趴到床上,跟他凑得近近的,左右手各拿起一块牌子:“那我都喜欢。”
“……”他神情僵住,挑眉。
她喜滋滋又道:“都给我好不好?”
“不好!”他悍然伸手,一把夺走一块,迅速藏进被子又抽出手,一下下拍她额头,“怎么这么贪啊!我有心制出一对跟你一起用,你不懂吗!”
“心意到了就行了!”顾鸾闷头掀他被子找玉牌,“夫君你最好了,牌子给我!”
“不给!”楚稷气沉丹田,放声大吼。
第93章 顾夫人(玉,美而通透,灵气动人。...)
那块玉牌, 顾鸾最终是没能抢来。
楚稷得寸进尺,不仅不给她,还要她编个挂绳给他挂玉牌用。
第二天, 顾鸾气鼓鼓地把挂绳给他编好了。
彼时他也忙着, 虽是年底不必上朝的日子,却也坐在书案前翻了大半日的书, 绞尽脑汁地想给她挑个封号。
顾鸾将玉牌穿好拿给他, 定睛见他还在翻书,就道:“封号不添也不打紧。”
反正宫里就她一个贵妃, 添不添这一个字也没人压得过她。
可楚稷较劲:“不行。”
顾鸾凝神想想,吩咐燕歌:“去寻本《声律启蒙》来。”
楚稷抬眸:“干什么?”
顾鸾笑道:“《声律启蒙》里好听的字多呀。我们随手一翻,翻到哪个字就用哪个字,好不好?”
“这是选封号。”楚稷皱眉, “你正经些。”
顾鸾反驳:“这有什么不正经的, 多少人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起名呢。冥冥之中天注定, 许就是最好的。”
楚稷啧声, 不做反驳,等燕歌将书拿来,他拿起来,看看顾鸾:“先说要第几个字。”
“嗯……”顾鸾认真想了下, “第三个字。”
“好。”他沉了沉, 将书一番, 目光落在右侧定睛去看这一页上的第三个字,怔了一瞬,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
顾鸾被他笑得发懵,一把抢过书来看。便见这正好是第二卷 的第十四篇, 头三个字明晃晃地写着:十四,盐。
第三个字是盐。
楚稷伏在桌上边笑边要提笔:“加盐贵妃哈哈哈哈哈我这就写下来交给礼部!”
不待他落笔,顾鸾就将笔也夺走了:“换一个!”
楚稷抹抹拇指上蹭到的墨:“不是说天注定最好吗?”
顾鸾瞪他:“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又大笑一阵,笑够就将《声律启蒙》放下,继续绞尽脑汁地认真想。
这一想,便又想了大半日。入夜时分,顾鸾躺到床上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到他摸上床来,将她一抱,疲惫间多有求助意味:“你喜欢什么字啊……”
顾鸾睡意淡去些许,往他怀里靠了靠,想笑:“玉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往他衣襟里探,去摸玉牌。
楚稷隔着中衣一攥她的手:“不给。”
“抠门。”她小声埋怨,说完就又睡去,手仍自在他的衣衫之中。
他斜瞟她一眼,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好。凝神想想,玉字似乎也确是还可以。
玉,美而通透,灵气动人。
他又正好在这个时候觅得了这样一块好玉制成玉牌跟她一起戴,约也算一种“冥冥之中天注定”吧。
楚稷便又起了床,回到桌前将这字写下,行至门边交与宫人:“送去内官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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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在翌日清晨时分传进了栖凤宫。
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都还亮着灯,清幽灯火映衬出一种别样的孤寂。